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南——陆归
时间:2020-12-02 10:48:35

  有个人从她背后走过来,穿着高级西服,梳了个很帅气的大背头,站在大小姐身后,像日本漫画里忠心耿耿而又满身秘密的黑执事,等着她跟叶嘉文尽兴斗嘴。
  孟书妍只用了一秒钟就就认出了他。
  芽庄金色的朝阳突然金箔一样从天而降,在她心里落得到处都是。
  爸爸一直忙着应酬没空搭理她,不知怎么的这会儿想起自己还有个女儿了,硬把她拉过来给人家介绍。孟书妍的眼睛一直盯在吴明川身上,口条突然顺溜了,一会儿问陈季琰信川好不好玩,一会儿问西湖好不好看,陈季琰根本没兴趣跟她搭话,随口堵了她两句。
  爸爸暗示她哪儿凉快哪儿去,她的腿好像不是自己的,一步步往外挪。挪到人群的外面再回头看,吴明川专心致志地听着大小姐讲话,仿佛信徒聆听福音。
  刻着他名字的玉葫芦还躺在她包里,她把它拴在了钥匙链上,上哪儿都带着,就像那年夏天上哪儿都带着护照一样,偏偏就是今天,把钥匙忘家里了。
  孟书妍愣了半天,用力咬了一下嘴唇。
  
  9月,度假村的设计终于告一段落。陈季琰这两个月好像很忙,一直都是线上跟他们开视频会议,没有实地来信川,摄像头前的脸一天比一天憔悴。从前一直跟她形影不离的吴明川最近也不在她身边,不知道去干嘛了。
  陈季琰说过段时间她来信川,请大家去她家里玩,孟华方摸着肚子露出客套的笑:“哎呀,那我们就等陈总来啦!”
  孟书妍一直心不在焉,听到她说要来信川,突然来劲了,脑子里不知道哪根筋搭错,开口问:“吴秘书也来吧?”
  本来这个会就是领导打架,根本没她说话的份,加上这话问得突兀,一整个会议室的人都转过头去把目光聚集到她身上,她一个脑袋两个大,赶紧找补:“好久没看到吴秘书了,哈哈。”
  屏幕上陈季琰愣了愣,然后慢慢地笑开来:“吴秘书也来呀。他这段时间在忙另一个项目,这边就暂时松松手。”
  为什么要问这个啊?孟书妍问自己。
  “你为什么问到吴明川?”叶嘉文的眼睛里闪着阴光。孟书妍恨不得把头埋进电脑屏幕里:“我随便问问啊,好久没见到他了。”
  他还想再说什么,孟书妍绝地反杀:“哎,我还没问你呢,你跟陈大小姐到底什么关系?”
  叶嘉文低头抠键盘,神情无比认真仔细,仿佛检测一颗核弹头。
  小样儿。
  孟书妍心里得意洋洋,接起电话:“喂你好。”
  “孟书妍?”
  电话那端的人,正是半小时前在视屏会议上刚见过的陈季琰。每次跟她单独讲话,孟书妍都觉得自己像小猫碰到大老虎,大气都不敢出,现在她一听到电话里的声音,情不自禁就屏住了呼吸,小心翼翼地点点头。
  “是孟书妍吧?我是陈季琰。”陈季琰的声音听起来笑眯眯的,“哎,问个问题行不行?”
  “……您问吧。”
  “你跟吴明川怎么回事啊?”
 
第13章
 
 孟华方今年五十三了,辛辛苦苦大半辈子,熬死了两位上司、熬走了三位同僚,终于在五十二岁那年坐到了总经理的位置。运势好像借到了东风,2018年也待他非常不薄,永兴在信川的第一个高端度假村归了他们,这笔单子一下来,他就知道今年的业务指标不必愁了。
  五十三岁的孟华方在商场摸爬滚打,自认对各位同仁的话术也有不浅的认识,但还是没想到,这个陈大小姐说请大家来家里玩并不是客套话,而是实打实地要请他们来登门做客。
  孟华方根本没准备什么礼物,一想到明天就要上门了,晚上都睡不着,第二天早上起来顶着两个大黑眼圈吃早饭。女儿睡眼惺忪地出来,被他吓了一跳:“爸,你昨晚干啥了?”
  “还能干啥,我想了一晚上,送铁皮枫斗美国西洋参还是金银珠宝。”
  孟书妍大大咧咧地坐下来,“琰姐说别带礼,大家都是年轻人,过去就痛痛快快玩。”想了想,整个团队里唯一在三十五岁以上、已经算不得年轻人的就是她爸爸,她紧急刹车,嘴上留了一寸余地,“爸爸你要准备的话就把西装脱了,穿随便点。”
  “怎么能穿随便呢……”这个女儿十五岁以后就只长个子不长心眼了,孟华方又愁又气,痛心疾首,刚开了个头,脑子一激灵,“你叫她什么?”
  “……陈总啊。”
  是听错了吧,孟华方疑心重重,孟书妍没等他进一步发问就跳起来:“我先上班去了,叶哥让我今天早点过去。”
  
  叶哥根本没给她发什么指令,叶哥一整天都魂不守舍的,中午吃饭,吃了二十分钟才发现筷子拿倒了。
  孟书妍躲在电脑屏幕后面接电话,“喂?琰姐?”
  “啊,我给你发短信怎么不回?”
  陈季琰身上那种一个不爽就要弄死个把人的气息顺着电话线到了孟书妍这里,她还是有点怕,“刚刚叶哥在呢,我不敢回。”
  “他是小学校长啊?手机都不让你玩?”陈季琰正在开车,被她逗笑了,“哎,傍晚我让吴秘书去接你,你迟点下班,别跟同事一起走啊,机灵点。不然那么多人,你只能坐吴明川车顶上了。”
  “哎哎哎。”
  “你叶哥来不来啊?”
  孟书妍很心虚地看了一眼隔壁叶嘉文的工位,“……我还没跟他说呢。”
  “你怎么回事?”陈季琰的语气一下就不高兴了,吓得孟书妍打了个冷颤。陈大小姐刚要发脾气,想到这姑娘本来胆子就小,也没什么主意,深呼吸了两下忍住了,手把手给她出谋划策:“你就跟他说,你要泡吴明川,求他给你打掩护。”
  “……啊?”
  “就这么办。今晚见不到叶嘉文,咱们俩的交易就作废,你自己追吴明川吧,到明年过年能追上我给你磕头。”陈季琰冷笑,“我挂了。”
  孟书妍刚放下手机,叶嘉文就回来了。她的目光一直粘着自己,还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像是歉疚,又像是害羞,叶嘉文被她看得毛骨悚然:“孟书妍,你闯什么祸了?”
  
  祸倒是没闯,就是胆子太大了点。
  坐在去往临湖别墅的出租车上,叶嘉文脸色阴沉地想。
  孟书妍都快给他跪下了,卑微地求他千万别抛下自己,千万跟她一起去陈季琰家里,原话是:“我跟陈总真是不熟啊,我每次看到她,尿都要吓出来了!”
  叶嘉文觉得她这个人拎不清:“你知不知道吴明川什么人啊?”
  “陈总的高级秘书。”
  “还有呢?”
  还有,他捞过一个脏兮兮、臭烘烘的小姑娘,他讲话温声细语,办事妥帖稳重,是一个很善良的人。短短两个小时,那小姑娘记了四年。
  这话孟书妍没法跟他说,正如他没法告诉她:吴明川的父亲本人就是永兴的股东,家里还有不少的产业,出门要配带枪保镖,在柬国是个超乎她想象的土财主。吴明川本人就是土财主的独生子、掌中宝,不管她怎么折腾,吴明川眼里永远不可能有她。
  叶嘉文本来很坚定,他自己是不会去的,也不能让孟书妍飞蛾扑火,可她垂着眼睛,小声说:“哪怕就跟他说两句话也好啊。”
  就这么一瞬间的事,他仿佛看见了少年时的自己,于是在理智恢复之前,鬼迷心窍地点了头。
  眼下他又站到了这栋他曾经发誓一辈子都不会再来的房子跟前,周围同事七嘴八舌地讨论着陈季琰到底多有钱,孟华方清了清喉咙,上去敲门。
  来开门的是陈季琰本人,她一看孟华方,愣了一下:他穿着正儿八经的三件套西装,手上提着套景泰蓝,看上去像来做国事访问的。
  厨房里有佣人准备食物,shot杯和棋牌都已经放在了客厅里。陈季琰的本意是大家放松一点,就像她大学时那样。她想着这个团队绝大多数人跟她年纪相仿,玩的东西也该差不多,千算万算,没算到孟华方这么不知趣,挤在一群年轻人堆里也来她家party。
  大家鱼贯而入,五分钟过后,这个客厅里拘谨的人就只剩下了孟华方和叶嘉文。
  陈季琰把浑身僵硬的老孟安置在了沙发上,对叶嘉文招招手:“叶工闲着是吧,过来帮我忙吧。”
  叫他叶工,不知道是不是替他着想,在同事面前避嫌。叶嘉文站起来跟她钻进厨房。她自己烤了一个蛋糕,指挥他戴上手套把蛋糕从烤箱里拿出来,他一闻,眉头皱起来:“怎么放了坚果?”
  “香啊。”
  “你对坚果过敏啊。”
  这话说出来,两个人心里都动了动。
  陈季琰十五岁上下,有一次贪嘴,一口气吃了大半罐坚果,第二天早上起来嘴唇肿成香肠,身上也长了好多红斑,把一贯横冲直撞的陈大小姐吓得够呛。
  记忆远比人们想象的更顽固。
  陈季琰说:“我不吃就是了。”
  “那你可忍住了。”
  “我又不是小孩子。”室内的空气终于没有那么凝固了,她笑得也舒服了一点,“哎,孟书妍怎么还没到?”
  “不知道啊。”叶嘉文终于想起来还有孟书妍这号人了。
  
  与此同时,孟书妍和吴明川被堵在了晚高峰的高架上,动弹不得。
  吴明川下午刚在上海办完事,到信川的时候已经六点了,陈季琰还要他去接人。一看地图,来回都要横穿市中心,信川的地铁交通又做得很差,每天傍晚都堵得水泄不通。
  现在是七点半,吴明川看了眼地图,还要三十分钟。
  他一向话少,孟书妍准备好的话题在上车后的二十分钟内就用完了,现在只能呆若木鸡地坐在副驾驶上,心里后悔:要是坐在后座,也不至于这么尴尬吧。
  可是偷偷地侧一点头,眼角余光就能瞥到吴明川的侧脸。他的鼻子真好看,鼻头一点也不肉,完全是她的审美。睫毛一闪一闪,弄得她心里痒痒的。
  第二次坐他的车了,第一次是在四年前。这个傍晚,他们堵在钢铁洪流里一动不动四十分钟,两千四百秒里她无数次想凑上去亲亲他的耳朵,因为他目光直视前方,看得专注,似乎毫无防备。
  如果我真的这样做了,他应该会吓得够呛吧?但不至于跳起来给我一个耳光,毕竟还在开车。但这样算性骚扰吗?孟书妍在心里暗暗地算计。下次恐怕不会再单独和我出来了,可能连联系方式都立刻删掉,从此避我如蛇蝎。
  真想亲亲他啊,鼻子那么好看,嘴唇也好看,处处都好看,连搭在方向盘上的手指都好看。
  欲念非常美妙,因为不会说谎,喜欢和向往都赤裸裸,没法假装或遮掩。其实看到他的每一个瞬间都燃起星星之火,只是想到他会不高兴,她忍着没做也没说。
  这个狭小的空间好像有点缺氧,孟书妍开始晕乎,吴明川适时地降下车窗,温热新鲜的晚风吹进来,前面就是高架的出口,出去就不堵了。
  要是再堵一小时就好了。脑子里突然冒出这个念头,孟书妍吓得挥了挥手:哦不行,叶嘉文真的会不高兴的。
  这个突如其来的动作让吴明川觉得莫名好笑:“怎么了?还热吗?”
  “我不热啊。”
  吴明川看她脸都憋红了,觉得是小姑娘好面子,只问:“你想什么呢?”
  “我……我想叶哥呢,”孟书妍顿时心情沉重,“他本来有事不想来,是我硬拉他来的,现在他一个人多无聊啊。”
  “那儿好玩的东西多了,不用担心。”终于下了高架,吴明川长长舒了口气,缓缓加了脚油门。
  “吴秘书。”
  “嗯?”
  “我可不可以也叫你小川哥啊?”
  孟书妍小心翼翼的表情让吴明川开始反省自己是不是太严肃了,把人家吓成这样,“没问题啊。我很凶吗?你好像有点怕我。”
  “没。”孟书妍摇摇头,下面的话在心里排练了一万次,无比自然地从嘴里流出来:“那年你在越南捞了我一把,那时候起我就知道你是好人。”
  她仔细观察吴明川的表情,却发现他根本没有任何表情。
  “越南?”
  “是啊,越南,四年前。”孟书妍慌了起来,开始结巴,“你不记得了吗?我当时,我当时头发到肩膀,你记得吗?我朋友食物中毒了,我拖着她在街上乱走……你不记得了吗?”
  吴明川皱着眉头回忆。好像是有那么回事,但那女孩长什么样,他是一点印象都没有了。
  “所以……原来是你?”他的声音里带着笑,孟书妍却只想哭。四年了,她以为人海茫茫,一辈子都遇不上了,没想到四年后这人又坐到了她身边,只是似乎对她根本没什么印象。
  她手忙脚乱地从包里掏出钥匙串,把上面的玉葫芦给他看:“是啊,你看看,这个原来是拴在你车钥匙上的,不小心掉在我兜里了,我现在还保存得好好的呢。”
  边说,眼泪不受控制地就掉下来了。
  后面发生的事完全不受她控制了。吴明川的车子在路上飞驰,她坐在副驾驶,四年来没头没尾的思念和委屈像洪水一样奔涌。她语无伦次地说她曾经尝试各种不同的方式去搜这个名字,可什么也没找到,因为根本没想到啊,原来他既不是越南人也不是中国人,老家在柬埔寨呢。
  说到最后,气噎喉堵,号啕大哭。这脑子八成也是进水了吧?她边哭边想。
  身边的吴明川一句话都不敢说,沉默着放松了油门。
  
  客厅里的人玩得正在兴头上。老孟一把年纪的人了,脱掉外套跟他们一起玩二十一点,面前的筹码堆成一座小山,大家都在起哄,让他快放放水,老孟得意地笑,说这就是赌运啊!
  叶嘉文一直没联系上孟书妍,心里不安,走到阳台外面透气。陈季琰紧随其后挨过来:“我给小川打电话了,他们堵车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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