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当是南望要找你去哪玩儿呢,怎么是这个人。”焰离说着就抢过那封诏书,“让我看看他又想玩什么花样。”
北顾在一旁抚平书上的皱褶,转眼看见焰离的表情越来越凝重,北顾不由得皱眉,“怎么了?”
焰离让管家先退下,才把东西给了北顾,自己在厅中来回踱着步,像只热锅上的蚂蚁。
北顾很快看完,手却不由自主地发颤。他猛地将纸揉成一团,死死捏在手中,硌得手心生疼。
信中写着南望即将封为公主,嫁给北溟国君池楚遥。但对于突然多出一个公主这件事,自然要有个说法。
叶萧懿编的故事是肃仁太后曾诞下一女,只因她出生起便灾病不断,只得送去清徽观保她平安,顺带为国祈福。如今公主健康长大,自是要迎回皇宫。所以南望在册封前还须去上清峰等着,待吉日挑好后会派仪仗去接她。
北顾既是大国师,又是上清峰弟子中的佼佼者,叶萧懿便要让他做公主册封的使臣。
“你到底和池楚遥谈了些什么?”焰离对北顾的事情知道得还算多,却也搞不明白这是闹的哪出,“你不是早打算好了?为什么会扯上南望?”
“叶萧懿到底同你们谈了什么,你还有多少没和我细说?”北顾反问。
“我只当叶萧懿是看在南望的面子上把我们从思过园放出来的,我哪知道她答应了这个?”焰离也觉得头疼,“我出来时南望只说叶萧懿没有为难她,我自然不会多想,便以为这事过去了。”
“以为?”
“你不也以为池楚遥只想要东源?他怎会突然盯上南望,你又能想得到?”焰离不服气地反驳。北顾一愣,头一次在焰离这里被噎住。
“要不你去将军府,同他们仔细商量?”
北顾沉默许久,“她亲口答应了,且不曾来找过我,想是心意已决,没什么可商量的。”
而“心意已决”的南望一直把自己关在她的梧桐院里。叶舟一开始还会来陪她下棋,她行棋的思路却是北顾教给她的,偶尔笑着说句“我的棋艺跟着你才大有长进,你怎的也不夸我几句”,抬头看去才见对面的叶舟一脸平淡。
南望反应过来,又兴致缺缺地把棋子丢回了棋碗。
除夕这夜,皇宫里又摆起了大宴,叶舟却是在府里和南望吃的饭,吃完就又一头扎进了书房。巧的是,听管家说闲话时提到,街对面的国师府也没人进宫去赴这除夕宴。
叶舟知道那两位国师定是知晓了这件事,可他们却并未来拜访,平日里也看不出有什么动静。叶舟自己是想不到叶萧懿这局还有什么破解的方法,却不愿相信北顾和焰离也没有头绪。
两边的年都过得不愉快,直到正月初八。
这天,朔光王的聘礼单子送到了叶萧懿手上。他却不想认真看,拿在手里意思意思过了几眼,便让攸宁把它送到将军府去。
南望倒好,似乎是下定了决心,又似乎是死了心,随他们怎么折腾,她都自己玩自己的。
叶舟坐在桌旁,手里拿着那张聘礼单子,上边写的什么名贵宝物于他来说都是浮云。南望是给他整个天下他都不愿换的,这薄薄一张纸上列出来的东西就更像是讽刺。
南望抱着一坛新酒哼着歌走过来,瞥了一眼叶舟手里的那张单子,也没说什么,就把坛子放到桌上。打开盖子,浓香顿时四散。
她拿起勺子伸进坛子里搅了搅,还有许多酒渣泛起,她却懒得再滤过,直接倒进碗里尝了一口。
叶舟把那张纸折起来,道:“明日一早你就要去上清峰了,在那之前你当真不去见见北顾?”
听叶舟这么说,南望突然剧烈咳嗽起来,咳了好一阵,才道:“这新酒辣得很。”说罢抬起头,眼眶却有些泛红,不知到底是不是被酒呛的,“我去见他做什么?”
“只怕你们还有什么话没说。”叶舟道。
“只怕没有什么话可说了。”南望笑,“这么些天过去了,对面也没什么动静,多半是不想见我,我又何必自讨没趣。本来错的是我,我也不怨他。”
叶舟抬手就敲南望的脑门,“错的不是你,是叶萧懿。”
南望捂着被敲疼的地方,却还是笑,“我都够惨了,你还要打我?”
“不打你你不清醒。这么些天你都一副没事人的样子,我当你是想开了,可我刚才那么一提你便绷不住了,还骗得过我?”叶舟此时说起话来也是毫不留情,“左右你嫁去北溟也是回不来了,再不去见一见,恐怕这辈子都见不到了。”
南望给叶舟倒了酒,道:“左右我是回不来了,你这个做哥哥的,便最后陪我醉一次。别的话,也不必多说了。”
这段日子,北顾一直在观澜院里闷着。叶萧懿曾派人来请过,说他这个册封正使也要开始准备了,结果他的归云剑一出鞘,派来的人就被吓了回去。焰离几次劝他多少出去看看,却也劝不动。
即便安安静静关着,北顾却也没想出什么办法。他若是轻易动用玄龙骑去劫人,叶萧懿手里还有禁军和赤麟卫,只怕事情越闹越大。
“罢了,她都没想过你,你一个人着急有什么用。”北顾看着镜中自己那憔悴的面容,自嘲道。
桌上的红烛燃得正旺,烧得过长的灯芯冒出缕缕青烟。火苗不断跳动着,剪刀就放在旁边,他却不去拿,像是在等着谁来替他剪那灯花。
北顾挨个晃着面前的酒壶,好不容易晃到了一个还剩了半壶酒的。他伸手去拿酒杯,却失手将酒杯打碎了。他也不讲究,提起酒壶就对着壶嘴喝了起来。
房门忽然被人从外面推开,寒风夹杂着些许幽香吹进来,把满屋的酒气吹散了不少。
北顾看过去,见来人身着深红衣裙,一支金凤步摇簪在简单梳起的发髻上,其余长发如瀑般垂落。步摇上的红玉流苏与她额间那朵含苞待放的红梅相映,很是娇艳动人。可她却面若寒霜,朱唇紧抿。
北顾看着这样的南望,眼中似有光影晃动,几番明灭。
他发了一会儿呆,兀地笑了。
笑她好不容易这么妆扮,却还是杀气冲天,明明孤身一人站在他面前,这气势倒像身后领着她的千军万马。
也笑他喝糊涂了眼花,她这么久都不打算见他,明日一大早就要去上清峰了,又怎可能在这种时候出现在观澜院?自己倒是惯会多想的,还想得这样真。
笑着笑着,就见她走了进来,走到桌边拿起那把剪刀,仔细将过长的灯芯剪了,才转头对他道:“叶北顾,我要嫁人了。”
她的嗓音清清冷冷,正似这冬日里的风。
北顾听了这话,眼神空洞,好像才想起来有这么一回事似的,又使劲摇了摇头,自言自语道:“潇湘楼这酒醉人不说,竟连幻觉都这样真。”
南望头一次见北顾这副模样,觉得又气又好笑,“是我。”
北顾定睛看了她好一会儿,才道:“你来做什么?”
“我来让你看看,出嫁前的我是个什么模样。”南望平静道。
北顾又喝了口酒,强撑着笑道:“那便恭喜你了。”
听到这声“恭喜”,南望再也忍不住,抬手就给了北顾一耳光。清脆的声响过后,北顾脸上浮出一片红印,他却没什么表情,也不说话。
南望眼中不知什么时候盈满了眼泪。她强忍着道:“你可知我等了这些日子,想等的却不是你这句恭喜?”
“那你想要什么?”北顾把酒壶搁到桌上,“池楚遥什么没有,你心甘情愿嫁了,他自然不会亏待你。”
“我若是心甘情愿,今夜便不会来了,可没想到你竟是这样。”南望轻声道,“我自打头一次上战场起,就决定要用这一生来守护东源。如今我嫁到北溟就能换来东源的安宁,叶萧懿自会觉得是一桩好买卖。但我想知道,你究竟是怎么想的,叶北顾。”
第47章
南望倚在桌旁,“又或者……你究竟怎样看待我?是将我看作东源的镇国大将军,叶萧懿权利的垫脚石,还是……”
她顿了顿,又苦笑,“瞧我这记性,竟忘了你清徽观大弟子是个心存逍遥无欲无求的。从前的种种,不过是你闲着无聊才和我闹着玩的罢。我于你……”
后面的话已经听不清。
北顾坐在椅子上静静瞧着南望,发现她似乎醉得不轻,但她这番醉话却把他点醒了。
以南望为筹码送到北溟,是个会让叶萧懿后悔一辈子的决定。而若是他叶北顾不违抗旨意将她留下,那么后悔的,就该是他自己了。
南望的泪水顺着脸颊滑落,让她猛地惊醒。她看了北顾一眼,强撑着道:“方才出门前和我哥哥喝了些酒,脑子不清醒,扰了大国师的清静,还望见谅。”说着转身朝门边走去。
北顾三两步上前拉住南望,又顺手把门带上。南望使劲想甩开北顾的手,北顾却顺势将她按到了门上,再一看,她脸上的妆已哭花了一半。
明明哭得厉害,南望嘴上还在犟着,“你这又是做什么?赶紧放我回去,我明日一早还要……”
北顾抬手替她擦去眼泪,“要不是你那样说,我竟真以为你想通了。”
南望依旧有些哽咽,“叶萧懿拿东源和我哥哥还有焰离来逼我,我怎敢想不通?”
北顾低声道:“是我疏忽了。我只以为我能给你的你不愿要。”
“来不及了,叶北顾。”南望轻唤着他的名字,“来不及了。”
“还不到最后那一刻,就都是来得及。”北顾拥住南望,以双唇堵住了她的呜咽。
南望紧闭着眼睛,嗅到了那阵梅花香。在失神时又被他横抱起来,朝屋里走去。她虽是有些害怕,却什么也没说,只贴着北顾的胸口,听见他的心跳和自己的一样快。
纱帐中浮动着幽香,北顾俯身看着南望,纤长的手指轻轻摘下她的步摇,放到枕边。
南望却不敢看他,别过脸去,就听见他一声轻笑,而后绵密的吻落下来,像是落下了火种,所到之处皆是一片滚烫,似要将她点燃。
南望仍有些躲闪,怯道:“若真这样……往后怎么办?”
“若不这样,往后又怎么办呢?”北顾哑着嗓子问。
南望忽然想起从前在林间听见过他念的咒。他沉沉的声音这样把话说出口,便如同给她也下了一个咒,让她只能一步一步,跟着他走。
时间仿佛过了很久,久到屋外的风声终于止住,久到桌上那根红烛燃尽,溅出点点星火。
在最后这点光线消失前,南望抬手替北顾擦了擦鬓边流下的汗,突然笑了。北顾也看着她笑,眼眸像外面漆黑的夜,又像一潭温柔的水,让她甘愿沦陷。
她醒来时,发现自己枕着北顾的胳膊,抬头看见他眼中带笑地瞧着她,她便不好意思道:“怎么不叫醒我?该被压麻了吧。”
“想让你多睡会儿。”
透过薄薄的窗纸,南望看到外面天光微明,似乎到了启程的时候,不由得有些心烦,“叶萧懿说备了轿子送我去上清峰,那些人现在大约也在将军府门口候着了。”
“你且去,过后我再进宫请罪。”北顾一副气定神闲的模样。
“你想到办法了?”南望有些惊讶。
“也不算是想到什么办法,不过算准了这些人的心思罢了。”
见南望好像不大放心,北顾又揉了揉她的头发,轻声道:“你信我。我同焰离打过招呼,让他跟着你回去,我也比较放心。等这边的事情说通了,我再去接你。”
话音刚落,观澜院外就传来焰离的声音,“这都火烧屁股了,叶北顾你怎的还在睡?小南望不见了!”
南望闻言赶紧起身,“糟了,昨夜我出来时忘了告诉我哥哥,他们该担心了,快起来罢。”
北顾将两人缠到了一起的头发细细拨开,道:“不急,你哥哥这么聪明,会明白的。”
待南望梳洗后,两人一道出了门。观澜院的大门刚开,就看见焰离在外头来回踱步。
见着他们两个,焰离才松了口气,“叶舟一大早不见小南望,以为你们私奔了呢,便让我来瞧瞧。”说着还有些失望,“你们怎么没私奔?”
北顾没理他这句,问:“叶萧懿那边如何?”
“他派的人催得急,叶舟一气之下把他们赶回去了,说自己会送小南望去上清峰,他们该是没看出什么来。”焰离道。
南望看着北顾笑,“你倒是挺了解我哥哥。”
“而且我已经同你哥哥说了,找到你后由我陪你回上清峰,这样他也能放心些。现在人都在侧门候着了。北顾,你……”焰离深深看了北顾一眼,“我知道你是不会放小南望走的,但你去找叶萧懿时可千万要护好自己。实在不行便传个话,我随时能扛着上清峰整座山头杀回来。”
北顾被焰离逗笑了,“知道了,山大王。你们去吧。”
送走了南望和焰离,北顾就和叶舟一块往宫里去了。未央宫中却寻不到叶萧懿。留下来看门的攸宁说陛下在玉泉宫忙着,这两人便又寻到了玉泉宫。
玉泉宫后院有几座汤池,池边树影倒映在水中,使池水看起来碧绿如玉。热腾腾的水雾四处弥漫,让院里的春花得以在新年时就开了一地。
最大的那个汤池里漂满了玫瑰花瓣,几个美人沐浴在水中,比花瓣更加娇艳动人。溅起的水花随清脆的笑声一同落在池边,惊起两三只采蜜的蝴蝶。
北顾和叶舟来到这里时,看见的就是叶萧懿泡在水里,左手搂着一个美人,右手拿着一壶酒,一边与怀中的美人调笑一边喝酒一边欣赏别的美人的场景。
“可真是忙得很。”有人冷冷讥讽,正说出了北顾和叶舟的心声。
两人抬眼看去,见叶如初与她的两个侍女站在一株桃树旁。树上的花也开了,她身着庄重的正红,面容与桃花相映。可这明艳的脸上,此时却带着怒色。
看见这张脸,叶舟倒是有些发愣。某桩快被他淡忘的旧事又在脑海中寻了回来,他却只不动声色地继续站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