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顾起身接过南望的伞,本想将她抱着,问她等了多久,冷不冷,却费了好大的劲才忍住那股冲动,只朝大门的方向伸出手,道:“公主请吧。”
南望一步步走向在观外候着的仪仗队伍,暗红的披风扫过地上的积雪。她看着天地间这白茫茫的一片,忽然想起前些日子山下传来镇国大将军薨了的消息,便觉得步子走得有些艰难,仿佛是将过去的十九年光阴又走了一遭。
围观的人里有几个道姑是离南望比较近的,南望听见她们声说着羡慕。她虽是想着别的,眼中却没有太多的情绪,让人觉得这一切都是她应得的。
南望稍稍提起裙摆,抬脚跨出门槛,耳边传来一声温柔的“当心”。她用余光瞥了眼身侧替她撑着伞的北顾,觉得自己的这份笃定,或许又是他给的。
回到宫中,意思意思见过了叶萧懿,南望便要去拜见皇后。她早就听说皇后性子直,说话不留情面,不免有些提心吊胆,不知对她这个突然冒出来的公主,皇后会是个什么态度。
鸾佩宫中熏着玉芙蓉香,南望才进门就觉得心神宁静,更是不敢相信皇后和叶萧懿口中的“泼辣悍妇”会是同一个人。
叶如初早早备好了茶点等着南望,待南望行了大礼,她才让众人都退下,对南望道:“快起来喝些热茶暖暖身子,你这顿折腾肯定累了。”
南望在叶如初对面坐下,有些拘束,叶如初却把手里的暖炉塞给南望,“这些人做事真是没脑子,也不晓得给你备个暖炉,回头我替你发落了她们,再拨些得力的人过去。”
南望一时不知道能说些什么,只道:“谢过皇后。”
“这么客气做什么,我怎么说也是你嫂嫂,虽然我只当没叶萧懿这个夫君。”叶如初笑笑,“你的事情我听他说过一二,我不看重这些,你也不必拘着,有什么事尽管和我说。”
说着一拍脑袋,“瞧我这记性,给你拟好的名字险些忘了拿出来让你挑。先前只让丞相给你定了封号,名字的话,我想还得由你自己来选。”
照先帝的意思,这一辈的公主取名从“清”,封号从“景”。但在给南望定封号时,叶萧懿想起了她那提不得的生母,便犹豫了,觉得有些对不住太后,于是干脆甩手让叶舟去想,叶舟便取了这平定、安宁之意,不管先帝定下的规矩。叶萧懿想着南望毕竟特别,也允了。
叶如初翻出几张金箔,上边写了“熙”“仪”“锦”等字,看得出是费了心思的。南望翻了翻,一时却无法决定要用哪个。
见南望面露犹豫之色,叶如初便道:“你自己有想法是最好。”说着递过一张纸,又给了她笔墨。
南望也不推辞,接过笔,笃定地在纸上写下一个字。
一切事情都已办妥,南望也自然是不能再回将军府去。叶如初觉得她实在合自己眼缘,又没有别的公主那样娇纵的性子,越看越喜欢,便愿意与她亲近。
“你此次回来,众臣诸多非议,我与叶萧懿商量后决定不再建公主府,一来可避免他们再起骚乱,二来你住在宫里也方便许多。碧梧宫清静,离我这里又近,少有人敢到这边来叨扰。且这名字极好,又与你相衬,你该是会喜欢的。平日若是无事,你便来找我说话。”
南望心里想的却是另一回事,“那我能不能出宫去?”
“出宫倒不是什么大事,清和就常偷溜出去,叶萧懿也是睁只眼闭只眼的。他时候——哪怕是现在,不也天天往外跑么,说得了谁。”叶如初道,“太后不在了,我也懒得管那么多。叶萧懿满脑子装着那些骚蹄子,更是不会过问这些。只不过怕你们出去时太显眼,容易招人非议,所以你自己注意些。”
南望若有所思地点头。叶如初笑着瞧她,“听闻你和大国师情投意合,怎么,急着出去见他?”
南望一下子红了脸,“皇后惯会取笑人的。”
“其实你何必费神跑出去,左右不过是说说话,直接召他来就是了,也好让他看看你在宫里过得如何,他才好放心。”叶如初替南望把簪子插稳,“以后私底下不必叫我皇后,怪生疏的,也别学着公主王爷们叫嫂嫂,听着心烦。叫我如初就是了。”
“如初?”南望还是第一次听到她的真名,“倒真是个好名字。”
叶如初轻笑,“好不好都这样,我是不可能如初了。你算是幸运的,别步了我的后尘。”
听了这话,南望不由得叹了口气,“那……你这一辈子,真就如此了?”
“不一定呢。”叶如初语气轻松,听起来又有些自欺欺人,“或许哪天我看上了哪个青年才俊,就跑出去跟他浪迹天涯了。反正我在叶萧懿那儿也算不得什么。他对我还算客气,不过是因为我与你有几分相似罢了。”
这话说得南望有些不自在,“我对他半点心思都没有,你可千万别气我。”
“我气你做什么?”叶如初只觉得好笑,“我对他又何尝不是如此,只巴不得他不理我。”说罢看了看天色,“我前两日刚让人把玉泉宫打扫过,你随我去看看。若是收拾好了,我们还可在汤池里泡一泡。这天太冷了。”
南望架不住叶如初的盛情邀约,便同她去玉泉宫泡了一下午,回来后又到鸾佩宫用膳,晚些时候还在院子里喝了些酒。
叶如初的意思是,“好不容易有个我看得顺眼的妹妹,我可不能轻易放过你。”
于是南望在回到碧梧宫时已十分困倦。她强撑着走到寝房,也不等人来伺候,自己换了衣服倒头便睡。至于召见大国师的事情,就暂且被她抛到了脑后。
焰离在上清峰多呆了几天才回到凌苍城。一进家门,就见北顾在前院里修剪梅花。
北顾的注意力都在病枝上,也没看焰离,随口道:“难为你还记得要回来。”
“这是说的什么话,酸得我哟。”焰离把手里拿的帖子递给北顾,“我这一回来可是正巧遇上了我们靖宁公主派来的人,给你送东西呢。”
“我是不酸,就怕你离了云羲,心里头觉得酸。”北顾说着接过帖子,打开看见上边的字迹遒劲潇洒,便认出是南望的,“她让我晚些时候进宫,我不同你废话了。”
“不是,怎么你们都这个意思?”焰离有些想不通,仍缠着北顾追问,“南望在清徽观见了云羲,也同我说了些奇奇怪怪的话,我怎么就没觉得?”
“或许你是个瞎子。”北顾道。
“……”
晚饭后,北顾如约进了宫。路遇的宫女见到大国师,皆是红着脸儿行礼,而后又捂着心口快步离去。
走到风荷院前,北顾竟觉得有些紧张,自己却不知为何。
院门大敞着,没有侍卫把守。他走进去才想起南望只同他说了在风荷院见面,没说在风荷院的什么地方。但他也没多思量,径直朝荷池那边走去。
这个时节,荷池里的水都结了冰,唯有荷叶桩仍立在那里,一路伸向荷池中央的六角亭。北顾顺着这条水上路朝亭子看去,隔着纷扬的大雪,依稀可见她就坐在亭中。
北顾踏上这条路,朝亭子走去。离得越近,他的心跳就越快。眼前的景象如同他和南望初遇时一般,眨眼间竟是一年过去了。
他终于来到亭外。南望背对着他,正在烹茶。她身着绛紫衣裙,头发简单挽起。发簪上的紫水晶并未打磨过,看着却很是别致。
“国师叶北顾,参见靖宁公主。”北顾在南望身后站了好一会儿,才道。
南望拿起杯子尝了一口茶,道:“这水温正好,没有烫得麻了舌头,又不至于凉到失了风味。”说着转过头,笑着看向北顾,这次却没失手打翻茶杯,只轻声一句:“见过大国师。”
南望的妆并不浓,可眼角微微上挑的一抹桃色却仿佛勾去了北顾的心魂。他看着南望的眼睛,道:“敢问公主芳名?”
南望笑道:“叶清隐。”
北顾沉默着,似在细想这个名字。见他不说话,南望又道:“还愣着做什么,你就打算这么站着同我说话?”
第50章
北顾这才在南望身边坐下,接过她递过来的茶,“我记得叶萧懿给你拟的名字里没有隐字。”
“是我自己取的。你之前不是说过想和我隐居避世么,且师父给我起的道号也是这一字,我便直接拿了它,就当作一个愿望了。”南望笑着解释。
北顾抬起手,却想起南望的身份与从前不同,且又是在宫里,便要收回。南望却一下握住他的手,带着抚上自己的脸颊,笑得有些狡黠,“风荷院的宫人都被我支开了。”
北顾这才轻轻捏了捏南望的脸,“我就怕被人看了去,回头在背后嚼舌根,对你不大好。”
“这有什么可怕的。”南望倒是无所谓,“皇后喜欢我喜欢得紧,没人敢对我如何。况且,用不了多久,叶萧懿就会下旨将我许配给你了。”
“真的?”虽然先前已经和叶萧懿谈过,但北顾还不敢相信他竟这么干脆,“他同你说了?”
“反正是这么个意思。都已这样了,他的心思也该淡了许多,还能一辈子把我锁在宫里不成。”南望仔细观察着北顾的表情,“怎么,不愿娶?”
北顾戳了戳南望的脑门儿,“自然是愿的,你瞎想些什么。”
南望笑嘻嘻地给北顾拿糕点,“我再嫁去北溟也说不过去了。再说如今我是公主,他也不会失了体统。否则,不说我们,皇后怕是会第一个砍了他。”
“知道你在宫里还有人护着,我便也放心些。”北顾替南望将垂落的发丝别到耳后,“但你也别因此掉以轻心。对你这个突然冒出来的公主,也有许多大臣不满,关于你的流言从未少过,你行事还是要谨慎些。等到叶萧懿下了旨,我再带你出去。”
“知道了。”南望说着就靠到北顾肩上,顺带蹭了蹭他的脖子,“你真是变得越来越啰嗦了,跟我哥哥一个样。”
北顾的手覆上南望的肩,“这些天你也没见过你哥哥吧?”
南望默了默,“他自己也忙得很,我哪有机会见他。”
“我回去时顺便去将军府一趟,告诉他你一切都好。”北顾把南望搂得紧了些,“你冷不冷?这样的天出来也不知道多披件衣服。”
“这不是有你么。”南望耍着赖。
北顾叹了口气,解下自己的斗篷披到南望身上。
两人又说了会话,直到天色暗下来,北顾才说要回去了,南望却抱着他不撒手,“现在还不晚,你再多留一会儿。”
“再多留一会儿风荷院的宫人就要回来了,别叫人看见。”北顾耐心哄道,“你听话,自己多多心,我得空再来看你。”
南望这才依依不舍地松手,道:“那我送你出去。”
两人走上那条水上路,北顾跟在南望后面,牢牢牵着她的手,生怕她冒冒失失地滑倒摔下去。南望不时转过头来同他说话,眼神明亮,如同盛着盈盈月光。
寒风拂过,带起她身上的幽香。北顾的心神有些恍惚,但还是紧抓着她的手,“仔细看路。”
来到风荷院门口,南望正要大剌剌地走出去,北顾却拉住她,道:“送到这里就是了。这段路人多,走在一起难免落人话柄,等我走远了你再出去。”
南望刚要反驳,北顾就抬手揉了揉她的头发,眼神温柔却又坚定。南望看了他好一会儿,最终败下阵来,撇嘴道:“那好吧。”
北顾刚踏出院门,就听见一道女声从身后传来,“北……北顾?”
北顾回头,见是叶清和,便微微躬身,语气恭敬而生疏,“见过景瑞公主。”
叶清和似乎忘记了在听雨阁时的那件事,也不管北顾是什么态度,几步追上来,“你怎么会在宫里?”
北顾瞥了南望一眼,南望却并不打算躲,而是靠在门边,双手环胸,笑盈盈地回看北顾。叶清和顺着北顾的目光看到了南望,注意力却在她披着的黑色斗篷上,“你们……”
她盯着南望看了半晌,眼神渐渐变得愤怒,“你这不知从哪冒出来的野种,踩了狗屎运当上公主与我平起平坐也就罢了,现在竟还勾搭上了大国师?”
听了这话,南望也不恼,倒是北顾不由得蹙眉,“公主何出此言?”
“北顾!”叶清和急得跺脚,“你别被她给骗了。她这样来路不明,又一脸狐媚,谁知道她有什么心思?”
“她没有。”北顾的语气带着少有的怒意,却又被他狠狠压着,“退一万步说,即便她有,臣要如何,也无需公主插手。”
“我劝你是为了你好,她本该……”叶清和忽然意识到了自己有些口不择言,缓了缓,又道:“你同这样的人在一处,不知多了多少双眼睛盯着你。你要是被她害了……”
“哪样的人?”北顾反问,“说话要有凭据,还请公主勿造口业。”
“姐姐,”南望听出北顾生气了,便懒懒地开口道,“怎么说你也身份尊贵,这样对大国师死缠烂打还顺带污蔑我,究竟有多难看,你难道不明白?”
她说着还状似无意地裹紧了身上的斗篷,“天气冷,姐姐还是少说些,快回去罢,万一冻坏了贵体可就不好了。”
“你……”叶清和颤抖的手指着南望,“你给我等着。”
看着叶清和气冲冲地走远,北顾才道:“幸好她是准备偷跑出去玩,身边没跟着人,不然就更是麻烦了。”说着又叹了口气,“她从前可不是这样的。”
“大约是为了你才变成这样吧。”
即便是故意说出这样酸掉牙的话,南望也还是被自己恶心得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北顾无奈,“又说这样的话,谁教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