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南——陆归
时间:2020-12-02 10:48:35

  班辉派了几个得力的人给她,大半都被她送去了医院,只留了一个在身边。她亲自登门道谢,班辉正在楼上午睡,她随手拿起茶几上的报纸翻阅,头版头条,白纸黑字写得分明:永兴二把手因贪腐入狱。下头是吴森的大头照,眼袋都快垂到嘴角。
  班辉皱着眉说:“你还是小心点吧。”
  陈季琰笑道:“中国有句话,叫做只有千年做贼的,没有千年防贼的。”
  “我看你昏了头了。”他一贯烟不离手,吐着烟圈指指陈季琰,“你自己不防贼,怎么把人都派去医院了?”
  “我跟他不一样。要是我进出都缩在保镖后面,人人都以为我软蛋啦,那岂不是都能往我头上踩?越是这个时候,越要让人知道我没那么好惹。”她有一套自己的理论,班辉说服不了她,摇摇头。
  这场对话比陈季琰预计得更费时间,到达医院的时候,已经是下午六点。
  她在外面打包了一碗牛肉粉充当晚饭,在病房里打开,稀里呼噜地开吃,满屋子都是香味。她认认真真捞干净每一片牛肉,连汤也不浪费,一边就着碗喝,一边认真观察叶嘉文,好像在看电影下饭。
  在床上昏睡了大半个月,只靠葡萄糖和营养素维持生存,叶嘉文整个人迅速消瘦下去,躺在医院的白色被子里,颇有点瘦骨嶙峋的味道。陈季琰倒是每天都在猛吃,而且专拣高蛋白、高营养的东西吃,用填鸭的方式把自己在软禁期间掉的肉都补了回来,脸上还有伤痕,身体已经壮实起来了。
  “香不香?”陈季琰突然恶作剧,炫耀地把空碗展示给他看,“馋死你。”
  身后传来轻咳,一个小护士拿着输液袋走过来。这家医院是新加坡人开的,设备和医疗条件都是全国顶尖,连护士都更漂亮。陈季琰酸溜溜地想,叶嘉文,真便宜你了。
  “他怎么样啊?”
  护士认真回答:“生命体征平稳,一切都好,只是还没有苏醒。”
  “那什么时候醒啊?”
  “……不好说。”
  小护士刚到这个医院上班没两天,她天天来,每天都这么问,每次问都会得到同样的回答,倒也不嫌烦。听同事说,她就是永兴的女皇帝,大家都叫她大小姐。大小姐就这么闲啊?
  小护士好心提醒她:“如果病人醒了,我们会打电话告诉您的。”
  大小姐点点头,“啊,我知道。”
  嘴上说着我知道,第二天她又来了,一份云吞面吃了足足两小时。
  第三天还是老时间,这次提着汉堡和冰可乐,边看韩国打歌舞台边吃晚饭,简直把医院当成了家。
  可能这就是有钱人的乐趣吧。
  今天该换留置针头了,小护士端着东西走到病房门口,刚想敲门,却听见里面有人说话。
  “太大了诶。”
  她推门进去,看到大小姐举着什么东西对着灯光仔细端详,自言自语:“我明明量过的。又瘦了?”见护士进来,陈季琰招招手,“哎,你来看看。”
  她掌心中托着两枚戒指,一大一小,仿佛是婚戒。上头镶嵌钻石,做工精细,不像是能在本国买到的货品。“好看吗?”
  小护士愣愣地点头。
  “我也觉得好看。”陈季琰来了兴致,掏出手机给她看图片,“这个好看还是我手里的好看?”
  “您手里的好看。”
  “是吧?我也觉得。”她颇有几分得意,“眼光不行呀孟书妍。”
  小护士鼓足勇气问:“您要结婚了?”
  陈季琰正把戒指套到自己手上,翻来覆去地看,“是啊。”
 
第37章
 
  四月,陈季琰回了趟中国。
  母亲和叶嘉文来自同一个地方,中国北方的一座沿海小城。2001年夏天,陈季琰按她的遗嘱回到这里,将她的骨灰撒入故乡万丈鲸波。也是在一年,她在外公外婆家隔壁的公寓楼下,捡到了七岁的叶嘉文。
  外婆在2013年因肺癌去世,此后外公就搬进了养老院,陈季琰按月给他打钱,每年过年时去看他。今年出了这么多事就没办到,她在电话里跟他道歉,他正在打麻将,电话那端哗啦啦地响得很热闹。
  “没事啊,你过得好吧?”他问。
  “我挺好的。过两天来看你吧?”
  “忙不忙?不忙就别来了。”
  “还行。”她顿一顿,“正好去那里也有事要办。”
  春天是这座小城最好的季节,杂花生树,草长莺飞。
  陈季琰按照手机导航拐弯,眼前的这条街跟叶嘉文家门口的马路很像,两侧开着各色杂货店,小贩把蔬果摊位摆满人行道,她在一家五金店门口停下脚步,老板娘探出半个身子招揽生意:“要买什么?”
  陈季琰从口袋里拿出一支手表递上去。“不会走了,能不能帮我修修看?”
  “我们不修表。”她摆手。
  眼前的女人却好像没听懂她的话,固执地又把手表往前送了送:“你看看呢,2000年产,就在附近的商场买的,当时花了一百块,是我朋友妈妈送他的生日礼物。”
  她瞟了一眼,皱着眉头:“……哪儿买的上哪儿修。”
  她男人从里间走出来,叼着烟问怎么了,她大声而不满地抱怨:“来修表,我哪会修啊?”
  陈季琰把表收进口袋里。
  这就是叶嘉文的母亲和继父。在叶嘉文被她带走的次年,他妈妈生下了一个女孩,新生儿像一个无底洞般消耗着这个家庭微薄的积蓄,不到半年工厂改制,夫妻二人又双双下岗。在帮人做了半年泥瓦工后,继父东拼西凑盘下了这间店面,看起来这些年都在为温饱挣扎,吃了不少苦头。
  口袋里的这支儿童手表,是叶嘉文从他妈妈手上得到的唯一一件礼物。那天是他七岁生日,他拿着一百分的数学试卷,哀求妈妈再给他二十块钱,加上他自己的零花钱,正好能去商场买下那支表。
  男人在背后吆喝:“没别的要看了?”
  陈季琰头也不回。
  外公的养老院就在海边,不菲的花费换来这里绝佳的风景,以及专业人士二十四小时陪护,他在这儿好像过得比以前跟外婆过日子还要开心,白白胖胖,脸色也好。见到陈季琰来,向她挥挥手:“你来给我看牌。”
  她哪里会打牌,瞎指一气,给下家点了个大炮。外公把麻将牌一推,注意到她无名指上戴的小圈圈,惊讶地指着问她:“怎么回事啊?”
  陈季琰伸到他面前:“漂亮吧?我从欧洲买回来的。”
  “钻石小了点,不气派。”
  “又不是正式的,等要挑正式的了,我整个大的。”她夸张地比了个圈,“这么大够不够?我把房子卖了去买钻戒。”
  外公哈哈大笑起来。
  白鸟掠过半空,日光下,海面泛着粼粼微波。他扭头问:“他对你好不好?”
  “好哇。”
  “多好?你妈结婚的时候也这么跟我说,后来差点把我气死。”
  “连命都能给我。”她摸着手上的戒指,轻声说。
  “那怎么不来看我?”
  “他现在生病呢。”陈季琰在他跟前坐下,问,“怎么回事啊,我看您老人家,死了老婆,精神头比十年前还好。“
  外公扯了扯嘴角:“你听听你说的是人话吗,啊?”
  “说的是实话。”
  “……再恩爱的夫妻,伺候久了也会累的。”他叹气,“最后那三年,你外婆动都动不了,一句话也不能跟我说,我伤心着伤心着,就累啦。”
  
  来都来了,陈季琰也顺便去了趟信川。
  孟书妍一被释放就马不停蹄地回了家,然后受陈季琰之托,去宠物店把豆豆领回了自己家。
  “哇,放的屁是真的臭,送去医院看吧,医生也说没病,就是吃东西急。”孟书妍嘴皮子上下翻飞,“养不教父之过,叶哥从前……”
  她说到一半就卡壳了。叶嘉文在几周前被陈季琰送去了新加坡,那里的医疗条件更好,哪怕人醒不过来,总也能照顾得更好。
  孟书妍搅着杯子里的咖啡,心里堵得发慌,鼻子酸酸的,眼看着眼泪又要滴下来了,陈季琰赶紧打岔喊停:“你跟小川有联系吗?”
  孟书妍愣住了:“他就在信川啊,没跟你说吗?”
  他们最后一次见面是在叶嘉文的病房里,吴明川拿着花来看他,被她的保镖拦在门外。他原本就不是很愿意跟陈季琰有直接接触,正好把花放在门口就要走,陈季琰却不知道从哪儿闪出来,挡住了他的去路:“来了都不打个招呼就走?”
  叶嘉文的呼吸微弱到让他担忧,陈季琰隔着病床跟他说话:“你还愿意在我这里干吗?”
  吴明川看着她:“我还有得选吗?”
  “如果愿意,可以去中国管项目,或者去子公司。”她拿着一根棉签蘸水,为叶嘉文润湿嘴唇,“如果不愿意,我也可以给你写推荐信。”
  “我想离开这里。”
  这个回答在陈季琰预想的列表之外,她顿住了手上的动作,问:“去哪儿?”
  “先去转一圈,然后去国外读个学位,之后再说。”
  他也要走了。
  “孟书妍呢?”
  “跟她商量过了。我们都还年轻,不差这一两年。”
  陈季琰笑起来:“异国恋多难啊,那个什么医生的,你小心被人家挖墙脚。”
  吴明川也笑:“我努力。”
  “手上还有钱吗?”
  “我也不是靠我爸爸活到现在的,你多虑了吧。”
  谈话的最后,吴明川问她:“他要是醒不过来怎么办?”
  “他要是醒不过来怎么办?”陈季琰好像是第一次考虑到这个问题,放下水杯,她看着叶嘉文的脸,轻声说:“我,我不知道啊。”
  
  孟书妍告诉她,吴明川申请了国外的MBA项目,今年秋天就会离开。末了问:“要不要见一面?吃顿饭什么的。”
  陈季琰颇为认真地考虑了半天,最后还是拒绝了。
  钥匙插进锁眼里,老旧防盗门应声打开,金色的浮尘被气流卷起,在空气中翻腾涌动。叶嘉文小小的蜗居里什么都没变,锅碗瓢盆被洗净了挂在墙上,阳台上的洗衣机用防尘罩罩住,餐桌上还放着开了封的水果麦片,叶嘉文用一个夹子夹紧开口,以防受潮。
  他看着是个傻傻愣愣的臭小子,其实很会过日子,既能照顾自己,也能照顾别人。
  回家的机票在第二天,陈季琰决定在这里过一晚再走。
  她给自己下了点面条,浇一点酱油和麻油,随便搅拌两下就能吃。这是叶嘉文自己琢磨出来的的快手夜宵,有一回他在家加班,她扛不住先睡下了,却在半夜一点多被香味弄醒,走出来一看,叶嘉文吃独食呢。
  问他吃什么呢这么香,他还挺不好意思,说没什么好吃的。陈季琰胡搅蛮缠地逼着他给自己分了半碗,两人面对面坐着吃了个精光。她打了个嗝,叶嘉文没忍住笑了:“怎么办啊,深夜吃饭不消化。”
  这个嗝一打就停不下来,她说出的话也七零八碎,叶嘉文笑得都趴在了桌上。陈季琰一边打嗝,一边瞪着他,说:“你,你别笑!”
  “不笑就不笑。”他凑过来,“哎,怎么才能好啊,上网查查?”
  陈季琰仰着脸:“亲亲。”
  他一脸“拿你没办法”,捧住她的脸吻下来。一个带着面条香味的亲吻,因为无比的亲密而丝毫不讲究,要多随便就有多随便。两个人都心想,吃了这么多苦,彼此折磨了这么些年,终于告一段落了,来日方长,要好好享受。
  陈季琰往嘴里送了一筷子拌面,眼泪突然掉下来。
  这屋子里怎么到处都是叶嘉文的味道啊,她的佛手柑香氛一点用都没有。浴室里的增压水龙头,桌上的水果麦片和密封夹,卧室里叠放得整整齐齐的棉被……到处都是叶嘉文的痕迹。
  也是,这里本来就是叶嘉文的家,她蛮不讲理地闯进来,住下了就不肯走,是他一如既往地嘴硬心软,准许她在此永久居留。
  陈季琰把脸埋进叶嘉文的毛衣里深深吸了一口气,假装这个人就在身边,和自己脸贴着脸抱在一起。
  不这么想的话,她是真的活不下去了。
  
  窗外下了一整夜雨,陈季琰抱着叶嘉文的毛衣睡了一夜,不幸落枕。去机场的路上,出租车司机频频在后视镜里观察她,终于被她逮到一次,歪着脑袋恶狠狠地瞪回去,吓得师傅手一抖,差点下错高速。
  陈季琰在手机上检查自己的日程:下午有两个会议,明天倒是空了,如果结束得早,就直接去看叶嘉文。
  时间并不充裕,陈季琰在机场洗手间里画了个全妆,左脸上的伤好得差不多了,还留着点疤痕,医生说去不掉了,她倒觉得挺不错,要是再显眼一点,顶着道疤出门还挺拉风。她对着镜子抿了抿嘴唇上的唇膏,很满意:不错,就算破相了,我也还是大美女。
  放在洗手池旁边的手机震动起来,她光顾着照镜子臭美,差点没接上。
  “大小姐上飞机了吗?”
  是甘帕薇。嘴上有个地方没涂均匀,陈季琰掏出口红添添补补:“没呢,怎么了?”
  “嘉文少爷醒了。”
  陈季琰手一抖,唇膏直画向腮帮子。
  甘帕薇问:“要不要改道去新加坡?”
  “……啊?”她好像没听懂。
  甘帕薇帮她做了主:“我帮您买了一小时后去新加坡的机票,B3口值机,距离柜台关闭还有二十分钟,您抓紧时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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