明明不是她推的,明明就是许慧自己掉下去的,为什么她要道歉。
水岸上的人,一张张陌生的脸,围着她,那些目光中透着鄙夷,好奇,看戏。
像是无数道冷箭齐发,戳在她心尖。
而最最在乎的人,目光冰冷到令她觉得绝望,他究竟是谁,他为什么不相信她。
*
桑渴像是终于彻底地步入了属于她的叛逆青春期。
虽然这青春期来临地并非她所愿,也并非她所能够接受。
太突然太沉重,像是要将她瞬间吞噬掉一样。
里面充斥着侮辱,卑劣还有试探。
没有物质的感情是盘散沙,那空有感情的关系就无异于是空中楼阁。
没人会知道下一秒对方心跳的速率会有多少,可能上一秒是要死要活非你不可,下一秒就会陌生到连话都不愿意说,眼神都不会施舍,更别提,喜欢。
抓住裴行端付钱的空档,桑渴用袖子使劲擦脸,她什么都不管,呼啦一声推开门。
下车没站稳摔了,脚踝磨到水泥地,吃痛再立刻站起来,头也不回的朝家跑去。
裴行端看见后低声咒骂了句,将红钞往驾驶座一扔,直接追了出去。
司机师傅就连接过钱找零头的动作都不必要做了,他看着跑出去的两个年轻孩子,久久不能平息心中的震撼。
他居然被一个青年小伙子近乎吓出快一身的冷汗。
那小姑娘也是,招惹什么不好,非招惹个这样的。
且那姑娘还背着书包,既然是学生就好好念书,瞎玩什么。
跑了两步,轻易被追上,桑渴甩不掉裴行端的手。
只低头绝望地对他说:“放开我。”
“我要回家。”
“放开你。”裴行端挑眉,冷笑一声:“那谁来放过我?桑渴。”
“你以为你是谁,对我指手画脚,你答应过我什么?”
“你这个四处勾三搭四的小贱...”
话没说得完,一巴掌直接甩到脸上,脸被打偏了,裴行端脑子里一片空白。
□□里,绿化带旁,经久竖立的旧路灯下,两人面对面着。
“啪”的一声,响亮清脆。
突兀,醒神,刺耳,振聋发聩。
桑渴的手瞬间变得红肿,她几乎用光了所有的气力,打完她喘了两下,不知道说了什么,说完扭头就跑。
裴行端还站在路边失神,舌头抵在刚才脸上被打的地方。
过了好一会,他才缓过劲。
碍事的野狗野鸟在打仗,他皱起眉,远远看见桑保国给她开了门。
她哭了吗?应该没有哭吧。
连他都没哭,她哭个什么几把玩意。
*
那天,兰婆去教堂通宵做祷告,说是跟姐妹一道去赎罪。
裴行端窝在沙发里,玩了一晚上的游戏机,最后稀里糊涂睡着了,还抱着小时候桑渴送他的灰熊玩偶。
他睡的很不安,几次都要惊醒。
那夜,他做了一个无比绵长且晦涩的梦,里面都是些记忆式陆离的碎片。
很久远很久远了,但是各中细节却鲜明地仿佛就发生在昨天,就在他眼前,那样逼真,令他经历完之后浑身是汗,就像是从水里滚过一样。
梦里,他是上帝视角。
偌大幽深的宅邸,二楼长廊,地面是暗红色的名贵毛毯,面容跟他三分相似的男孩居高临下,一脚接着一脚猛踹他的小腹,面容嚣张恣意,边踹边观察他的表情。
男孩手里还抓着一只毛发雪白的小猫,但猫身俨然已经鲜血淋漓。男孩踹了他一会,见他真的一动不动任他踢,面容平静半点没有反抗,陡然间兴奋地勾起唇角:
“你喜欢小猫,我也喜欢。”
“但可惜...小猫不听话。”
语毕,画面一下子就又变了,变成明媚的阳春三月,那是隆城最好的时节。
不速之客突然的登门造访,彼时比他高出很多的顽劣孩童,现在已经没有他高了,但是对他造成的阴影却从未减少。
桑渴正伏在他脚边做作业。
他看见她了。
“这么怕我伤害她啊。”那人笑着问。
交替变化的人脸,一个是幼童一个是少年。
忽然,画面再度又回到幽幽寂寂的长廊。
男孩梳着一丝不苟的背头,干净整洁的衣衫,他说:“想我把猫还给你?可以。”
“你得给我好好踢几脚,你不是骨头硬吗?我踢得爽了,就还你。”
可是等到男孩爽完了,他又说:“哦,忘记说。我一不小心已经把它给弄死了。”
“我还给你的,只能是一具尸体了。”
“你不是喜欢吗。”
“喜欢一个我就弄死一个。”
“你有什么我就去抢什么。”
“小贱种。”
“敢跟我抢东西。”
“有本事你就什么都别喜欢,什么,都别拥有。”
话音刚落,他便扑上去,他们扭打在一块,但是身高还有力量的悬殊,他根本就打不过那个男孩。
落不着好处,浑身青紫,显然他是被欺负的那一个。
但那人倚在栏杆口,一点都不怕,还在讥嘲他的弱小无能,他眦目,要再扑上去,但是没机会了。
那人眼瞅着有人要过来,突然脚底打滑顺势摔落楼梯,惊扰了匆匆跑来的佣人。
“不好了不好了!少爷被人推下去了!”
眨眼间,局势就换了。
上位者是个老媪,乌黑的头发,穿着金丝袖口的睡衣,目光淡淡扫过人群。
“奶奶,他推我。”楼梯铺着厚厚的毛毯,男孩只滚落了两三节,但是不妨碍男孩捂着脑袋上真假难辨的伤,缩在佣人怀里哭诉。
哭诉完紧接着偷偷冲站在一边的他做鬼脸,唇边是恶劣的嬉笑。
唇瓣一张一合,说的内容分明是:
小,贱,种。
你,等,着,被,打,死,吧。
他的手背在身后,一双眼睛黑漆漆,身后是欧式的烟囱壁炉,金框壁画。
孤峭峭的身形逆着火光而立,看不清表情,像是穷途末路下的小兽,徒留一双冰冷的眼睛。
他说:“我没有推他。”
老太太听了并不回应,只是揉着太阳穴,问佣人:“你看见了?”
佣人立马说:“看见了,大少爷当时跟小,小少爷都在二楼,结果大少爷不知道怎么回事突然就摔了下来。”煽动性质的言论,无论怎么听都刺耳。
老太太点头,突然又看向他:“是你推的?”
他仍旧说:“不是我推的。”
不料老太太突然猛地一拍桌子,怒道:“胡闹!”
一下子,梦境应声突然就变得光怪陆离起来,又陆陆续续跑来一些人,脚步声凌乱。
画面稀碎颠簸,他印象中原本温柔的掌心,突然变得野蛮不近人情,是母亲吧,那是母亲。
母亲将他的嘴巴捂住,他死命的踢打都毫无办法。
他疯狂地要辩驳:“不是我推的!”
“不是!”
但是徒劳,耳边传来的依然是一声声强硬的:“道歉!”
“不是我推的!”
“我让你跟哥哥道歉!”
泳池里,女孩跟他一模一样地哭着说:“不是我推的。”
“不是我!”
轰——
一瞬间,天光大亮,裴行端缓缓睁开眼。入目是客厅的吊灯,惨白的遗照。
他坐起来,捂着头。
已经很久没做过梦了,还是很久以前的梦。
肮脏的梦境,令他反胃,恶心。
那时候,他几岁?五六岁吧。他记事很早,从出生之日开始便开始了狗血颠簸人生。
裴行端用力按压太阳穴,想着想着,不知怎么的又笑了。
都他妈跟群疯子似的。
而他——
又何尝没被逼成个疯子。
又一个恍惚,他突然想起有一次看见桑渴帮他做的摘抄作业,纸页上面是故意写地凌乱但是又掩不住少女气的字体,抄的俨然是一行文绉绉的名言:
当你凝视深渊,深渊也在凝视你。
屠龙少年与恶龙纠缠甚久,少年亦会变成恶龙。
世人终究,都会不可避免地活成他们最讨厌的那种人。
而他自己,终究也活成了他最厌恶的样子。
作者有话要说: 小修小修,多多包涵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容容容容容 5个;33 2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_←、人间蜜桃 8瓶;萌萌哒的么么哒~、鲨鱼炒辣椒、大胖木瓜 6瓶;38050319 2瓶;nvm、猫九酱酱、辞故、1234、小波啊啊啊啊 1瓶;
第18章 偏执着迷
举刀屠龙的少年是变了, 可兜兜转转,跟在他身后,头戴花环的姑娘却从未变过。
*
那天, 桑爹做了一整桌桑渴爱吃的菜,庆祝她正式放暑假, 几天后他又要出门, 最近他整个人都忙忙碌碌的,生意也多, 桑渴回来后先是躲进卧室,出来之后抱了他一下。
下巴伏在他肩膀处, 小声说:“爸爸,别太累了。”
“小渴以后会挣钱养家的。”她无比认真地保证。
桑渴看不见他的脸, 亦看不见他藏在身后压抑蜷曲的五指。
过了一会, 她只听见爸爸说:“小渴一个人要听话。”
语气中是就快要藏不住的哀悯。
整顿饭桑保国只吃了一两口, 全程盯着女儿看,桑渴吃得不多, 只挑面前的青菜吃, 一直都低着头, 不太想说话的样子。
桑爹看着看着, 突然注意到她脑门上的一小块青紫,叹息一声,立刻下了饭桌去帮她拿跌打药。
桑渴察觉到动静, 扭头, 望见父亲小跑的背影,冷不丁在想,为什么爸爸突然这么瘦了。
右墙上挂着的旧钟摆,指针声音咔哒咔哒, 桑渴坐了一会,竟然像是才听见。
她动作大到,有些近乎仓皇恐惧地去摸右耳,屏住呼吸,仔细听辨一番后。
自己的心跳,指针的移动,碗筷间的碰撞...
还好还好,能听得见。
她这才慢慢放下捂着耳朵的手,视线下意识落在手掌心,那里依然留有一波接一波颤麻的痛感。
她刚才,在路边,打了他一巴掌,很重的一巴掌。
他会报复自己吗?桑渴越想越怕,身体隐隐颤抖起来。
神经质似的缩回手,开始拼命吞咽起米饭,企图让自己冷静下来。
桑保国拿着药回来,开玩笑似的说:“小渴是大姑娘了,怎么还像小时候一样,动不动就受伤。”
他的眼纹、手纹都很深,一看就是劳碌命。
听到这句话,桑渴咀嚼饭菜的动作突然就停下了。
爸爸蹲在她面前,要给她上药。
原来爸爸刚才是拿药去了。
话中带画,桑渴嘴角边还粘着一颗米。
她突然就陷入了回忆——
回忆起了那段时光,那段迥绝非人但当时年幼无知的她却觉得无比奇异快乐的时光,自己就像是被鬼迷了心窍。
无论是一起挨了揍,跟裴行端一块躲在恶臭冲天的泔水桶旁,她掏出随身携带的创口贴,无比心疼地帮他处理伤口;还是在桥洞里,为了躲避他惹来的混混,两个人面对面紧贴地站着,滚烫的胸口,脸颊,自己惊雷似的心跳声,他一截好看精致的下巴。
亦或是在学校里,树林边,河道旁,巷道间...
少年一天天抽高了个子,五官随着年龄也变得越来越分明,迷人潋滟的桃花眼,结实有力的臂弯,他日复一日地耀眼,夺目,令她着迷、沦陷。
好看的少年他总是大步走在前边,而她在后面追赶,不停地追却发觉怎么也追不上,并且她越追,自己跟他之间的距离反而变得越来越远。
茫然停下脚步,一瞬间她想到放弃,可少年又像是被诅咒了一般的,会在即将分离的岔道口,随之停下来。
用勾人的眼睛,骄傲英俊的面庞,伸手的动作再度做出邀约。
过来。他说。
他要她过去。
回忆总是苦涩中掺杂着酸甜,但那时的她心甘情愿。
可现如今,回不去了。
她后悔了——
鼻尖是突然发酸的,可能是瞥见了爸爸眼角边的皱纹,也可能是刚才甩出去的一巴掌,手依然疼着。
桑渴有些承受不住,突然就说:
“爸爸...”
“我错了,小渴后悔了。”
胸脯微微颤抖着。
我勇敢不起来了。
桑保国刚刚挤出药膏,闻言不解地看向女儿。
桑渴吃着饭,好端端地突然就哭出来了,侧坐在椅子上,泪水止也止不住,一只手还握着筷子。
她模样偏像她死去多年的妈。
桑保国看着女儿,一瞬间心疼成一片。
端端闻声从窝里跑出来,它年纪大了,歪头静悄悄盯着父女俩。
桑保国的目光近乎悲凉,他摸摸桑渴的头,说:“傻丫头,说什么胡话,后悔什么。”
“爸爸在呢。”
*
“爸爸在呢。”
——
夏天是忽然到来的,在此之前是漫长的升温预演。
植物顺季凋零,应季繁衍,冒着凉丝气的冰棍,水里娇滴滴的夏莲何叶,暑热交替,昼长夜短,行人昏厥。
再过不久隆城就会迎来一年一度的梅雨季,紧接着闷雷之下,暴雨将至。
旧电视机里轮播着新闻,还有酸气逼人的肥皂剧。哪哪公司被查了,哪哪大亨破产,高官落马。
女主角在雨幕中,哭得撕心裂肺,上一秒镜头还长发飘飘,下一秒就成了利索的短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