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话仿佛咒语,一时间片场里只剩风声掠过,呼呼作响。
池幸当作没听见:“啊?什么?”她笑嘻嘻装傻充愣,给导演更正这句话的机会。
导演和编剧对个眼色,重复道:“你来演一次这场戏。我知道你跟小秋练台词,你记得住这场景,来来来,试试。”
颜砚顾不上假哭,抬头瞪她。池幸不敢和她对上眼神,那双眼睛里愤怒的烈火几乎要烧掉她的头发。
这要求无礼荒诞,池幸当然不会答应,没料到许静也在一旁点火:“对,你去演,让她看看、学学。”
池幸干巴巴地笑。颜砚一甩头发,对经纪人冷笑:“什么猫猫狗狗,不上道的东西,也敢跟我抢戏。看来是拎鞋拎得还不够,没学会怎么当二流货色。”
池幸本来已经在想辙拒绝。许静和导演的用意简直不要太明显:池幸和颜砚都是峰川传媒的人,但级别咖位不同。颜砚去片场,经纪人永远随身服侍,池幸身边除了助理就是三个不吭声不吭气的保镖。
而谁不知道池幸和颜砚的不安年深日久,用没后台没背景的池幸来刺激颜砚,再好不过。
原秋时打完电话回来,没料到现场已经剑拔弩张。他连忙开口:“我跟颜砚再聊聊这戏,给我们十分钟……”
“试试就试试。”池幸把大衣甩给周莽,压紧被吹乱的头发,“也难得跟你演这么温情的一段对手戏。”
她讲话时连眼尾余光都吝于扔向颜砚,只笑盈盈对着原秋时。
“你不像是这么冲动的人。”灯光与走位一早订好,池幸与原秋时并肩站在一块儿,听见原秋时低声说,“为什么突然变了?”
池幸直视前方:“是人都有气。”
原秋时:“做大事的人总是比较能忍耐。”
池幸:“你被人这样奚落过吗?每年都被嘲笑,台上台下找到机会就要讽刺你,你还不能反驳,不能顶嘴。这部戏本来和我没有任何关系,小雁帮我谈别的戏,角色和剧本比这个好太多,但颜砚和陈洛阳一句‘找池幸演女二号’,我就必须放弃《大地震颤》,来这儿吃她的白眼。”
原秋时说不出反驳的话,他确实没遭遇过这些事情。
池幸倒不见生气,她温温柔柔说:“能刺激她也好,让她生气更好。学我的演法也没问题,反正她一直在偷学。我只希望顺利拍完。”
原秋时点头。
池幸声音甜滋滋的:“这儿实在,太他妈冷了。”
原秋时失声而笑:“你真的很有趣。”
这场戏已接近结局。晏阳和欧阳雪相约谈合作,一个在口袋里揣了戒指,一个对对方的心思了若指掌,却装作一无所知。
池幸陪原秋时熟悉台词时,两人曾经讨论过晏阳与欧阳雪此刻心态。
一别多年,各有成就。晏阳对欧阳雪的求婚更像是一种对内心遗憾的求偿。欧阳雪正是因为了解晏阳的心态,所以一路上只是沉默听晏阳谈论往事,却并不应和。
场记板打响,两人迈步。
晏阳感慨上海变化之大,他说两句话就看一眼欧阳雪,但欧阳雪并未注视他。她看着江面、楼群,在水面上缓慢行过的大船。
往事水一样流淌而过,导演的剧本里此处注明“叠化”,两人回忆往事。欧阳雪忽然想起,自己在这座大城市打拼的小小梦想,是在遇到晏阳之后才变得具体的。
“我们……”欧阳雪说,“我们认识好多年了。”
她像是要故意把这呼之欲出的暧昧气氛打破,笑道:“咱们第一次见面,好像也是这么冷的冬天。对吧?哈,你还用雪球砸我。”
只想用池幸刺激颜砚的许静一怔,扭头问:“她真记得住欧阳雪的台词?”
“当然。”导演津津有味地看,“她天天跟原秋时一起对台词,欧阳雪和晏阳所有的对手戏,她都能演。”
原秋时打开戒指盒,但没有像跟颜砚对戏一样跪下来。他站在池幸面前,沉默片刻,很轻地开口:“对不起 ,是我迟了这么多年。”
池幸看他,看戒指,惊诧里带两分了然与坦荡:“这是怎么了?”
原秋时此时此刻是痛悔的晏阳。他误会了自己最爱的女孩,带着对她的不满和怨怒远走他乡。蒋昀遭遇家族剧变后请求晏家帮忙,无意说漏嘴,晏阳才知当年许多误会,都是蒋昀一手造成。
他拿着戒指的手微微颤抖,是忏悔也是赎罪。
池幸的表演和颜砚完全不同。她没有哭,只是眼里浮出水光,很快别过头,望向辉煌的城市灯幕。
在晏阳看不到的角度,她微微用牙齿咬住下嘴唇,眉心紧蹙,是在忍耐。
晏阳说再多的甜言蜜语,也已经很难很难打动她。她的眼泪并非因为欣喜,而是难过。被最爱之人误解、分别,连解释清楚的机会都没有,这件事成为她心头多年不能解开的心结。
她渴望和晏阳面对面说清楚,然而当这一刻真正到来之时,欧阳雪仅因一句“对不起”就释怀了。
她耿耿于怀的,只不过一句“对不起”。
并非放不下,只是当年委屈万分、煎熬痛苦的自己,必须要从晏阳口中获得一份歉意。
她已经大踏步往前走,有自己的事业,正寻找自己的爱情。多年前在机场踟蹰痛哭的女孩等待的不是戒指,是真心实意的愧疚:是我主动放手,错过了你。
池幸省去了两段台词,笑着回头:“不必了,谢谢你。”
她已原谅晏阳,也原谅过去的自己。
许静一打响指:“好脆。”
导演接茬:“省掉确实好很多,就是情绪上不太足。”
许静:“没关系,我再加两场……对对对,就是这样,这里要脆一点儿准一点儿,不拖泥带水。之后晏阳重新追求她的那一段才好看,怎么打动冰山美人,对吧?”
他越说越兴奋,揪着两位跟组编剧到一旁讨论。
颜砚最为不满:“这算什么?连眼泪都没有,我看不出她有多激动。”
导演叹气:“说一万遍了,这儿的欧阳雪不激动,没必要流这么多眼泪。她成长了啊,不会再因为晏阳瞎哭,你到底有没有听我讲戏?”
颜砚一哼:“我对人物有自己的理解,我也有我自己的表演方式。”
导演暗暗白眼。他放弃说明:“许静改飞页,你就按池幸这方法来演。”
颜砚当然不肯,她连连冷笑。副导演适时在一旁提醒:“导演,咱们时间还剩俩小时。”
“陈洛阳来也没辙。”导演说,“导筒在我手里,该怎么演,你就得听我的。我相信你的模仿能力。”
颜砚气得说不出话,狠狠跺脚。
池幸和原秋时回到棚里,趁机问:“这条若过了,接下来就是室内戏?”
室内戏是蒋昀和欧阳雪的对手戏,一场小高潮:蒋昀狠狠甩了欧阳雪一个耳光。
助理给她披上大衣,池幸坏心又起,故意问:“颜姐,咱们俩可得配合好,这戏才好看。一会儿你说我是真打呢,还是做做样子?”
颜砚目光如刀,上下剐她一眼:“你说呢?”
池幸暗地活动手指关节,甜笑道:“懂了。”
作者有话要说: 一个戏的剧本可能会有好几版,故事和对白一样,但编剧、导演和剪辑手里的版本是不同的。导演手里的剧本会有更多画面、场景细节,导演自己的想法,转场的特殊设计,烘托气氛的具体方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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池幸和原秋时演戏时,周莽等人旁观,各人内心活动都很丰富。
小助理:完蛋惹,小雁姐不在,果真没人能劝阻她,姐姐啊为什么你总爱玩火!!!
何年:拍戏很无聊嘛,比成品无聊好多。
何月:冷死了,冷死了,冷死了。
周莽因内心活动太过繁杂跳跃,无法一一写出,总之关键词是——“漂亮”。
第24章 戏(2)
第二场戏在室内拍摄。灯光重新调整, 一片亮堂。化妆和造型给颜砚重新装扮,池幸坐在一旁最后一次看剧本确定情绪。
导演过来跟她说戏。他很放心池幸。池幸是这个剧组里的优等生,和原秋时一样, 总能交上合格答卷。他问池幸有无不确定的地方, 池幸摇头。
导演低声问:“一会儿记得留手。”
池幸也压低声音:“不管我留不留手, 她一定会让这个耳光变成真的。”
颜砚不是第一次因为在剧组里跟别人产生矛盾而故意在拍摄中制造轻微事故,令别人陷入舆论压力。池幸记得不久前颜砚在真人秀综艺里喝了一口汤,因为“太烫了”而失手打翻。节目播出之后粉丝立刻揪着那舀汤给颜砚品尝的女孩不放,颜砚此前跟她在买菜时争执过价钱, 这成了一条□□。
女孩辩解称汤虽然是滚烫的,但她舀出来之后放在灶台上十来分钟, 已经降至温热, 绝对不会烫嘴。
遗憾的是,那汤到底烫不烫,颜砚已经洒地上了, 谁都不知道。她捂着嘴巴眼圈红红,笑着说没事没事,模样实在我见犹怜。对方的辩解显得尤为无力,平白又被粉丝扣上“那你的意思是颜砚诬陷你”之类的帽子。
彼时池幸网上冲浪,看颜砚做作演假戏, 好开心;今日这事情落到自己身上, 她才知个中滋味难忍,不得不提前想办法避免这种争议。
“我以为你不怕吵架。”导演笑,“你不像怕事的人。”
“是不怕事,但也不想惹事。”池幸嘀咕,“谁跟她似的,仗着有人撑腰……”
说着想着, 她忽然轻轻拧了拧左手中指的戒指。在剧情中,这是她和晏阳的订婚信物。
颜砚的光替和池幸坐在小桌两侧确定打光位置,等机位定好,颜砚姗姗来到。她重新化了妆,又成了二十来岁的欧阳雪,眼线精致,圈出两枚戴美瞳的无辜大黑眼珠。
根据剧情,欧阳雪在表达自己确实和晏阳彼此相爱之后,蒋昀气得拍桌站起,狠狠甩了她一个耳光。池幸和颜砚对一遍台词,没有问题,进入试拍阶段。
全组人都盯着颜砚。颜砚的表现决定他们的收工时间。
坦白、短暂争执,欧阳雪终于说出“我承认在我和晏阳的关系里,我是无耻的坏人,但我们是真心相爱”这一句关键台词。
池幸起身、扇人,动作一气呵成。
但巴掌声没响。颜砚在她手掌碰到自己脸上的前一瞬抓住了池幸手腕。
池幸一脸不解:“嗯?”
颜砚看着她左手中指那枚戒指。戒指由品牌赞助,戒身光滑,上有精美琢刻。她攥紧池幸手腕,几乎是咬着牙:“你不是右撇子吗?怎么用左手打我?!”
池幸惊讶道:“你没看到我右手摆着水杯么?不方便。左手不行吗?”
颜砚:“你左手有戒指!”
眼看两人又吵起来,导演一声长叹,飞速赶到:“又怎么了?”
三言两句说清楚情况,导演心中立刻明白池幸用意。
“我打完欧阳雪之后,是愤怒、不甘。所以我离开这里,遇到高朗,我才会在这种不甘心中哭出来。用左手打也是因为有戒指,戒指在欧阳雪脸上划了一道,就那种很小的痕迹,不会留疤。”池幸有理有据,“我边走边摸戒指,很愤怒,同时不甘心慢慢变为伤心。因为这不是寻常戒指,是晏阳妈妈的遗物,他给我的订婚信物。”
许静在一旁帮腔:“这个细节处理很好啊。”
颜砚一声不吭,目光在面前三人脸上逡巡,最后落到池幸身上。
池幸说:“颜姐,咱们再练一下,配合配合。”
颜砚终于笑出来:“行啊你。”
池幸也笑:“颜姐总是教我很多。”
在扇耳光这样的动作里,配合是最基础的要求。池幸以为颜砚还要再闹腾一会儿,但出乎意料,颜砚很快平静,接受了池幸的设计。她和池幸练习几次,最后对池幸说:“你力气可以大点儿。”
她这么一讲,池幸反倒觉得奇怪,不敢使出真力气了。
颜砚的配合让这场戏顺利结束,剧组收工时已经凌晨两点,一天中最冷的时候。
陈洛阳来到,见大家疲惫不堪,便称明天请众人吃午饭。颜砚和他见面就手牵手,亲昵得不顾旁人。池幸与原秋时跟陈洛阳打招呼,陈洛阳对原秋时说:“你姐上次说的那种酒,我找到了,后天给她送去,一起尝尝。”
原秋时:“那可太好了。”
陈洛阳:“Eric回来了么?”
原秋时:“今早上刚到的上海。”
陈洛阳:“我和他有两年没见了,他还玩儿冲浪吗?”
原秋时笑,低声道:“还玩,你别跟我姐说,她会不高兴。”
两人谈话内容十分亲近,颜砚偶尔也插两句话,和那个神秘的Eric有关。池幸不知这何许人也,打算告辞离开。此时陈洛阳转头对她说:“那就先这样,后天见。”
池幸:“……噢,好,再见。”
等陈洛阳与颜砚离开,她拉住原秋时:“你姐的家宴还请了陈洛阳和颜砚?这么多人吗?”
原秋时轻咳一声,有些不好意思:“抱歉,我忘记说了。我姐还请了一些关系好的朋友。”
池幸略有不满,但没有表露。她笑着:“Eric是谁?”
原秋时:“这个家宴就是为他准备的。他是我姐的孩子,今年毕业,我姐打算让他在原石娱乐里多学学经营的本事。”
池幸心想,原来如此,我不过是原秋时带去的陪衬。不过这下她反而放下心来,她以原秋时“好朋友”的身份去参加这样的家宴,不过分正式,很得体。
就是想到到时会见到颜砚,她心中不免有几分郁闷。
回去路上,她闭目在保姆车后座假寐,塞着一侧耳机听《幻夜奏鸣曲》里喜欢的角色说情话。何月跟小助理低声聊天,池幸耳朵忽然竖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