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坐在会议桌的末端,一个声音在脑海里回荡:快跑。
“小叶?”这个叶嘉文不知道怎么搞的,开会都能走神,叫了他好几声都没回应,孟华方的不满已经写在了脸上,孟书妍赶紧用胳膊肘捅捅他:“叶哥,叶哥!客户问你这个方案修改要多久。”
叶嘉文如梦初醒。他连要改什么都没听清楚,沿用了搪塞乙方的一贯话术:“……看情况,细节的话一般是一个多礼拜,改多了就不好说,但我们会按时完成的。”
“那到底是多久?”屏幕上陈季琰面无表情。
孟书妍赶紧给他解围:“叶工的意思是,陈总您提出的其实是细节调整嘛,一个礼拜就能改完了。”
叶嘉文一整天都魂不守舍的。孟书妍凑过来摸了摸他的额头:“没病啊。”
叶嘉文斜睨她一眼:“你很闲?”
孟书妍毕业后成为了正式员工,今非昔比,理直气壮了许多:“我看叶哥你更闲啊!”她放完炮,又凑过来,“今天怎么没看到吴秘书啊,他不是跟陈总形影不离的嘛?”
“我不知道,你问陈总吧。”叶嘉文把东西塞进包里,提前让自己下班了。
提前下班的代价就是回了家还得继续加班。刘章最近在上海找到了另一份工作,薪水比现在高出一半,这两天忙着打包行李搬家,叶嘉文关着门画图,外面拖桌子搬东西的声音还是不断往门缝里钻。他烦得要命,把键盘用力一推,不知道按到了哪里,空白浏览器突然跳出来。
光标在搜索栏里跃动,叶嘉文想了半天,输入“陈季琰”三个字。
页面上弹出来的多是猎奇新闻:柬埔寨最富有的十大华商,世界富二代盘点……往下拖到柬埔寨国内的华文新闻网站,第一条就是陈季琰的专访。
首页的大图上,陈季琰穿着短衫和筒裙,头发挽到脑后,把自己套在传统柬国妇女的装束里,坐姿、神态和语言却统统暗示着她的不普通:她由背后巨大的财富与权势支撑,年纪轻轻就站到了别人一辈子都爬不到的阶梯上。
往下翻,记者列举了她近五年的商业动作。她父亲陈志兴靠贸易和旅游业发家,永兴到了她手里,每年都在以惊人的速度向外扩张版图。她招揽大批青年人才,开始建立银行和工业园,去年还出资在洞里萨湖边上建了净水厂,为附近的村庄提供干净、低价的自来水。
记者问:“预计多少年可以实现盈利?”
她微笑着伸出两根手指,“二十年。做生意最重要的是目光长远。”
文章的最后写她计划在暹粒建公益文化村,出资帮助村民修缮房屋、培养导游和表演艺人,吸引游客来此参观旅游、购买特产与手工艺品。市场集中开办、集中管理,永兴旗下的旅游集团只收取管理费,收益一分为二,一半归村委会作为公共发展基金使用。
能赚到钱吗?
叶嘉文像做贼一样盯着屏幕往下看,孟书妍的电话响得猝不及防,惊得他差点摔了鼠标。
“干什么?”
孟书妍被他凶巴巴的语气吓到了,“没,没事,就是,就是问你……”
“问我什么?”
“问你明天上午还来公司吗……”
叶嘉文缓过来了,知道自己态度不好,赶紧把声音放柔了一些:“明天是周四,我当然要去上班啊。”
孟书妍又结结巴巴说了两句,把电话挂了。叶嘉文盯着手机觉得莫名其妙,又有点愧疚,觉得不该把气撒在小朋友身上,在心里暗暗决定明天要对她好一点。
不过她到底要问什么啊?
叶嘉文只疑惑了十秒,十秒后就忘了。
这个城市的另一端,孟书妍一头倒在自己的床上,气得直捶枕头。捶完了抬起头来,几乎想哭:怎么开口啊?吴明川,吴明川是她的谁啊?谁都不是。到底要怎么问啊?总不能给陈大小姐打电话吧!她宁愿直接给吴明川打。
手机屏幕上吴明川的电话号码一闪一闪,好像在诱惑她。
孟书妍嗷地叫了一声,又把脸埋在了被子里。
作者有话要说:
大小姐嘛,自己的心意不一定能明白,自我糊弄却是一向很擅长的。
第12章
十八岁那年的夏天,孟书妍和最好的朋友钱楠结伴去越南毕业旅行。
芽庄的海蓝得要命,海滩上铺着银白色的细沙,近五年来,俄罗斯和中国来的游客将这座滨海城市填得满满当当,两个女孩在街上走,拿着人民币、说着普通话,畅行无阻,简直像在海南。
孟书妍还记得那天早上她们在床头放了五块钱小费,钱楠问她:“护照还带吗?”
她想起之前在网上看到的越南旅游攻略里说有酒店服务员翻旅客行李的,点点头:“随身带着吧。”
她背了一个双肩包,为了防小偷把包牢牢护在胸口,一分钟都不放,跑到路边小摊上买了两个椰子回来:“请你喝椰子水。”
“干嘛请我啊?”钱楠莫名其妙。
“庆祝你考到了理想高校!”
钱楠一口水差点喷出来:“录取通知书还没收到呢,别乱奶我啊。”
“系统里不都录取了吗,还差这一张纸?”
“求求了别奶我!”
孟书妍笑嘻嘻的。
这一天她们去泡了泥浆浴,吃了很好吃的菠萝炒饭,还在路边水果店里买了一盒榴莲,两人拿个小勺子边走边吃,走到酒店刚好吃完。钱楠躺在床上摸着肚皮说:“早知道买两盒了。”
孟书妍走了太久的路,洗完澡就往床上一躺,意识逐渐涣散:“……明天再买呗……”
意外是在当天半夜四点钟发生的。孟书妍被洗手间传来的水流声吵醒,迷迷糊糊地翻了个身,心里骂钱楠上个厕所怎么跟大坝决堤似的,忽然脑子一动,一骨碌翻身下床跑到洗手间,钱楠趴在马桶前面已经吐得脱了力。
孟书妍打电话给前台,用英语问他们附近的医院在哪里,对方给她指了一通路,她还算镇定,边问边记,拉着钱楠起来:“我送你去医院!”
清晨的街道上一辆车都没有,孟书妍想前台说的医院就在酒店后面,只和这里隔了两个街口,也不算很远,心一狠牙一咬,决定拖着钱楠步行过去。可是走了二十分钟,已经到了第四个十字路口,孟书妍连医院的大门都没摸到。
钱楠小声说:“我想吐……”
“啊?那,那怎么办?”孟书妍心慌,手忙脚乱地让她在路边坐一坐,“你,你现在要吐?”
钱楠根本回不了她的话,呕吐物从喉咙口喷泻而出,吐了自己一身。昨晚吃的海鲜菠萝饭和榴莲在胃里发酵数个小时,发酵出一股难以形容的酸臭味,孟书妍眼前一黑,差点没被熏趴下。
环顾四周,天刚亮起来,街上连辆三轮车都没有,孟书妍蹲在路边疯狂上网搜芽庄的医院,网络状况很差,八百年加载出一个页面,一看还是广告。身后的钱楠坐在马路牙子上,脸都白了。孟书妍满头大汗。纵使她一向自认是个有主意的人,如今身在异国他乡碰到这种意外,她是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周遭的空气似乎都变得稀薄,憋得她喘不过气,眼泪在自己都没有知觉的情况下已经流了满脸。
那个人就是在这个时候救世主一般从天而降。
他把车子停在她们跟前,用中文问:“你们还好吗?需要帮助吗?”
虽然有点奇奇怪怪的口音,毕竟是听了十八年的普通话,孟书妍顿时一个激灵,抬头时看到一张属于青年男人的面孔。他又问了一次:“需要帮助吗?你的朋友看起来不太舒服。”
他穿得很体面,车子也很豪华,反观钱楠和孟书妍,两个人汗淋淋、脏兮兮,孟书妍自己都有点不好意思,但事态紧急,她也顾不上许多,立刻抓住这根救命稻草使劲点头。
男人送她们到了芽庄最好的一家医院,孟书妍回头一看才发现这儿确实离酒店不远,只是她们早上忙中出错走反了方向。她平时口齿伶俐,但有个一紧张就结巴的毛病,她们在医院门口下车,孟书妍一手架着钱楠,一手扒着车门,结结巴巴地问:“不,不好意思,能不能,能不能陪我们一起进去?”
“行啊。”他说,“你先去急诊,我找个地方停车。”
有护士迎出来扶住钱楠,孟书妍脱了手,先去前台问怎么挂号,可前台的护士只会说一两句很蹩脚的英语,两人指手画脚,鸡同鸭讲。孟书妍急得掏出有道词典开始在线翻译,找了半天,还没在语言栏里找到越南语,身后男人走上来,用她听不懂的语言叽里呱啦地讲开了。末了转过头跟孟书妍说:“他们有配翻译,我帮你要了一个。”
孟书妍傻愣愣的:“你会说越南语?”
“学过一点点。”他说,“你朋友的护照在吗?要登记一下身份。”
孟书妍挨了当头一棒。她们为了防一个可能根本都不存在的贼,天天把护照装在包里贴身带着,今天真的要用上了,可出门时太急,根本没想到证件这回事儿。
他看她当场傻眼,也猜到了是怎么回事,说:“这样,你回酒店去拿护照,我先陪你朋友在这儿,行吗?”
孟书妍不知道该不该答应。从小到大的暑期安全教育课告诉她不能轻信陌生人,现在还是在国外,语言也不通,钱楠还奄奄一息,他要是把钱楠拐走了,她怎么跟钱楠父母交代啊?
他好像有读心术,笑了笑,从口袋里掏出车钥匙:“你拿着我的车钥匙,我就跑不掉了,这样放心吗?”
她被拆穿心事,一下非常不好意思。人家是正人君子,她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没事没事,我跑着去,马上回来!”
“拿着吧。”他把钥匙塞到她手里。
车钥匙上面挂着一个小小的玉葫芦,上面刻着三个字,孟书妍眯着眼睛观察,勉强认出个“吴”。
吴先生。她在心里这样叫他。
她从酒店拿了护照再回到医院,钱楠已经躺在床上开始输液。吴先生向她解释:“她呕吐、拉肚子,预测是食物中毒,具体怎么回事还在化验,等结果出来,医生和翻译会来给你解释。但你朋友脱水太厉害,现在先补充□□。”
“怎、怎么会是食物中毒呢?”孟书妍急了,“她、她昨天吃的跟我一模一样啊!”
还是说她的肠胃实在是铜墙铁壁?同样的细菌让钱楠半条命都搭进去了,她一根毛都没少。他表示没法回答,门外有护士进来把收费单递给孟书妍,她接过一看,又是眼前一黑:急诊、翻译、输液、检查、住院的费用,一笔笔堆起来,累加到了一个现在杀了她也拿不出来的数字。
他看了看表,“我还有事,得走了,你自己没问题吧?”
“那个……”她下意识地拉住他的袖口,他回头看她,问还有事吗,“那个,能不能,能不能借我一点钱啊……”
孟书妍的声音越来越小,说到借钱两个字的时候,恨不得立刻假装晕倒,让护士也来给她扎两针。
他恍然大悟,露出“哦小事一桩”的表情,说:“我现在帮你垫上吧。”
“能不能给我一个联系方式?我好把钱还给你。”
这个非常普通的欠债还钱问题,似乎才真正把他难倒了。他皱着眉头想了一下,说:“算了吧,不是什么大钱。”
哦,不愿意泄露个人信息。孟书妍想。
她一路追到医院门口,声音里有哭腔,“那,那你叫什么呀,住在哪儿,我好记住你啊!”
男人笑了笑说:“不用。真要报答我,下次你碰到需要帮助的人,也伸手帮帮人家吧。”
清晨的阳光像细碎的金箔,均匀撒在这座城市的每一寸土地上。外国游客们又开始三五成群地出门活动,或在沙滩上支起遮阳伞和沙滩椅,或早早地奔赴码头排队出海,人人都兴高采烈,享受着远离日常生活的异国假期。
孟书妍插着兜坐在医院走廊上,突然觉得掌心有什么异物,掏出来一看,是他车钥匙上挂的小葫芦,不知道什么时候断了线,落在了她的口袋里。她用两根手指捏着放到眼前仔细观察,这回终于看清了,上头写着三个可可爱爱的楷体字:
吴明川。
四年后,即将大学毕业的孟书妍进了爸爸的公司实习。她的成绩一向不算很好,高考也就考了个非常一般的大学,一般到人家吹捧孟总,至多夸夸他女儿乖巧懂事、不让爸爸操心。
这样的孟书妍,被爸爸推着拉着进了他名下的设计所。实习上班的第一天,他把她推给一个小青年:“小叶,这是我女儿,啥都能干点,啥都不太行,我把她交给你,你随便怎么教都行。”
孟书妍还老大不好意思了一会儿:我是来上班的,怎么搞得像我要结婚出嫁一样。
这个小叶哥长得是真的不错,又高、身材又好,放在普通人里,怎么都称得上是个大帅哥了。但孟书妍的粉红泡泡没有维持超过两天,她很快发现这个男人脸很臭,脾气比脸还要臭,要不是业务水平真的出色,爸爸估计不到半个月就能炒了他。
西港度假村的项目是在她开始实习后的第二个月敲定的,叶哥提出的主体建筑构思在乙方那儿收到了一致好评,于是就顺理成章地从一颗螺丝钉变成了一颗会发光的螺丝钉,孟书妍也从他的跟屁虫变成了他的重要助手。
双方把合同签完,爸爸说要搞一个酒会庆祝一下,孟书妍本来都懒得去,叶嘉文一把摁住她的脑袋,威胁:“你要是不去,我就跟孟总说,你不让我去。”
孟书妍:“啊……?什么思路?”
这个叶哥老是这样,有什么好事吧少不了她的份儿,可要是倒霉,也绝对拉着她一块儿倒。
结果到了酒会当天,叶嘉文自己还迟到了,孟书妍一个人站在角落里低着头数地毯上的印花,把他骂了个狗血淋头。晾了半小时,他终于姗姗来迟,包里还背着图纸,一到现场就拉着她到旁边开始讨论:“我问你……”
但他没能讲多久,那个乙方的大老总突然过来了,笑吟吟地跟叶嘉文打招呼,好像两个人很熟的样子。叶嘉文的脸色越来越不好,孟书妍的八卦之火越燃越高。这个陈总啊,又年轻又漂亮,还能这么逗大帅哥叶嘉文,真是当代女性幸福指数的top实体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