托勒密等人站在巴比伦城门塔楼的高处,心急如焚,都期盼着自己的下属能够随机应变一点儿,待会儿卡山德的人动起手来,下属们也晓得浑水摸鱼,分一杯羹。
这时,伊南迈上前,向安提帕特和卡山德送行。
在她身后,那数十名巴比伦卫士站成一排,有些人伸手去扶身上背着的金属管和手柄;另一些人则漠然站着,似乎在等候伊南的号令。
“两位,感谢你们现在选择了迅速回归马其顿而不生波折,我保证你们能够平安离开迦勒底。”伊南沉稳地向这一对父子俩道别,“祝两位今后顺利成为一方霸主。”
安提帕特诺诺应下,偷眼看着自己的儿子。如此关头,当父亲的知道自己的儿子绝不可能甘愿就此老老实实地回乡。
于是卡山德上前,恭恭敬敬地向伊南行礼,表示想要亲吻“迦勒底主人”柔软的小手,向主人送别。
伊南很大度地伸出手去,却被单膝跪在地面上的卡山德突然拧住了手腕,挣脱不得。
她背后立即有两名巴比伦卫士抢上前护卫,其中一人从腰间拔出了佩刀,指向了卡山德。
卡山德等的正是这一刻,他立即大声号令:“巴比伦人正在谋害尊贵的马其顿人勇士,先帝忠诚而勇敢的追随者们,大家一起上,冲进巴比伦城去——”
与此同时,伊南也已经将自己的手腕从卡山德手中抽了出来,她轻轻地揉着右手手腕,似乎觉得有点儿疼痛。同时她由那两名卫士护送着,快速返身,向城门前的吊桥走去。
卡山德手下的兵,不愧全都是马其顿本土最雄健的战士,最精明的士兵。他们一听见卡山德的号令,立即有两人飞奔上前,并没有冲着伊南而去,而是奔向了城门前的吊桥。
在那里他们手起刀落,只听刷刷数声,原本拴在吊桥上的绞索立即被砍断。这座吊桥再也没办法被高高吊起,护城河也不再成其为马其顿士兵进入城市的阻碍。
卡山德的一千人顿时发出一声整齐的叫喊,人人抽出兵器,飞快地向巴比伦的城门冲过来。
除了这一千马其顿的精锐之外,其余四名军阀的部下也在远处看得蠢蠢欲动。但是他们没有得到领袖的号令,都不敢轻举妄动。四千人马,这时只是稍许向这边城门靠近了些。
卡山德心中得意,觉得他这下终于“拔得头筹”了。他一眼瞥见伊南早已背转身,迈步走上了吊桥。
卡山德飞身上前,伸手就要拉住这个女人——他一旦控制住这个女人,巴比伦的局面就全在他掌控之下,再者身边再多得一个绝代佳人,何乐而不为?
就在这一刻,城门前的局面陡然发生变化。
只听不知从哪里传来的一声号令,原本背着沉重的罐子,扶着手柄的巴比伦士兵,同时扶住了罐子上延伸出的金属管,一起转动手柄——
金属管中顿时喷出火焰,火焰喷得很远,一直喷到他们面前十几步远处。
马其顿人几乎已经冲到他们面前,便仿佛被一枚又一枚陡然伸出的火舌狠狠地舔了一记。
第一批马其顿人浑身着火,纷纷大叫着就地在地面滚动,或者直接跃进巴比伦城墙前的护城河里。
第二批马其顿人却收不住脚,还没等反应过来,又是火舌降临——这一次的火焰喷得更远更猛,他们只觉得眼前一亮,已经置身于火焰之中,无法控制地惨叫出声。
卡山德因为追着伊南上了吊桥,所以躲过一劫,此刻看到,完全惊呆了。
他眼前,仿佛出现了传说中的“烈火地狱”——
第一批马其顿人大多跃进了护城河。可是他们身上的火焰根本不会因为落水而熄灭,相反,这些火焰浮在水面上,继续熊熊燃烧。瞬间护城河犹如煮沸了一般,落水的人在熊熊燃烧着的河水中呼救、浮沉、相互践踏。
没能跃进护城河的马其顿人命运与他们的同伴相似,这些人不断徒劳地在地上翻滚与呼号,可他们似乎被火魔盯上了,无论他们怎么拍打,身上的火焰就是无法熄灭。
黑烟瞬间在城门前滚滚腾起,火光时不时迸现,燃烧而产生的焦臭弥漫着。
在这座城门前目睹这一切的所有马其顿人,完全惊呆了。
卡山德目睹部下这一千人精锐中的精锐,强者中的强者,瞬间全部葬身火海。他呆在当地,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他的父亲安提帕特在混乱之中早已不知去向,不知是不是也已经被火魔所吞噬了。
此刻站在塔楼上“观礼”的马其顿军阀们此刻也惊得面无人色。他们此刻人人庆幸,没有像卡山德一样冒失莽撞,让他的人成为火舌之下的牺牲品。
但是巴比伦人的这种可怕武器,是否只有区区这几十件呢?
正想着,只听蹄声的的响起。
这时巴比伦的城门大开,全副武装的骑兵这时冲了出来,通过吊桥,从呆若木鸡的卡山德身边越过。
这些骑兵,人人身后背着一个罐子,罐子跟前支着细长的金属管,金属管中似乎随时可以喷出汹涌的火焰。
骑兵们冲过吊桥,来到城外的旷野。他们像是清扫落叶一样,扫除卡山德那一千精兵中仅剩的几百人。
而远处其他军阀的四千部下,见到这副情景,心惊胆战之下,竟然齐声大喊,转身便逃,想要尽快逃脱,离这些喷火的骑兵越远越好。一时竟然谁都想不起自家的领袖首脑还身陷巴比伦城中。
卡山德双膝跪在吊桥上,意识到自己一个错误的决定,已经让自己在这么短的时间里失去一切。
来自马其顿的这一千精锐,完完全全成了巴比伦这种神秘武器的试验品和牺牲品。他首当其冲,代替马其顿其他军阀验证了这种武器的威力。他一败涂地,而马其顿的其他人,在见证了这种武器的威力之后,恐怕马上就会赶去在亚历山大大帝的灵前发誓:终身不履迦勒底。
都是因为这个女人——
他恨恨地看向他身边的女人。
两柄白刃现在稳稳地架在他脖子上,让他即使再恨,也不能动那女人分毫。
可是当他看向身边的“迦勒底主人”时,却见她正凝眸望着巴比伦城外的修罗炼狱,两行泪水正沿着她美丽的面颊滚落下来。
所以这女人究竟是残暴的魔鬼,还是慈悲的神祇?
“卡山德,我提醒过你的!”
卡山德听见这女人喃喃地说着。
的确,她的确是提醒过卡山德父子的。
“感谢你们现在选择了迅速回归马其顿而不生波折,我保证你们能够平安离开迦勒底。”言犹在耳。
可是利益当前,谁能耐得住贪欲与野心?
于是她就拿出了最可怕的武器,将最强的马其顿精锐在瞬息间杀个一败涂地,彻底消灭他们的贪欲。
*
伊南祭出的这种武器,在历史上有个名字,叫做“希腊火”。
它取材于迦勒底地区遍地都是的石油——这种矿物与迦勒底人造船时所使用的沥青伴生,能够很轻易地从距离地表很近的地方开采出。
那些巴比伦卫士背上背着的,正是发射“希腊火”的仪器:那个沉重的青铜罐子事实上是油罐,细细的金属管是导管。上面安装的手柄非常关键,它其实是一个小型的手动气泵,可以为罐子里加压。
压力加到一定程度,仪器里的石油就会喷涌而出,并经过导管口的易燃物点燃,瞬间化身为一道火龙。
如果压力合适,“希腊火”足可以喷二三十米远,而且它引起的熊熊大火无法用水来熄灭。
伊南之所以选择这种最为恐怖的武器,就是为了震慑。
她原本有心理准备,以最先发难的一千马其顿勇士的生命为代价,换来整个地区未来几十年的和平,数十万人的生命。如此,会有更多的妻子们不会轻易失去丈夫,更多的孩子们不会见不到父亲。
她不会为这样的决定后悔。
可是此刻伊南见到了这样可怕的场面,一时还是难以接受。
在这个目标时空这还只是她第三次落泪:第一次是为撒尔的离去,第二次是为多丽的离去……这一次是为她亲手创造出的怪物。
她生平第一次感受到了技术的可怕之处,人类在科技树上攀得越来越快,越来越远。或许,让人类误入歧途的,不是无知、愚昧或者偏见,而是文明本身。
第127章 公元前323-47年
大半天之后, 巴比伦城门之外的战场终于烟雾消散。安提帕特重伤,卡山德半疯,马其顿来的一千精锐被“希腊火”屠戮殆尽。
托勒密等马其顿军阀早就争先恐后地从塔楼上奔下, 向伊南请求, 生怕她不同意让他们马上宣誓……在他们眼前发生的这一幕,让他们此生都再也不愿迈入迦勒底一步。
假想一下, 只要他们靠近迦勒底的关隘,城头上就闪电般地落下疯狂的火焰,黑烟遮天蔽日,混着焚烧气味的蒸汽让士兵们窒息倒地, 辎重化为灰烬……
——这还打什么仗?
至于亚历山大大帝的灵柩,托勒密代表他的同伴们一致向伊南表达意愿:
大帝的灵柩就还是停放在巴比伦吧!他生前那么喜爱这里。
伊南却送给他们一个承诺:——二十年!
“如果你们能够留在自己的封地上, 停止发动对外战争,将精力花在人民的福祉上……只要你们中任何一个能做到这一点,二十年后, 我会将亚历山大大帝的灵柩送去你们的地盘, 让你们都成为亚历山大精神之火的守护者与继承人。而迦勒底, 将会成为你们忠诚的盟友。”
“二十年?”
几个老奸巨猾的军阀相互看看。
他们都是马其顿最杰出的将领,大半生都是在马背上度过的。要他们停止打仗, 要他们考虑百姓的福祉,这实在……
可是对方提出的条件确实是有诱惑力的。
独眼安提柯嘴角阴险地扬着:他年纪最长,二十年后之事,他恐怕是看不到了——这样的承诺, 对他来说又有什么意义?
“这个承诺,对各位的子女也一样有效。”
安提柯顿时默然:他必须为他的长子德米特里考虑一下。
“就这么说定了。”托勒密最先准备离开。
他觉得多说无益, 二十年之后的事, 现在谁说得准。
于是军阀们纷纷告辞。
伊南叹了一口气。
二十年, 她提出以二十年为期,正是为了规避“继业者战争”的发生。
二十年,对于人生而言实在漫长,可是对于整个人类而言,却如白驹过隙,弹指一瞬。
二十年的短暂和平,根本无法改变有些人好战的本性。
而她为了弥补自己“力量”的不足,给这个世界带来了前所未有的恐怖武器——希腊火。
*
在巴比伦人看来,这一次迦勒底共和国简直是大获全胜。
所有的马其顿军阀都确认了迦勒底的独立,并且在亚历山大大帝灵前发誓终身不履迦勒底。大帝的灵柩保留在了巴比伦,可那些军阀们却绝对不敢再肖想他们能率领大军突破迦勒底的国界。
巴比伦人在这座城市恣意欢庆——庆祝迦勒底共和国的重生。
亚里士多德则在巴比伦城市里寻找伊南的身影,想要向她告辞。
年迈的哲人颇费了些周折,向很多人的打听,最后才在巴比伦王宫那座堡垒一般的地下城市里找到了伊南。
她独自坐在一间静室里,默默地望着墙壁。
她听见了脚步声,抬起头,看到了亚里士多德,赶紧起身迎上前,向老人伸出双臂。
“对不起,我竟然忘了您。亚里士多德,您在巴比伦是否曾受到了良好的招待?”
亚里士多德像一个朋友似的,回应了伊南的礼节。他说:“尊敬的迦勒底女王啊,我是来向您告别的。”
听见“迦勒底女王”这个头衔,伊南忍不住莞尔。她摇头:“您也知道,迦勒底是个共和国,我从来都不是什么女王。”
亚里士多德顿时也笑了:“我忘了这茬——还是称呼您为迦勒底主人吧。”
他再次重申:“我来向您告别,在告别之前,有几句话想要告诉您。”
伊南没有说什么客套话,她看见亚里士多德的神情,就知道老人去意已决,没有再劝的余地。
“我回想起了年轻时在柏拉图学院见到您的情形——”
亚里士多德的开场白,正好呼应了伊南第一次见他时留下的话。
“自从记起那件事,我开始将您像神明一般地崇拜。”
“您拥有绵长的寿命,精致的容颜……您同时也拥有异于常人的勇气与智慧。我一度以为您不会有人世间的烦恼——”
“直到那天,在巴比伦的城门外,我亲眼见到您落了泪。”亚里士多德柔声说。
伊南一对秀眉顿时微微一跳,她垂下双目,敛去眼神。年迈的哲人所说的这句话唤起了她心中的矛盾,伊南几乎再一次想要落泪。
可是亚里士多德继续说:“直到那一刻,我才真正觉得,您,是一个人。”
伊南被触动了,再次抬起头,望着老人。
“不止如此,您还是个孩子。”
伊南的双肩开始轻轻地颤抖,她没有想到竟能在这位智者口中听见这个判断。
如果按照所经历的时间来推算她的寿命,她至少已经几百岁了。新生与死亡对于她来说,竟然才是这个世上最普遍的事。
她经历了一代又一代的人,她见惯了庸才,也认识智者。
有人臣服于她的力量,有人爱慕她的容颜,有人单纯地爱戴她为他们所做的一切。
人们会称呼她女王,叫她主人,尊她为神明的代理人——却从没有人如此开口,说她是一个孩子。
突然有异样的情绪涌入她心间,伊南低下头,双肩颤抖得愈发激烈,泪水滂沱——
是的,经历了这么多,她的心依旧柔软,她和刚刚离开现代社会时完全一样,她还是个孩子,一个无比真诚的孩子。
“孩子啊,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