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顾亲情才好,”秦夫人踩着暖玉为底的金缕绣鞋,步履悠然走下副位台阶,“这样蝶儿在傅家的地位,才会越来越稳固。”
☆、为官(上卷完)
飘着袅袅烟雾的正清殿内,地铺上等白玉砖,墙壁是扎眼的明金色,内嵌的夜明珠散发幽光,熠熠生辉。
东西两角的火盆熊熊燃烧,又暖又亮。
正北方向放置一架镀金的木椅,用珍珠帘幕遮掩,风气帘幕微动,把内外间的两处世界隔绝,影影绰绰,互相都看不真切。
”顾相夜间造访,所谓何事呐?”良久,一道低沉而不失威严的声音才缓缓从里间传来,打破了殿内寂静无声的氛围。
透过帘幕,男人一身绣十二章纹饰的明黄宽袖龙袍,四指宽的金玉带系在腰腹,戴十二白珠冕旒,让旁人无法透过神情去猜测圣威。
整个人由内而外有一股上位者不怒自威的气势,让周围的气流都有些停滞不通、不由引人颤抖着匍匐在天子脚下臣服,不敢生出一分一毫的反抗之意。
“圣上,微臣特来请罪,”帘幕三尺之外,顾望瑾跪的挺直,“会试有女子冒名参考,微臣过失莫大。”
他是何等聪明之人,一开始只觉宋钦柔和陵州州府造册的个人档案中大相径庭,并非没怀疑过她的身份,但就像宋钦柔确信的那样,超乎法度之事,他都及时止损。
于理,身为士子,寒窗苦读数年,一路过五关斩六将从乡试来到会试,他也是科考过来的,其中艰辛自然了然于心,九州鲜有男子坚持下来,更遑论一个十六岁的小姑娘了。
于情,身为女子,非但不三从四德,还胆大包天顶替亡弟身份,公然欺下犯上,触犯大梁律法,判处车刑都不为过,试问大梁开国以来,有哪一条符合这点的先例?
此等匪夷所思、惊世骇俗的举动,综合种种考虑,因言行举止有悖于州府的相关记载便轻而易举把人与冒名联系,实在太刻薄了些。
正是被这样与其说有仁有义、不如承认妇人之仁的想法禁锢着,才让他错过了最佳解决时间。
等真正收到奉光院消息的时候,明显为时已晚了。
丝毫不给他平复心绪的时间,电光火石之间,他便当机立断决定连夜进宫面圣。
甚至连仪态都不顾,直接调运内力、以轻功飞至皇城门口,亮出丞相特持金牌,才被神策营放了进去。
他想过那些人留有后手,没料到顶着大公无私、铁面无情的由头,秦敬泽先一步向大理寺告发。
反正科考从头到尾的一切事项,都是当朝堂堂顾大丞相经手,就算圣上怪罪下来,理应由主考官负全责。
律法规定,凡属欺君罔上之流,除主要在责者外,其他人主动揭发可将功折罪,若全程提供证据推进案情,则可官升一职。
当初定下这条律法,主要出现在男主被泼通敌叛国脏水的情节,看着合情合理,不过是打着人性化的口号,光明正大内涵男主、给男主制造麻烦而已。
万万没想到,历史总是惊人的相似,同样的麻烦提前降落,唯一的区别就是“麻烦”变成了创作者,还是有苦难言、怎么都否认不清的理由。
从秦衍差点被剥夺科考资格开始,到借月牙山之手掳去储君,再到陆府内外的公然刺杀,一桩桩一件件,终究是他眼界太窄、太低估秦敬泽的手段了!
不可否认,这样一位优秀的贡院院丞,有足够的借口记他仇;也确实是他太自负太轻敌,才走到如今这步两难之境。
处理不好,别说连宋一案会不会真受车刑,他会不会前途就此止步,就是整个顾家,恐怕都难逃一劫。
所以……只能选择来面圣,以一己之力揽下全部罪责,以求圣上宽恕他人。
“女子?”后面那个字的尾音明显拖长了一些,紧接着帘幕内忽然穿飘出一道轻笑,“定宁也会犯错么?倒是出乎朕多年认知呐。”
若是放在平常逢年过节,圣上唤顾望瑾的字,倒像拉近了君臣之间的隔阂,可眼下这种谈论罪犯的局面,如此称呼只会让人深感毛骨悚然。
“是微臣之失。”顾望瑾否认不了,或者说他从头到尾就没想过否认。
“罢了,”圣上的心情似乎很愉悦,哪怕看不清他的神色,顾望瑾大抵知道他是万分期待的,“那顾相与朕说说,论律此女该当何罪?”
欺君罔上者,除以极刑焉。
不知怎的,短短十个字,别说轻而易举说出来,就是在心里过一遍,他都觉得整个人沉闷喘不过气来。
但让他明知宋钦柔有错在先,还要抛开自小所受“坚守礼法教义至上”的信念,说出恳求宽恕的话,也实在做不到。
生平第一次,他竟升出了一股无法反驳自我的无力感。
“……圣上,太子殿下求见。”忽然,一道雌雄莫辨的尖锐声自门外传来,圣上明显愣了一下,倒也没说出阻拦的话,“传。”
“儿臣见过父皇。”楚昭珩的脚步明显利索了很多,右腿完全没有不出曾中毒素、差点被废的痕迹。
“微臣见过太子殿下。”顾望瑾原本泠泠清冷的声音,刺客却沙哑的厉害,甚至连楚昭珩都注意到了,下意识投来关切的目色。
顾望瑾:“……“
轻轻摇头,以示自己无碍。
“这么晚了,珩儿怎么来正清殿了?”圣上率先提问,言下之意最好有要紧之事求见。
身为储君,自家亲爹是什么性子,楚昭珩比谁都清楚,所以他省去了寒暄,直奔主题道,“儿臣所求,与顾相所求当同。”
最开始的讶然过后,顾望瑾很快想明白关键。
怕是容涣玉也收到连宋入狱的消息,特意与太子相商,以最直截了当的方式,让太子连夜面圣。
毕竟月牙山一案,连宋也算误打误撞解除两人危机,由太子来陈情再合适不过。
见圣上没有阻拦的意思,楚昭珩略显稚嫩的小脸紧紧绷起,“父皇,此女虽有悖我大梁律令,但救儿臣于水火也是真,还请父皇看在她并无恶意的份上网开一面。”
圣上这才反应过来,自己好像太着急揪顾望瑾的短处,忘记按部就班询问犯人是什么身份。
但天子会失误吗?一切过错都是臣下办事不利造成的。
所以他略微沉吟一番,终于从记忆角落翻出的确有一位救储君有功、还被自己随口封为小官的士子,“那珩儿的意思是?”
楚昭珩没打算拐弯抹角,眉目在夜明珠照映下多了几分温濡,“儿臣恳求父皇,能给此女一个将功折罪的机会。”
“将功折罪?”圣上的音色晦暗不明,起身走至帘幕前,透过冕旒俯视台阶下方,话却明显对顾望瑾说的,“依顾相看呢?”
顾望瑾:“……”
他默了默,明显不受上方六十度视角处传来的压迫感,不卑不亢道,“死罪可免,活罪难逃,革其职务,遣返归乡。”
简简单单的十六个字,确实是他经过深思熟虑之后的决定。
官场终究太过复杂,不适合连宋的性子,若是继续呆下去,迟早会落得尸骨无存的下场。
何况……九州以来,绝无女子为官的先例,即便圣上法外开恩容许她留在京兆府,以男装示人,终不是长久之计。
“那珩儿的意思呢?”圣上微微侧眸,冕旒的串珠叮咚作响,恰好遮住他晦暗不明的神色。
革其职务,遣返归乡?
的确是个不错的处决法子。
“回父皇。”楚昭珩暗暗看了眼顾望瑾凝重的侧颜,不知是不是夜明珠太亮,总觉得他的面容过于苍白了些。
想到太傅说的话,他轻叹一声继续道,“儿臣以为,法度之外,亦有人情,儿臣听闻此女在陵州风评尚佳,莫不如折中顾相的意思,留在京兆府戴罪立功。
让连宋留在京兆府,并非完全出于为顾望瑾着想的角度,自己也存有一定的私心。
月牙山遇到连宋,总觉得长相过于熟悉了些,后来回到宫里,想尽办法找到母妃生前画像,二者居然有惊人的相似之处!
没等他过多深究,便受到容府传讯,得知连宋冒名顶替参考入狱一事,匆忙之下他顾忌不了太多,毅然决然赴正清殿恳请父皇法外开恩。
好在连宋是他的救命恩人,有足够的说服理由支撑他。
否则大理寺那种地方,在判定犯人之前,只要保证人没死就行,至于怎么活,那些狱卒也不会管。
“珩儿呐,”圣上一拂宽袖,复又坐了回去,“朕明白你的意思,可若是每个犯错之人,都能凭借过往的善举获得宽恕,那要律令有何用?”
没等两人回应,圣上接过内侍递来的茶盏抿了一口,“何况圣人所言‘勿以善小而不为,勿以恶小而为之’,与人为善可不是犯错的借口,这些道理太傅当与你讲授过吧?”
这话乍一听没毛病,可下首两个人每一个蠢的,自然明白其中的深层含义。
以连宋为出发点,不仅内涵顾望瑾办事不利,还把容涣玉都扯了进去。
“讲过,可是……”楚昭珩还想再辩驳,却被圣上轻飘飘的语气打断了,“好了珩儿,你还小,难免受一时的表象蒙蔽,朕会让太傅给你酌情增加功课,免得被小人利用。”
通过年龄的理由让楚昭珩闭嘴,同时告诫顾望瑾那么大一个人,没有足够的眼力见,就别轻而易举下定论。
如此一箭三雕的说话艺术,确实不负宋钦柔为思索人设掉的那些头发。
“圣上,此事是微臣疏忽,辜负了圣上的信任,”顾望瑾深吸一口气,美得惊心动魄的桃花眸看不出喜怒,“微臣恳求革除丞相一位,闭门重读圣贤之书。”
任职这两年,他比谁都清楚有多少人想把他扯下来,包括龙椅上他一直敬重的君上,可若是他装听不懂,那么连宋,必死无疑。
并非他江郎才尽,没有其他为连宋开脱的办法,但他不愿。
做事当无愧于心,无愧于学,这两年他确实顺风顺水了些,祖父教导的居安思危仿佛久远之前,主动革职也并非亏了他。
“顾相……”楚昭珩一惊。
他想过顾望瑾会让步,却没想到会让到这种地步。
“殿下之言,定宁明白,”他轻轻朝楚昭珩摇了摇头,有远处火盆带来的暖风,携起额发掩住他眉宇间极淡的释然,“还望圣上,允准。”
“这……既然定宁决意已定,朕也不好再劝,”说着惋惜的话,声音里可没一点惋惜的意思。
“罢了,珩儿有一句话朕深以为然,法度之外,亦有人情,看在此女有恩于珩儿的份上,来人。”和高兴最头疼的丞相主动放权比起来,置一个小角色欺君的气便不足为提。
既然珩儿求情,他自然不好太刻板冷血,顺水推舟依了珩儿也无伤大雅。
思及此,他对应召入殿的内侍道,“先拟好圣旨,明日一早去大理寺放此女回京兆府,一个月内若无政绩建树再遣返回乡吧。”
“是。”内侍领旨叩首,毕恭毕敬身退了出去。
“父皇,为何不能现在去?”楚昭珩瞳孔微缩,小脸充满了不解和焦急。
倒是顾望瑾,眼尾骤然收紧。
任丞相两年之久,他比谁都明白圣上要的是驭人之术。
答应放人,但又不立刻放人,大理寺的手段有多狠毒,圣上自然不会不知。
三分吊口气,一夜流血河,毫不夸张。
你们为连宋求情,可以,但要等她备受折磨后才能放出来。
反正大理寺的犯人行刑前,横竖都会有三分气,等第二天被折磨得不成人样,靠圣旨摆脱折磨,自然会生出对皇恩至死不渝的尊崇。
而且能磨一磨顾望瑾的锐气,让他明白皇权有多至高无上。
别以为朕听不出来,看着乖乖交出权利,还不是为犯人开脱。
顾望瑾当然明白这一点,正想开口时,就听圣上道,“朕也是站在此女角度出发,让她受点苦也好,往后才能记住这个教训,避免再步行差错。”
如此大义凛然的话,确实让人无法反驳。
“……多谢圣上。”说不上来是什么心情,顾望瑾淡淡垂眸,以极标准的姿势合袖一礼。
自始至终,都平静得过分。
就算辞了官职,短期内只能困在顾府,面对顾家满门,他都不用低头。
祖父曾说,为人为官,当求无愧于天地,无愧于自心。
任职以来,对他而言,为官,当为好官。
破奸邪,除小人,秉本心,为大道。
祖父的教诲,他从不敢忘。
所以在权势和责任之间,他毫不犹豫选择了后者。
扪心自问,为官之道,他一路在兑现。
至于为好官,发乎天地,交乎岁月,鉴乎山河。
——本心在,大道便在。
作者有话要说: 解释一下,不是阿瑾弱,是原则问题
人设从头至尾都是礼教信仰至上
毕竟是古人嘛~观念要慢慢变
☆、探监
低潮阴冷的牢房里,四方空间狭小而逼仄,坑坑洼洼的桌子上摆着一盏煤油灯,散发着幽冷的微弱火光,连一条凳子都没有。
铺在地上的稻草又黑又难闻,不时有各种小黑虫子从角落跑出去。
谁能想象,此等比土匪窝牢房都艰涩的环境,竟然是一向号称“秉公执法、不虐待犯人”的大理寺具备的呢?
身为现代人,宋钦柔父母虽早逝,凭亲哥相护也算顺风顺水,从没住过这样连虫子都不愿意待的地方。
但出了顾府,被一群手持铁剑的蓝铠寺狱不由分说扔到这里,身为创作者,她比谁都清楚等待她的是什么下场。
古人都说士可杀不可辱,下定决心不想让顾望瑾为难,一入大理寺的门,她就没想过要牺牲尊严和这些人理论。
毕竟她这个创作者,比谁都清楚未改革前的大理寺有多非人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