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意思?”
吴明川把事情的经过一一讲给她听。父亲计划长远,季宁突然从美国回来,差点坏了他的好事;陈季琰试图谈判而失败,现在叶嘉文就作为人质被捏在对方手里……他想要救她,却被告知但凡有半个字被透露出去,孟书妍就完了。
孟书妍安安静静地听着,这件事超出了她作为一个守法公民二十几年人生的认知范畴,她不知该说什么,更不知道怎么办。
末了,吴明川喃喃地说:“我做错了。”
“你做错了什么?”孟书妍在问他,也是在问自己,边想边说:“不是陈季琰就是我,选了陈季琰,我当场小命不保,选了我,或许还有斡旋余地,你做错什么了?”
“没那么简单。”他抹了把脸,嗓音沙哑,“爸爸不会那么轻易放过她的,还有叶嘉文。”
叶嘉文,爱摆一张臭脸耍酷的叶嘉文。她刚去公司的时候什么都不会,笨得要死,是叶嘉文手把手地教她用软件绘图;她画一张,他就仔仔细细检查一张,给他添了那么多麻烦,他嘴上说着她不上进,却从没真心怨怪过她。
孟书妍咬着嘴唇,眼泪不住地往下掉。
也是叶嘉文,早八百年就告诉过她别跟吴明川牵扯不清,可她偏不信这个邪,要死要活地追着人家跑。如今他命悬一线,里头也有她的功劳。
两个罪人额头碰着额头,孟书妍低声地说:“……我也做错了,我们一起错,谁也不比谁好。再想想办法……肯定有办法的,肯定有的。”
吴明川摇摇头:“没有了,没有办法了。”
“肯定有的。”
事到临头,她竟然还如此笃定。吴明川觉得不可思议,内心却又想,早该料到的,孟书妍不一直都是这个性格么,哪怕是命运白纸黑字写下的结局,她也从不肯顺服。
丛林深处的别墅里,叶嘉文和陈季琰像被人圈禁的动物,周围的空间太狭小,他们什么也干不了,每天只能靠下棋消磨时光。
吴森给了她十天的考虑时间,每天早晨佣人进来送餐时都会恭恭敬敬地给她倒计时,今天已经是第六天了。
十日过半,陈季琰下棋时思考的时间越来越长,输给他的频率也越来越高,叶嘉文知道她还在想办法,也知道她心里着急,屏着一口气闭紧了嘴。房间里实在太安静,以至于门外的保镖每隔一两个小时就要开门进来看看他们还在不在。
当天晚上,陈季琰突然提出要见吴明川。
吴森像个监工坐在他们后面,一字一句听得分明。陈季琰的脸色因为巨大压力而呈现不健康的菜色,眼神却如古井无波。她越过吴明川,直接跟吴森对话:“交易可以做,但我想求您两件事。事情办完,我就签股权转让协议。”
“什么事?”
“有一份合同,本来说好明天送去的,但我现在在这儿,签字盖章都要麻烦吴秘书了。”陈季琰把脖子上挂着的吊坠摘下来,推到吴明川跟前,那是一把精巧的钥匙,用来开她办公室里的小保险箱,“是暹粒乡村小学的资助项目,装在一个黄色的牛皮纸袋里。条款都已经谈好了,把合同送去公证人那里就可以,地址在末页。”
“还有呢?”
“帮我去爸爸墓前送束花。守墓的是一个小孩,记得给他小费。”她似乎彻底厌倦了这种你来我往的推拉对话,笑了笑,“吴叔叔,你不会连这个都不让我办吧?”
她看上去是真的灰心了。吴明川扭过头去,看见父亲微笑着说:“怎么会。“
陈季琰又被带回了房间,吴森发出意味不明的嗤笑:“事还挺多。什么小学,还有守墓的孩子,你知道么?”
吴明川脱力地坐在椅子里,口中发苦,“她从六年前开始资助乡村中小学,修水电、买书、置办器材。有个孩子被地雷炸断了腿,她每月付他一百块美金,让他守着陈叔叔的墓。”
“你别去了,我叫人去就行。”
“保险箱的指纹锁只有我和她能开。”
吴森有些恼怒,又觉得没必要在这时候跟儿子生气,一挥手道:“那你带四个保镖,明天快去快回。”
陈季琰回到房间时,叶嘉文正坐在床上看书,英文的《荆棘鸟》,他怀着心事,看书也囫囵吞枣,把纸翻得哗哗响。陈季琰在他边上趴下,把脸对着他小声说:“你还看得下去啊?心态真不错,是干大事的料。”
叶嘉文摸摸鼻子,“这里也没别的可干。”
“不问问我谈得怎么样?”
“你自己会告诉我啊。”他自然地确信。
“不怎么样。”陈季琰的脸上写满疲惫,“……认输了。”
虽然早有心理准备,可听她亲口说出穷途末路的话,叶嘉文心里还是一沉。把书往边上一扔,他也躺下来,跟陈季琰面对面。她额头上都是碎发,如果不好好收拾,就像个巨型猕猴桃,叶嘉文摸着这个毛茸茸的猕猴桃,说:“算了。”
“什么算了?”
“我这条命当年就该交代了,被你拉扯回来,又白赚了七年,不亏。”
他什么都明白,可怕她为难,什么都没说。
陈季琰愣了愣,泪水突然失控地顺着眼角滑落。压力和疲惫推着情绪上涌,起初是无声流泪,接着就变成了啜泣,最后叶嘉文伸手把她揽进怀里时,她几乎在痛哭。
“小时候如果不是你把我带走,给我吃给我穿、送我上学,说不定我小小年纪就当了混混。十五岁偷、十六岁抢,到十八岁正好坐牢去。”
都这时候了他还有心思跟她逗趣,一脸混不吝,活像个流氓。陈季琰看他还要说下去,一把捂住他的嘴:“不会的。”
墙角的监控摄像头闪着红光,楼下书房里,吴森坐在显示屏前微笑:“真是一对苦命鸳鸯啊。”
吴明川缓缓地说:“您不觉得恶心吗?”
他从没说过这么重的话,吴森以为自己听错了:“你说什么?”
“我说,躲在这里窥视,您不觉得恶心吗?”
就这一来一回的工夫,吴森错过了约十秒的电视剧内容。
他没有看到也没有听见,狭小的房间里,陈季琰双眼通红凑到叶嘉文耳边,咬着后槽牙,用最小最小的声音对他许诺:“不会的,不会的叶嘉文,我不会让你死的。”
按照陈季琰的要求,次日清晨,吴明川回到了金边。
他先去了陈志兴的墓地,按照惯例送去一束雏菊。守墓的小孩拄着拐杖跟在他后面,这孩子也就十一二岁,管陈季琰叫姐姐,问:“姐姐不来吗?”
这个称呼让吴明川感到新奇。他摸摸小孩的头,递上一张银行卡:“她有事要出远门,以后可能不会常来了,这是她留给你的。”
小孩犹疑地接下,问:“真的不来了?”
“也不一定。”吴明川这样说道,也像在安慰他自己。
他按陈季琰的指示,在合同上盖了她的印章,带着文件出门。父亲派给他的四个保镖个个持枪,与其说是来保护他,不如说是来监视他的。
车子在一栋红砖楼房前停下,保镖向他伸手:“我帮您交给他吧。”
“我亲自去吧,你不放心的话就跟着我。”
真是想多了。吴明川心想,人都在你手里,我能翻出什么浪?
来应门的是一个老太婆,鸡皮鹤发,足有七八十岁了,要请他进门坐一坐,保镖伸手阻拦:“我们还有要紧事,请您把文件交给主人吧。”
一个穿着绿色军装的中年男人从后面走上来,面孔暴露在日光下,是一位经常能在电视上见到的三星将军。见到门口堵着的一堆人,他很不高兴:“你们是谁?”
吴明川示意保镖稍稍往后,自己向前一步:“您好,我是永兴陈小姐的秘书,我姓吴。大小姐要我把这份合同送来给您,请您查收。”
“大小姐要你来的?”他接过来打开信封,哗啦啦地翻页,一目十行,“她说了什么没有?”
“她说,谢谢您对教育业的支持,这份协议能谈成,多亏您帮忙。”
他点了点头合上册子,做了个请进的手势:“吴秘书进来坐坐吧。”
“……我还有事,恐怕得先走了。”
将军笑起来。“您的父亲是吴森先生吧?”
“您认识我父亲?”
“早一二十年交往过一阵子。”他吸了一口烟,吐出来的烟圈都喷在吴明川脸上,“我倒也想请他来我家做客,可他不乐意。吴秘书,你呢?你总能请得动他吧?”
日光下,他脸上的微笑像用水彩笔画上去的,手法拙劣,线条扭曲。吴明川耳后突然传来风声,有人以手刀劈向他后颈,眼前的阳光像被拉了闸的白炽灯,瞬间全灭。
第35章
吴明川遭遇绑架的电话在下午两点钟打到了吴森的小别墅里,听到对方声音的第一秒钟,吴森就认出了这是谁。
二十年前,他和陈志兴经营一家进出口商品公司,经由亲戚介绍认识了一个小军官,他的名字叫班辉。
在最开始的三四年里,就是班辉帮他们押送货物、打通关节。这项合作关系在陈志兴将进出口贸易交给吴森、自己转而开发旅游服务业之后,因为价格分歧而被迫终止,吴森已经忘了当时谈判的细节,但还记得班辉狮子大开口,弄得他非常恼火。
年轻时的吴森颇有些不择手段。他耍了个心眼,假意应允,却在背后找到了另一把□□,藉由对方的力量将班辉调去了南部。听说他在那里起初很不得意,之后不知道怎么回事,又遇到了一个赏识他的贵人,具体情况吴森并不了解。
上一回见面是在十来年前,陈志兴特意组了局邀请班辉来吃饭,吴森借口出差没有出席。而正是在那次晚餐中,他把自己的女儿介绍给了班辉。
陈季琰跟她爸爸很像,两个人都胆大心细、极有野心。唯一不同的是陈志兴早年受过不少磋磨,很懂得如何包装自己的目的,而陈季琰自小养尊处优,处处锋芒毕露。班辉开始还倚老卖老地说过她两句,但她有一套自己的办法,提出的条件让他根本无法拒绝,老实讲,他肩膀上的第三颗星都还有陈季琰一份功劳。
什么乡村小学的资助项目,陈季琰倒是跟他提过一嘴,但跟他一点关系都没有。吴明川把合同一掏出来,他就知道陈季琰出事了。
电话里吴森恼羞成怒:“你要钱?多少钱,给我一个数字。”
“你都不想跟儿子说两句话,确认一下他是否还活着?老糊涂了啊。”
“……让他给我读今天的报纸。”吴森强调,“用中文,别糊弄我。”
有人举着报纸上来让他念,吴明川一一照办。吴森眼前一片眩晕,差点没站住:“你要多少钱?”
“我不要钱。”班辉说,“我要陈大小姐亲自出面,来金边提人。”
他知道陈季琰被扣在这里了。吴森根本弄不明白这两个人到底怎么搅和到一条船上去的,眼下并不是纠结这个的时候,他强作镇定:“大小姐就在金边。”
“那你打个电话叫她来我这里吧。”
“……你到底想干什么?”
班辉笑起来:“吴森,你儿子都交代啦。你给她十天时间考虑是吗?现在还剩三天,那我给你两天吧。你要是不信邪,咱们就排队一个个来。”
二楼的小房间里,陈季琰跟叶嘉文面对面坐着下棋。陈季琰人还坐在这里,心思已经飞到了天边,在她第三次把车当马跳走之后,叶嘉文开口了:“不如玩点别的吧。”
“玩什么?”她没睡够,精神有点恍惚。
“我们来下五子棋。”
叶嘉文从柜子里掏出纸笔,草草地画出格子,把铅笔递给陈季琰:“你先来。”
“真让我先来?”她逗他,“我下五子棋很厉害的,在你家楼下进修过了,方圆百里没有一个小朋友能赢过我。”
叶嘉文托腮赞叹:“陈季琰,赢了幼儿园小朋友还挺自豪?”
“什么幼儿园啊,都念小学了。”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说着些无关紧要的废话,铅笔在纸上画下黑白棋子,叶嘉文突然拍桌子:“等等,我画错了,找个橡皮。”
陈季琰趴在桌上护住棋盘:“落子无悔!”
“你这不还没下呢吗?还是我的轮次,不算悔。”他哄着她,“下次我也让你改,行不行?”
“不行。”陈季琰的嘴角弯了起来。
叶嘉文的举动是否算作悔棋尚无定论,门口的保镖进来说吴先生要他们二位移步,陈季琰跟叶嘉文对视一眼,心跳加速。
这是第八天上午。吴明川是昨天去的金边,如果班辉没掉链子,他应该早就被拿住了,可等了一整夜都没等到吴森来求饶,陈季琰这颗心越来越重,暗想:会不会出问题了?
没有人来解答这个问题。他们被塞进一辆车里,大约二十多分钟后,司机在一个巨大的仓库门口停下,陈季琰刚结痂的手心又被她抠得血肉模糊,叶嘉文握住她的手,示意她别慌。
仓库里面黑乎乎的,陈季琰只能看见水泥地和承重柱。有人突然开灯,她花了好一会儿才辨认出来,坐在正前方的不是别人,正是她同父异母的弟弟陈季宁。他指着面前的空椅子,客客气气地请她坐下:“阿姐,坐吧。”
陈季琰牵着叶嘉文的手不放:“吴森知道你把我带到这个破地方来吗?”
“我说让你坐。”
后面上来三个壮汉,强行把两个人的手掰开,其中两个负责把叶嘉文按在地上,剩下一个则像拎包似的把陈季琰拎起来,稳稳地安放到了陈季宁对面。
既来之则安之,陈季琰双手抱胸:“你想干什么啊,季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