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南冲丹尼尔笑得甜美:“我知道啦!”
她半讨好地问对方:“所以下一程的目标已经决定了吗?”
丹尼尔点点头,说:“倒计时已经开始。”
这意味着伊南在他面前的屏幕上留不了太久,又会前往另一个崭新的历史时期了。
“这次我们给你安排了一个身份——”
丹尼尔说着,伊南“咦”了一声抬起头。前几次她的降落地点都是随机,偏巧到地方以后遇上的当地人都特别爱脑补,帮助她编造各种各样的“身份”和“遭遇”。
看来丹尼尔和整个团队为了解决这个问题,下了很多功夫啊。
“这次你会成为乌鲁克附近一个农场主兼手工作坊的女继承人。这位女士刚刚因病离世,但这个消息还没有其他人知道。”
伊南转转眼珠,问:“那么,这是我要扮演别人吗?会被人认出来吗?”
“事实上,这位女继承人的父母已经不在了,而一直负责照料这位女继承人的保姆也刚刚离世不久——在目标时空里,没有第二个人见过那位女士成年之后的脸。你只需要大致了解她的各项社会关系,凭你……一定可以在那个社会里稳妥地立足。”
伊南听见丹尼尔的语气里颇有称赞她的意思,忍不住微微一笑。
“不过,必须要提醒你一句,乌鲁克已经衰落了,你的新目标是——巴比伦。在自己的农场和作坊里逗留一阵是没有问题的,但是你一定要记住,你的目标在巴比伦,而各种社会因素也会自然而然地推动你,让你向巴比伦而去。”
“能不能事先把本次任务的目标告诉我?”伊南赶紧问丹尼尔,“我可不想再像上次那样,到了磁场出问题的那一刻,才知道我的任务刚刚开始。”
从公元前7000年开始,她的任务就是自己猜出来的,她很顺利地猜到了两次,在第三次上却卡了壳。
现在她直截了当地向丹尼尔提出要求:她不想再猜了。
“只要你抵达了目标时空,你会马上明白你的任务是什么。”丹尼尔说得很肯定,“你将前往公元前18世纪的某一个时间点,碳14年代测定法可能只能通知你一个大致年代范围,但如果遇上了能够确定准确年代的事件,你的腕表会通知你的。”
凭伊南对丹尼尔这个人的了解,除非他有十足的把握,丹尼尔是不会说这种“打包票”的话的。
她放下心来,相信自己到地方一定能马上掌握任务的具体内容。
丹尼尔抬腕看看表,迅速又翻了翻面前一大叠资料,说:“大约还有10分钟左右的等待时间,我们可以聊点什么。”
“对了,项目组里专门负责研究古代苏美尔人信仰的研究员做出了一份报告,他特地提醒了,在公元前2800年之后的一千年里,由于乌鲁克城邦的日渐衰落,女神伊南娜的地位也发生了变化。”
伊南扁了扁嘴,心想这群同事们也真是看热闹不嫌事大。
项目组里的大家应该都知道,苏美尔人对伊南娜的崇拜,与她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吧。
“首先,伊南娜从原先的爱与丰收女神,变成了爱、丰收与战争女神,增加了战争属性——这可能与吉尔伽美什赢得了与阿卡德人的战争有关。”
“其次,伊南娜在新的帝国首都并不受宠。”
“随着时间的变迁,人们对神明的崇拜也在不断发生变化。到了巴比伦帝国时期,在首都,人们崇拜的对象是木星之神马尔杜克——金星女神伊南娜被边缘化,成了一个‘边缘神’。这一点我认为有必要提醒你。“
伊南想了想,觉得这也正常:以她对两河流域当地人的了解,那里的每一座城市都拥有自己的守护神。新兴城市巴比伦崇拜别的神,是顺理成章的事。
但为什么丹尼尔要如此正儿八经地将这事说给她听,伊南低头,严肃地思考着。
她突然想起了什么,问丹尼尔:“目标时空的那位女继承人,她的名字叫做什么?”
丹尼尔闻言立刻笑了,仿佛早就料到她能想明白这一点似的。
“这位女继承人的名字,就叫做‘伊丝塔’。”他回答的时候眼里带着狡黠。
“那我可真该谢谢你啊!”伊南顿时气结。
她不喜欢别人把自己看做是神明——她更喜欢和世人一样,用自己的双手去建设,去开创美好生活。
但为什么她兜兜转转,还是没法儿摆脱“神明”笼罩在自己身上的光环/阴影?
这位她即将成为的女继承人,竟然和女神伊南娜在阿卡德文化中得到的那个新名字“伊什塔”极为接近。
伊南瞪着丹尼尔,觉得对面这个男人很有问题。
丹尼尔却双手一摊,说:“没办法,适龄的女人,有足够的身份和财力可以去做一些事,同时没有娘家和夫家双重束缚,拥有独立地位,又恰好刚刚离开人世,就只有这个叫做‘伊丝塔’的姑娘。”
“你可以想象自己的首要任务其实是帮助她,保住她所继承的家业,继续庇护她所保护的农奴,这才对得起你借用的她的身份。”丹尼尔解释。
伊南扁着嘴:这是什么歪理?
丹尼尔却继续肃容说:“为此,我们决定,保留你所拥有的力量,你依旧拥有足以与英雄王匹敌的力量;但是我们必须恢复你作为一名女性的所有特征。”
这么说来,伊南以后就不会再是个假小子一样的女孩了,她不能够再轻易地女扮男装,相反,她还会是那个明艳绝伦、颠倒众生的女人。
伊南不晓得为什么悄悄地松了一口气,觉得不再由丹尼尔这样的直男审美来控制她的形象,可能也是件好事。更何况,她还保留了力量。
丹尼尔也看出了她的“如释重负”。他并没有生气,却肃容向她强调:“伊南——”
“我承认,我第一次见你时对你的第一印象很糟糕:当时我认定你是个娇气的、软弱的女学生,我完全是因为你的体质特殊,才不得不用你……我一度以为你的头脑及不上你的美貌,你对人类文明的发端只是抱有不切实际的幻想。我甚至还以为你会临阵退缩的。”
伊南冲丹尼尔微笑:其实……做人不需要这么坦诚的。
“但是这一段时间共事下来,我对你有了更多认识,我打算收回此前所有对你的误解。”
伊南继续微笑:打算收回……所以这是还没收回对吗?
丹尼尔却完全没有猜她心思的意图,他只管继续往下说:“我认为,在以后的任务中,你完全可以更放开,勇敢地施展拳脚。”
“我原本认为你根本不可能改变人类的文明发展和历史进程——但是我现在认为,有你在历史之中,可能会更好!”
“你的意思是……”
伊南站了起来:短短的十分钟谈话时间已经到了,丹尼尔身边的仪器已经灯光闪烁,就差嘀嘀作响了。
“我的意思是,以后你在目标时空内,尽量忘记那些后世给你的束缚吧,你其实可以随心所欲……”
丹尼尔的话音未落,伊南的身影已经消失不见。
*
伊南确实定向穿越了。
睁开眼时,在她的面前有一个戴着面纱的年轻女孩毫无生机地静静仰卧着,想必就是伊南需要取而代之的那位“女继承人”了。
伊南轻轻叹了一口气,说了一声:“放心吧。我会代替你守护你想要守护的。”
她刚刚说完这一句,这个年轻女孩的身体就开始变得透明,渐渐消失。伊南赶紧抓紧这最后的时间,握住这个姑娘的手,了解她所需要了解的一切,同时也一并观察这个姑娘的穿衣习惯,待的首饰……毕竟这就是她的起点,她会以年轻的“伊丝塔”之名,在这个世间行走。
与此同时,她腕表上的光屏弹出,腕表的功能似乎已经随着磁场BUG的修复一切恢复正常。
“公元前1700年——待校正。”光屏上标注着。
“待校正?”伊南皱起眉头,想起丹尼尔所说的,“能够确定准确年代的事件”。
在公元前18世纪,究竟什么事件,能够让人准确确定年代呢?
第76章 公元前1757年
伊南伸出手, 轻轻地握住正在消失的那个年轻女孩的手。她想要在最短的时间内了解这个姑娘,了解她的社会关系,了解她脑海里保留的一切信息。
“父亲、母亲、姐姐、姐夫……保姆嬷嬷……”
“贫瘠的田产、破败的作坊……没人要的……”
“伊丝塔, 不想……无声无息地……”
伊南摊开手, 目送眼前这名年轻姑娘的遗体渐渐消失在空气中。
“你曾在这个世上存在过,”伊南默默为她祈祷,“你本该享有一场葬礼和人们的思念, 你不该这样无声无息地消失。”
“但我会让你的名字更加出彩, 让你的心愿一一实现。”
终于这个年轻姑娘的遗体彻底消失, 留在房间里的只剩伊南——伊丝塔小姐,现在是她的新名字。
伊南在最短的时间里已经了解了伊丝塔小姐的出身:
她来自于一个“阿维鲁”家庭——
“阿维鲁”是古巴比伦时期社会三等级中最上等的一级,指代贵族或是自由民;而伊丝塔小姐出身的家族,是一户“尊贵的阿维鲁”, 意味着她是贵族出身,名下可以拥有土地。还有一些普通“阿维鲁”,他们多半没有多少财产, 也不是奴隶主,多以小手工业者的面貌在社会中出现。
与“阿维鲁”相对的, 还有“穆什钦努”, 意为无权平民, 他们没有资格拥有土地所有权, 而是依附王室而生, 作为王室的仆从,打理王室的产业。
虽然穆什钦努不能拥有土地,但是因为他们为王室服务, 或者为王室耕种土地, 照样可能会变得很富有。
至于社会中的最低等级, 是奴隶。男奴隶被称为“瓦尔杜”,女奴隶被称为“阿姆图”。奴隶可以被买卖,眼下一个奴隶的“时价”在二十舍客勒银①左右。
伊丝塔小姐名下至少有两百个农奴。
伊南忍不住感慨:伊丝塔,你现在是个富人唉!
但是伊丝塔家中的田庄收成非常不好。她的父母在世的时候,已经不得已变卖了一些农奴——这些农奴非常不愿意离开田庄,毕竟伊丝塔的双亲待他们非常和善——但田地确实不足以养活这些人,需要额外购买粮食来养活。
另外,如果王室要对这些入不敷出的田庄征税,伊丝塔家就要彻底完蛋。
除了田庄之外,伊丝塔家还拥有一座曾经辉煌的首饰作坊——毕竟这地方靠近乌鲁克,当乌鲁克还是“万城之母”的时候,这里首饰匠人的工艺曾经天下闻名。
但是现在,乌鲁克已经衰落了,伊丝塔家的首饰作坊渐渐生意冷清。但是伊丝塔的双亲不忍心亏待那些世代在此谋生的首饰匠人,还是坚持向他们支付酬劳。因此这首饰作坊完全是不赚钱的。
最有趣的,是这位伊丝塔小姐有一位长她十岁的姐姐。这位姐姐已经出嫁好些年头了,嫁给了一个“穆什钦努”②。这对姐姐和姐夫,在前些日子伊丝塔的双亲过世的时候,竟然都不曾回头探视。
难怪,在伊丝塔小姐的心中,最怀念最依恋的,除了父母之外就是她已经过世的保姆嬷嬷——姐姐姐夫什么的,都是不沾边的。
当然这可能是因为,按照时下的规矩,伊丝塔小姐作为唯一的未嫁女,在家中没有男继承人的情况下,是唯一有权利继承全部财产的继承人。
可以想象,这对姐姐和姐夫,既没有资格“继承”财产,又没有资格“拥有”财产,干嘛还要为了这点亲情回来探视呢?
不过,伊南心想,最重要的原因,可能也还是因为这贫瘠的田产和破败的作坊他们都看不上眼吧。
她不禁有些可怜这位伊丝塔小姐。但既然她从“真正的”伊丝塔小姐手中接过了这些产业,少不了要把这些产业都支撑起来。
于是她从伊丝塔小姐的衣柜里取出袍服和衣饰,给自己装扮上,并且戴上了面纱——既然那是伊丝塔小姐的习惯,她如果突然改变,周围的人可能也没法儿马上接受。
“阿普,阿普!”伊南召唤伊丝塔小姐的贴身女佣——这个二十多岁的姑娘实际上是保姆嬷嬷的小女儿,是伊丝塔家的“阿姆图”。
阿普闻声,先是小心翼翼地探头进来,看了一眼,见到伊南端坐在榻上,周身衣饰已经穿得十分整齐,面纱戴得好端端的,但是那一对明亮的双眼神采异乎寻常。
阿普又惊又喜,跳进屋叫道:“小姐,您的病……”
“呸呸呸,您这副模样,哪里还有什么病?”
“我这就去告诉大家!”阿普转身就往外冲。伊南本想叫住她,但想借这机会在人前露面也是件好事——她可以向整个田庄的农奴和作坊里的工匠们宣告,她的身体已经康复,并且将担起管理所有产业的职责。
不多时,就真的有几十个穿着半身裙的“瓦尔杜”和裹着袍子的“阿姆图”前来,“阿姆图”人数占多。聚在了住宅正中的天井里,另有几个二三十岁的健壮男人也一道赶来,都是自由民阿维鲁的装扮,穿着羊毛袍子,戴着一顶装饰功能大于保暖功能的羊皮小帽子。
所有人一起向伊南行礼。
有一个名叫“波安”的瓦尔杜带头致以问候:“伊丝塔小姐,您的病体痊愈,这真是太好了。”
伊南的眼光从他们脸上一一扫过,只见绝大多数人眼里都闪动着真诚的光,她顿时放心,心想那位伊丝塔小姐,和她的父母双亲,果然给她留下了非常好的人缘和“群众基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