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着沈念禾,他又道:“我跑了几年商,也在外头做过学徒,早已不是从前名门子弟的性子,已经变得眦睚必报,凡事总爱讲究对等,对着外人不想多占便宜,却也不愿吃亏——同彭莽也好、郭保吉也罢,我虽是在其手下做事,却并非寻常门客,不过各取所需,互相交换罢了。”
不用他把话说透,沈念禾已是了然。
正因有林氏,才叫裴继安不愿再同傅家来往。他自信本事,同旁人站在一队,一样能出头,两相并无亏欠,合得来则合,合不来则分,若是遇得什么事情,也是在利言利。
可要是对象是傅家,碍于林氏在,甚至不方便撕破脸,做得好了往上走,外头人也会说是傅凛这个继父大肚能容,做得不好,多半也会有人议论说傅家已是如此相帮,这个继子还是烂泥扶不上墙。
裴继安直白地道:“不必为着她特意做什么,她眼下正当势头,我只会远着,若是……只盼没有那一日,当真有了那一日,我自会去尽孝道。”
他一向不愿去做锦上添花,不过一定会去雪中送炭。
虽然只见了短短两回面,裴继安却很能感受到林氏心中那种矛盾的心理——惦记自然是惦记的,可她未必想经常见到自己和亡夫的孩子,如果不是傅令明提议,她甚至于裴继安见面都要偷偷找个隐蔽的厢房,不叫外人有半点察觉。
子女跟自己之间,她更多的,或者说全然考虑的只有自己,虽然依旧愧疚,那愧疚之心却很淡薄。
人不为己,天诛地灭。
裴继安并不觉得亲娘如此对待自己有什么过错,人都是相互的,虽说血浓于水,可如果没有长久的相处,感情便成了无源之水,迟早要枯竭,此时叫他来选,他也绝不会把林氏放在首位,相反,哪怕是谢处耘,都要排在前头。
然而理解是一回事,却不代表他愿意让林氏拿来借花献佛,讨好傅家人。
明明一沾就是一身腥的,要是他同亲娘感情深厚,或许还会用自己的脸去倒贴,可两人分割十年更久,当中只有寥寥三两封信件往来,第一面相见时,差点都不敢相认,自然不会肯为了她蹚这滩浑水。
裴继安虽然对着沈念禾半点没有粉饰,把内心所想坦诚地一一剖析,可说完之后,还是忍不住问道:“你会不会觉得我薄情寡意?”
沈念禾坚定地摇头道:“三哥已经做得足够好了。”
裴继安的一颗心顿时放回了肚子里。
如果说原来他还小心谨慎地在沈念禾面前往脸上糊各种皮子,或忠厚,或老实,或体贴,或人品上佳,两人关系初定,情意愈深之后,他也越来越止不住想把脸上的面皮撕下来,将真正的不那么完美,甚至可能被人鄙夷的那一部分自己露出来给她看。
而当知道即便自己满身缺陷,面前的人接受起来却毫不犹豫之后,他就更想同她亲近,仿佛浑身轻松,整个人都有了着落似的。
沈念禾还不知道他脑子里究竟在想什么乱七八糟的,却是沉吟片刻,问道:“那这回傅家的宴席……”
裴继安此时心情甚好,微笑道:“你想去就去,不想去就不去——只那一家虽然号称什么百年士族,其实不过这七八十年才起来的,族中也没什么特别值得的人物,最出名的也不过都是吟诗作画、清谈宴舞之人,想来那花也没甚好赏。”
他点评起傅家一门,一个刻薄的字都没用,可言语之间却把看不上眼表述得十分清楚。
沈念禾听得只想笑。
作为裴家人,虽然家族已经没落,但是他确实有资本看不上傅家没有格调。
这格调并非文人格调,而是“做事”的格调。
从宣县旧宅子里头的陈设,裴六郎的手书就能看出裴家家风,这一门以做实事为上,只要能有用,从不讲究什么雅、俗,实在同傅家这种新晋的世家迥异。
第286章 姐妹
如果不是碍于林氏的面子,沈念禾半点都不会考虑去什么傅家赴宴,既然裴继安眼下摆出了这个态度,她便不再犹豫,道:“那一会看了帖子,我给傅莲菡回个话吧。”
裴继安却是道:“这点杂事,我代你做就是了。”
他口中说着,一面挑挑拣拣,自那一摞纸中摸了一张字迹最少的出来,拿刀把沈念禾先前在上头写的字迹裁了下来,提笔沾了一点残墨,落笔如飞,很快就按沈念禾的口吻拟了个回帖出来。
沈念禾见他眨眨眼的功夫,居然就已经在落款,忍不住好奇地凑头去看。
裴继安文笔极佳,寥寥百余字,上头居然用了七八个典故,其中还有两个出处十分冷僻,可这样堆砌出来的文辞,居然读来毫无刻意的感觉,反而十分流畅。
除此之外,他明明用的是小女儿家的口吻,写出来却一点也不违和,只那字体偏偏用的魏碑体,无论粗顿还是抬峰,力道都用得极大,起落犹如刀削似的,刚毅极了。
文与字放在一起看,便像是军中八尺大汉,手里捏着一根绣花针在边跳舞边刺绣似的,怎么看怎么奇怪。
沈念禾通读一遍,越读越觉得好笑,道:“三哥这是在做什么?”
裴继安笑着看了她一眼,道:“怎么,沈家的女儿还不兴有个识文知书的书童?”
沈念禾险些要笑出声来,打趣道:“我却不敢要三哥这样的书童,哪有书童比主家还要高大这么多的,况且还这么老,放在我家,这个年纪要是还只能做个书童,旁的都帮不上忙,怕是也没什么出息了……”
裴继安就攥着她的袖子,隔着衣袖捉着沈念禾的手腕,微笑道:“人你都已经收了,有没有出息都只能用这一个,要知道这个书童虽然年纪大,又没本事,心眼却是小得很。”
又道:“反正有个有钱的主家……”他嘴里说着“主家”二字,眼睛则是含笑看了一眼沈念禾,“怎么也不至于将我饿死罢?”
沈念禾便笑道:“我家书童可不容易当。”
裴继安马上应道:“你去哪里寻这样乖觉的仆从,又能帮着回乱七八糟的帖子,又能做饭,还能帮着收拾屋子……”
他说完之后,自己也忍不住笑了起来。
次日一早,裴继安就使人将那帖子送去了傅家。
沈念禾本来还想自己拿新纸重新誊抄一遍,却被裴继安拦了下来,道:“哪里用得着那么小心。”
又道:“我另有安排,你不用理他那一家。”
他收走了沈念禾的酒曲方子,自出门寻人不提。
一街之隔,傅府的丫鬟却是捧着门房送过来的帖子一路往后院走。
后院当中,林氏正同傅莲菡说话。
“……已是叫下头拟了菜单子,你也看一眼,毕竟你们小姑娘家自有喜欢的东西,若是不够,也要增添几样……”
她一面说,一面从身边的小丫头手里取了菜单过来,拿给傅莲菡看。
傅莲菡还在试着新镯子,也没有伸手去接,只扬了扬下巴,道:“娘且放着,我一会再看。”
又把手腕抬起来,露出两边新戴上的两个不同样式玉镯,问道:“娘看那一个衬我?”
林氏看了一眼,道:“两个都好,左右也是分两次宴请,你一天戴一个就是。”
傅莲菡不太高兴地道:“大哥自得宝阁里给我挑了好几个,二哥同四哥也各有表示,宴席总共才两天,最多也只能戴两个……麻烦死了!”
她抱怨当中只有一半是真的抱怨,另有一半,却是在当着林氏的面炫耀兄长对自己的好。
林氏笑了笑,正要顺着口气搭话,边上却是有个四五岁的小女孩插嘴道:“三姐姐,我想要这个镯子!”
一边说,一边已是伸出手去抓桌上打开的盒子里放着的白玉镯。
她人小手短,本是坐在一张小几子上,此时伸手过来,明明隔了老远,还不到能够着的时候,傅莲菡已是柳眉倒竖,用力将她的手给拍了回去,怒道:“谁教你这般行事的?!”
又训斥道:“你哪里学来的德行,旁人的东西,还敢说拿就拿,我傅家的女儿怎能这般没有教养!!”
傅莲菡年纪比对方大了近十岁,两人力气相距甚远,此时用力拍打,发出“啪”的一声响,那响声清脆不已,小女孩的手背几乎是立时就红了。
那女孩“哇”的一声,大哭起来,转头扑到林氏怀里,哭叫道:“娘!”
林氏又是心疼,又是恼火,犹有些生气,只是当着傅莲菡的面,旁的都不好说,只好跟着道:“怎么好不问自取?娘从前是怎么教你的?孔融让梨的故事你都忘了不曾?”
一面说,一面把女儿的手放在嘴边做出吹气的动作。
到底是自己女儿自己心疼,林氏虽然面上是在教训女儿,实际上又何尝不是在指桑骂槐,说傅莲菡。
——孔融年纪幼小,尚知让梨,你年纪这样的大了,对着妹妹居然还如此苛刻。
傅莲菡只做什么都没有听到,冷哼一声,道:“我就不指望她这个妹妹让不让的了,都说三岁看大,娘,而今爹尚未回来,我同兄长俱是搬了过来,剩得弟弟妹妹两个在家,你多有时间,还是要管教管教才是,都交给下头嬷嬷带,不知带成什么样子,过几日就要办席,也不好不叫她出来问好,要是问礼时她忽然去讨要别人的钗鬟首饰,女儿实在不知如何是好!”
她虽然里多有讽刺之意,话说得也十分难听,可道理却没有错。
林氏再多的气也只好咽了回去,笑道:“毕竟还是不懂事,怕是偶然出门,有些怕惊,我先把人带回去。”
又指着桌上一处角落摆出来的盒子,道:“是我上回收拾出来的,你挑喜欢的用,其余的收起来便是。”
一面说,一面示意一旁的老嬷嬷过来抱女儿。
那小姑娘哭了好一会,不见有人来劝,四五岁已是知事的年纪,听得亲娘同长姐说话,也晓得是在嫌弃自己,更是难受,一时哇哇大哭,劝也劝不住,只用力抱着母亲,不肯给旁人抱走。
林氏只好拉着她一边劝一边往外头走了。
小女孩出得门,有了亲娘哄劝,又得边上人拿玩具逗弄,很快就止了哭声,路上还蹦蹦跳跳的,一会扑蝶,一会捉虫,一时都安静不下来,叽叽喳喳的,显然没有把方才的事情放在心上。
林氏跟在后面,也不去催她,也不说什么,只一直沉默着想着事情。
女儿马上就要满五岁了,儿子则早有了八岁,可同家里另外几个兄姐,几乎没有太深的感情。
从来后妈难当,从前在傅家时,林氏又何时知道家事处理起来会如此麻烦,可来到傅家之后,她却几乎隔三差五都要愁得头疼。
傅令明早早就带着弟弟妹妹三人搬来了梁门大街的新宅子里,剩得她带着一对亲生儿女留守,一是为了镇守大宅,二也是为了等丈夫回京,好做一应准备。
两边虽然分宅而住,却并未分家,她发话说傅令明要去衙门点卯,另两兄弟又是科考在即,不必他们每日回去问好,至于傅莲菡一个女儿家,又是恰才回京,正待要调和水土,也不必进进出出的,麻烦得很。
三人得了她的话,果然就每日派遣丫头小厮过去应付一回,至少面子是做足了。
可傅令明这三个毕竟是小的,又各自有正经事,剩一个还是娇女,自然可以任性些,而林氏身为主母,却不能与之一般见识,是以每每隔上一两天,都要亲自来一趟。
今日带着女儿上门,本来还想叫姐妹两个亲近些,谁料到……
第287章 回帖
林氏心中想着事情,难免有些看不到女儿,她晓得身边几个丫头必定已经围上去左右簇拥着,是以也没怎么理会。
然则傅幺娘正在猫嫌狗憎的年龄,一刻都闲不下来,她本是老小,得亲娘与亲哥自小疼爱,出生时父亲已经身居高位,被捧在手心长大,一向是由着性子玩闹的,哪里会顾及几个小丫头,见得有人在身边跟着,就从众人腿间窜来穿去,看她们一个都捉自己不住,乐得咯咯直笑。
她笑过之后,忽然看到不远处两块半尺高的石头,那石头一块垒着一块,最上面那石头面不知从何处落下来一朵玉兰花,花上伏着一只蝴蝶。
蝴蝶品种十分稀罕,蓝底白点,蓝得比天还要亮上许多,双翼忽闪忽闪的,漂亮极了。
傅幺娘虽然年龄尚幼,还辨不出美丑,却已经懂得喜欢色彩鲜亮的东西,一下子就兴奋起来,从一个丫头腿边钻了出去,往彼处一路小跑,蹦跶上了底下垫着那一块石头,欲要去扑蝶。
她人幼力小,跑动时已经带起风声,扑蝶也不晓得使巧力,又兼几个丫头见她四处乱窜,急急边在后头叫唤边跟了上去,偏又不敢离得太近,唯恐将人绊倒。
这一通吵闹,自然把那蝴蝶惊得飞了起来。
傅幺娘急急双手扑上去拦,一不小心被什么东西一磕,上半身直直扑倒在石头上,额头碰在石头上,发出“嗑”的一声响。
她先还没觉得有什么,也没察觉处痛,只好像脸上什么东西热热的流下来,顺手一模,几道红得刺眼的血水自袖子上蜿蜒而下,低头一看,掌心处尽是血迹,两道袖子也都一片深红。
傅幺娘“哇”的一下,大哭出声。
院子里顿时一片鸡飞狗跳。
***
牛行街的小儿大夫来得极快,给傅幺娘上了药,因怕小孩乱闹,又给她开了镇定安眠的方子,见她睡下了,才同林氏交代了些要注意的事项。
听得说伤势不算太重,林氏才略微松了口气,忙又问道:“这样小,伤的又是额头,会不会留疤?”
那大夫哪里敢打什么保证,忙道:“要是恢复得好了,眼下年纪小,应当不会有什么明显的疤痕。”
他话说得半含半吐,林氏整颗心又吊了起来,连忙问道:“是不是一点疤都不留的?”
老大夫勉强道:“眼下还看不出,过一阵子就晓得了。”
又安慰她道:“令千金吉人自有天相,应当不会有事。”
傅幺娘运气还算不错,那石头上有一块尖锐的凸起,她磕到的只是额头,只要再偏半寸,就要刺进眼睛了。
这样的话,也不过听听就罢了,自然不可信,林氏知道再问不出什么,着人打发了些银钱,让嬷嬷将那大夫送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