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让吴明川去接她?”
陈季琰知道自己说漏嘴了,强作镇定:“顺路。”
“吴明川坐高铁回来的,高铁站到我们公司再到你这儿,一点都不顺路。”叶嘉文的脸色阴沉,逼近了盯住陈季琰的眼睛,“你在搞什么鬼?”
他在身高上的绝对优势无可避免地带来压迫感,陈季琰觉得很不舒服,梗着脖子微笑道:“书妍喜欢小川啊,我给他们创造机会,有什么不对的?”
“孟书妍硬要把我弄过来,也是你指使的吧?”
“是啊。”她理直气壮。
叶嘉文看着她这张脸就知道,她根本不觉得这算什么事。上回来说的话她一句都没听进去,还是这样跋扈、自负,把人当玩物随便摆弄。
“你到底想干什么?”
“小文,”陈季琰一字一句地说,“我要我们继续当朋友,当一家人。”
叶嘉文几乎被逗笑了,这种车轱辘话让他厌倦到极点。“你想听真话吧?”
“你说。”
“我十七八岁的时候是真的很喜欢你,你也知道的吧?爱你爱得要命,你一勾勾手指头,我就受不了了。”他对她笑笑,“不然也不会动不动就为你去死。可是大小姐,人会变的。”
“……我们只做朋友,不过分吧?”
“不要。”叶嘉文拒绝得干脆利落,不留下任何商榷的空间,“我不是那种可以保持合理距离的人,就算是为了我好吧,我们以后别再见了。”
长到二十七岁,陈季琰做事还没有后悔过。
前面是南墙,她就找个梯子翻过去;哪怕真的翻不过去了,她也能坐在地上想,没事,我过不去别人也过不去。然后开始洋洋自得:我的决定从不出错。
这就是暴君,暴君从来不反省。
“他什么意思啊,嫌我老?嫌我烦?是不是又看上什么乱七八糟的小姑娘了,傻了吧唧的被人骗。”
陈季琰坐在地板上讲话,喝多了一样自言自语。
“季琰,你在生气。”吴明川疲惫地揉了揉眼睛,试图拉她起来,被她一把挣脱:“我没有。别碰我。”
“你有。”他这一天过得太累了,累到不愿再多费口舌和她周旋,“从前你仗着被他喜欢随便折腾,现在他受够了,说不要你了,你又从不讲道理,只能对自己生气、对他生气、对身边的每一个人生气。就这么简单。”
今天晚上,吴明川开始相信世上真有因果报应。
三个小时前他对那个姓孟的小姑娘说:我们没可能。她哭成了个泪人。三个小时后,陈季琰一通气昏头的胡言乱语如同一个耳光响亮地打在他脸上,大声说:吴明川,她这颗心就这么大,永远不会装着你。
“季琰,爱是运气,不是义务。你不能要求别人一直爱你的。”吴明川站起来,轻声说,“早点睡吧。”
“你去哪儿?你不在这儿过夜了?”陈季琰仰头看着他。这个时候她看起来特别小,甚至有点可怜,像很小的时候,陈叔叔带她来家里玩,她可怜巴巴挤进他们几个大孩子的圈子,拉着他说:哥哥,你们带我玩吧,别丢下我。
吴明川摸了摸她的头顶:“爸爸打电话来,要我明天早上回家。”
灯一盏盏地暗掉,陈季琰爬到沙发上躺下,睁眼看着黑色的虚空。
她把一个抱枕踢到地上,粗鲁地骂了一声:“妈的。”
作者有话要说:
陈女士请反省,再晚就来不及了
第14章
飞机下午落地,金边刚刚下完一场大雨,水汽带着植物的味道从土地里蒸腾出来,在吴明川的眼镜片上凝成白雾。
波法一小时前就等在了机场,见他出来,迎上去帮他拿行李。吴明川的母亲前些年去世了,她是父亲第二任妻子,只比他大两岁。
“我自己回来就可以了,爸爸为什么叫您来接我?”吴明川用柬语问她。
“他说让你直接回家,不要去外面瞎逛。”
“我不是小孩了。”吴明川笑。
“在父亲心里,你永远都是他的小儿子啊。”波法客客气气地说。她笑起来很温柔,是父亲特别喜欢的那类长相。
吴森在金边有好几处房产,近年常住的是一座小小的独栋别墅。吴明川进门的时候他正坐在楼下吃一碗粉,清汤寡水的,严格遵守医生近年来对他健康状况的建议。吴明川过去,恭恭敬敬地问好:“爸爸。”
“回来了?”吴森都不看他一眼,“大小姐上午打电话过来问你在不在,你没跟她交代?”
“交代了。”
父亲放下资料,转过来盯着他:“你们吵架了?”
“没有。爸爸您叫我回来就是为了说这个?”吴明川明显烦躁起来,他不是这样的人,吴森一眼就看穿,只叫他过来坐下。
“叫你回来是要让你见一个人。”
郑修齐。
吴明川客客气气地和他握手,好像两人真是由吴森引荐初次见面。他刚坐下来就笑了:“小川,不必吧。”
“郑先生跟我爸爸说了什么?”
郑修齐的父亲去年因为心脏病去世,整个家族从此正式移交到了他手上,他也从郑少爷变成了名正言顺的郑先生。几代先辈在此深耕积累下的财富和人脉,让这个三十多岁的青年人大权在握,呼风唤雨。
“我跟你爸爸说,他的儿子长大了,应当有个独自历练的机会,不能总盯着永兴那一亩三分地。”郑修齐吞云吐雾,看到吴明川眉头微微一皱,立刻把烟蒂摁在了烟灰缸里,表示对他的尊重。
“什么意思?”
“邀请你当我的合作伙伴。”郑修齐的眼神无比真挚,“小川,你从小到大都是我们这群孩子里最拔尖的,真的甘心一辈子给陈大小姐当牛做马?就算你乐意,有你父亲站在背后,她能容你?”
吴明川往后靠,拉开两人的距离,“郑先生,挑拨离间不是好习惯。”
“我说实话而已。这些道理你也早就明白,不是吗?”郑修齐咧开嘴笑。这个表情吴明川一辈子都不会忘,七年前他陪着狼狈的陈季琰来这里谈判,她就坐在这张椅子上,把自己当成一张丰厚的支票递了出去,而他什么也没做。那时候郑修齐脸上就挂着这样的笑容,上位者的得意和傲慢一览无余,仿佛比赛还没开始,就向谈判对手宣告自己胜券在握。
很多事从那时候开始就做错了。
“你也有自己的家族。当年你父亲没有抓住跟陈志兴分权的机会,只能一辈子屈居人下,现在你连手都不伸,觉得自己能走到哪一步?”郑修齐看他不出声,继续讲下去:“仆人是没有议价权的。只有等价交换,才能让你跟她站到一块儿去。”
郑家从法殖民时期就从中国潮州移民来了这里,子孙后代遍布东南亚各国,行业纷杂,树大根深。父亲去世的时候,郑修齐在家主持丧仪,郑公馆门口的道路上车水马龙,热闹得像金边市中心的商业街。
宗亲人数之多、范围之广,超乎郑修齐的想象。作为新人,他急需做出点事业来叫家里人看看,看到他的野心和与之相匹配的能力。
赌场就是最大的摇钱树。他在金边看中了一块地皮,从拍卖到建设,都需要一个信得过的人来搭把手。
原本陈季琰是最好的合作对象,她聪明、有头脑、胆大心狠,最重要的是和他有婚约,利益紧密捆绑,虽然这两年有点不听话,明里暗里要同他划清界线。郑修齐其实并不介意她和其他人厮混,正如她也绝对不会在意他养在巴黎十六区的女孩——他花近千万欧元从英国人手里买下一栋三层别墅,内饰非常漂亮,女孩在里面当一只安静乖巧的金丝雀,等着他一个月上门看她一次。
如果只是这样厮混,一点问题都没有,他甚至可以出钱帮她的小男孩置办一间公寓,只要她高兴。
可是陈季琰快要越界了。她自己还没发现呢,他当面提起叶嘉文这个名字的时候,她恨不得走过来把他的舌头拔掉。
和吴明川的谈话很不顺畅,这其实跟郑修齐的预期不符。吴森本人也是富商,虽然比不上陈志兴,但毕竟不是一代移民了,很多事都更好办。吴明川从小接受最顶尖的教育,在人群中央被人注视着长大,看起来礼貌妥帖,可在这样的家庭中成长,举手投足和做事风格无一不暗示着他与生俱来的骄傲,尽管他从不轻易示人。
这样的吴明川,郑修齐很难相信他真的一点野心也没有,就甘心屈居于陈季琰手下当个高级秘书。
他们只谈了半个小时,郑修齐把全盘计划都给他看了,许诺给他百分之三十的股份。
吴明川全都听进去了,但半个字也没吐出来,不说答应,也不拒绝。
“我不会逼你的。”郑修齐把资料收起来,说,“你不是向陈季琰请了一周的假么?我给你一周的时间考虑,行不行?”
“这你也知道?”吴明川笑起来。自己身边全是漏洞,但他居然一个也不知道。
郑修齐友善地一笑:“消息灵通不是坏事。”
吴明川没再接话。
金边的交通状况极差,吴明川又被堵在了路上。他往窗外看,附近是一所公立小学,小孩子们放了学,蹦蹦跳跳地往家里走,售卖冰水的小贩百无聊赖地坐在人行道上打瞌睡,见孩子们过来才勉强打起精神。
在二十一世纪的第一个十年,这个国家只有一半的小学生可以一路读到六年级毕业。与此同时,价值数十万乃至上百万美金的豪车停在首都的道路上,零关税、走私和盗窃销赃把它们的价格压到一个比在欧美原产地都要低廉的数字,但能支付得起这些商品的依然只是很小一部分人。
吴明川和陈季琰,都属于这一小部分的幸运者。
他想起陈季琰指着不远处的大片空地对他说:“我要买下来建厂,小川哥,你想想办法吧。”
她总是这么信任他,相信他能办到任何事。
陈季琰,你在干什么呢?他喃喃地在心里问。
就在吴明川被堵在金边的大路上动弹不得,思考着家庭和个人前途抉择的时候,陈季琰在干什么呢?
她把所有佣人都赶走,在家闷头睡了两天。不洗澡,不洗头,睡醒了就吃点饼干,吃完了看看视频,看累了继续睡,昼夜几乎颠倒。
周五晚上的派对不欢而散。陈季琰和叶嘉文在阳台上对阵,两个人都有自己的主意,大小姐试图先声夺人而未果,开高低走,骑虎难下。叶嘉文比她放松多了,把该说的话说完转身就走,头也不回,仿佛身后跟着什么洪水猛兽。
她张了张嘴,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突然有人按响了门铃。门外走进来两个人,孟书妍的眼睛哭成核桃,身后跟着满脸疲惫的吴明川,看见她,两个人不约而同地挤出勉强的微笑。
周一下午两点,陈季琰在沙发上醒过来。
她静静地躺着看了一会儿天花板,拨通孟书妍的电话。
“你知道小川回柬埔寨了吗?”
“……”
“你还想要他吗?”
孟书妍哭了一个周末,哭到头痛脑热,坐在工位上捧着一杯来自叶哥的爱心热茶啜饮,听到这个声音,恍如隔世。吴明川的声音又在耳边响起来。他好像只惊慌了一秒钟,之后立刻恢复了镇定,连拒绝也说得那么温柔、那么有礼貌:“孟小姐,我们不合适。”
只说不合适,不说不喜欢,孟书妍也知道他是不忍心伤害到小女孩的自尊心。可他越好,她就越伤心。
现在电话里,陈季琰问她:你还想要她吗?
孟书妍抠着办公桌边缘一点小小的凸起不说话,心想:我不说话,她总该挂了吧,她要是挂了电话,我就从此死心。
可是陈季琰罕见地保持了十足耐心。有那么半分钟的时间,她闭着眼睛,耳边只有电流和孟书妍轻轻呼吸的声音。
然后她听见孟书妍说:“要。”
陈季琰深深吸了一口气,睁开眼睛的瞬间,外头有一只鸟飞过,扑棱棱地在天花板上投射出一片阴影。
好,就这么办。她对自己说。
刘章是八月中旬搬走的,他是重庆人,在信川这个城市连学习带工作生活了七八年,钱没攒下几个,破烂东西攒了一大堆,到临走前都还处理不掉,低声下气地求他曾经的老同学、如今的抠门房东:“叶嘉文,你行行好,这些我留给你了,你爱扔就扔,不扔留着自用,行吗?”
叶嘉文被他气了个半死:“早两个月就告诉你了把这个懒人沙发扔掉!”
“我不是还得用两个月呢吗!”刘章理直气壮。但他也很是不好意思:这房子是叶嘉文花钱在供,每月只收他九百块钱,虽然是个老破小,但在信川市中心,算是非常非常划算的友情价了。
更别提他在这儿住了一年,叶嘉文老妈子似的给他操了一年心。
现在这个老妈子被他气得头顶冒烟,挥挥手:“走吧走吧,你走吧。”
刘章把箱子拖到了门口,叶嘉文站在门里目送,他都走下半层楼梯了,突然又冲上来用力地抱了一下自己的朋友。
“干嘛啊?”叶嘉文失笑。
“不知道啥时候能再见了。”
“我这儿到上海坐动车也就一个钟头,你别操心了啊。”
关上了门,室内一片寂静。这个五十平米的蜗居是叶嘉文第一个家,真正意义上的。刚开始工作的时候,刘章和他三天两头要通宵,两个人像孤儿一样抱头痛哭,刘章哭着哭着开始骂他:“你他妈的哪来那么多钱付首付啊?傍上什么富婆了,也给我介绍介绍行不行?”
“傍上富婆了我还在这儿加班?”叶嘉文一个手刀劈在他肩上。
他没有告诉自己的朋友,这笔安身立命的钱来自一个远方的故人。他的十八岁成人礼物是一张存折,她笑眯眯地说:“钱在哪儿都好使,你拿着,上大学了当生活费花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