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天色已黑,傅令明下卯回来,却是径直进了此处偏厅,见得林氏站在原地,也不晓得坐的样子,忙问道:“听说幺娘不小心摔着了?方才路上见得个老大夫,问了几句,他说妹妹吃了药睡了,并无什么大碍,却不晓得伤势如何?”
又道:“莲菡也忧心得很,嚷着要过来,只她一来,少不得又要吵闹,没得闹得幺娘不好休息,被我拦了……”
林氏又不是头一天嫁进傅家,自然知道傅令明说的全是场面话,不过肯说总比不肯说来得好,多少面子上是顾到了,便道:“已是睡下了,伤了额头……”
她把傅幺娘的情况说了一遍,又带继子去里头晃了一圈。
傅令明看了两眼,已是尽到自己的本分,便不再多留,道:“幺娘吃了药,今晚不如在此处睡罢?我叫人收拾个地方出来。”
林氏本也不想折腾,只是此处本来房舍就不大,傅令明四兄妹一人占了一个角落,又带着仆妇,压根没有地方可以腾出来,傅幺娘又认床,要是半夜醒来了,免不得要吵闹。
她犹豫了一下,道:“罢了,家中离得马行街近些,药材也齐全,要是半夜有什么,还好去请大夫。”
傅令明不过随口一提,本也没想过林氏会答应,见她拒绝了,便不再坚持,又问候了两句,就找个理由退了出去。
他才回得后院,傅莲菡就迎了上来,问道:“怎么回事?听闻那个小的摔了头?”
傅令明把幺妹的情况转述了一回。
傅莲菡听说磕得一脸血,伤了额头,脸上一下子就阴了下去,撇嘴道:“真摔得不是时候!”
又抱怨道:“过几日就要办宴席,此处又是新宅子,被她这么一摔,晦气得很!”
傅令明左右一看,见得门口处站着两个小丫头,便上得前去,将两人支开了,又回来教训妹妹道:“这样的话怎么好胡说,叫外人听了,怎么看你?”
傅莲菡话才出口,已是知道自己说错了,此时被长兄一提,马上就认错道:“是我一时嘴快……”
又噘着嘴道:“我也只当着大哥的面才敢说,况且她又只是伤了皮肉,养几天就好了。”
再道:“好好的新宅子,大哥才得了好差遣,二哥四哥又要下场,被她这么一带累,确实晦气得很嘛!我又不是为了自己!”
傅令明皱眉道:“隔墙有耳,外头还站着伺候的丫头,要是被人传出去,与你名声有损。”
又道:“幺娘伤了头,于情于理你都当去看一看,为着脸面,不然给人晓得了,要说你没有孝悌友爱之心。”
傅莲菡撇嘴应是。
两人正说着话,忽见外头有个小丫头敲门。
傅莲菡忙解释道:“方才门房送帖子过来,我叫她去取帖子了。”
又问道:“大哥才进衙门,过几日我这一处要办宴席,要不要请几个上官家的女眷过来?”
妹妹关心自己,傅令明自然不会推拒,他早听说此处要办宴席,只并未怎么上心,不过一提起此事,也觉得未尝不可,便问道:“都请了哪些?”
办席要讲究排场,也要讲究人,若是同席的客人身份相差太远,就不是请客,是结仇了。
傅莲菡转头交代丫头去取了自己拟的名单来,此处等着,顺手就拆开方才拿进来的回帖,一张一张给傅令明看,说请了这家的姑娘,那家的女儿。
傅令明低头扫了一眼,忽然顿了顿,伸手去了其中一张帖子出来。
第288章 字迹
傅莲菡将丫头送过来的回帖摊开在桌上,一堆簪花小楷里头,忽然夹着一份遒劲有力的魏碑体帖子,简直如同鹤立鸡群一般,叫人一眼就被攫住了目光。
傅令明见那帖子封面处写着“沈氏谨奉”四个字,因知今次乃是家中头次办宴,请来的必定都是些有头脸的通家之好,可脑子里转了一圈,依旧没能想起来。
他是嫡长子,一向得家中器重,小时候还是祖父亲自启蒙的,跟着外出应酬多次,对傅家人脉情况十分清楚,知道从来没有一户姓沈的来往频密,不由得奇道:“哪里来的一个沈家?”
一面说,一面将那帖子展开。
所谓字如其人,又所谓文如其人,他见得那帖子里头所写,先通读一遍,再细细品砸一遍,只觉得文采飞扬,风流四溢,虽然用典隐隐有些刻意跟堆砌,可那口吻读来却十分可人,浑然就是个风流自蕴的天真女子。
能有如此才学,又有如此可爱,可那字体偏用的居然是魏碑体,叫傅令明越看越别扭,却又越看越觉得有意思。
边上的傅莲菡听得这话,却是皱了皱眉,道:“哦,是那沈轻云的女儿罢?”
说到这一处,她的语气当中就带出了淡淡的不满,道:“我先还不知道,后头叫人去打听了,原来那沈家女儿而今住在裴家,果然亲生儿子就是同继养的不一样,拿着我家们的脸面,去给前头生的儿子做脸……”
又将自己问来的沈念禾情况说了一通,最后才语带不屑地道:“届时一屋子高官权贵之女,只她一个那副德行,偏还要上赶着来凑热闹,也不晓得当有多臊!”
沈、冯两家的事情,朝野谁人不知,傅令明立时了然,再看那帖子,心中感觉登时变了,暗叹果然是老相公家中养出来的,实在与众不同,复才把那帖子递给妹妹,道:“不像是她自家说要来的,回了帖子说不来。”
傅莲菡还要数落,听得兄长这般一说,惊讶极了,忙把那帖子接了过来,低头一看,只觉得其中用词拿腔拿调,一堆典故雕砌之下,读来竟有几分高高在上的味道。
林氏强要她请沈念禾过来敷衍时,傅莲菡极为不满,心中一万个不愿意,只觉得人要是来了,简直拉低自己宴席的格调,可此时她帖子发出去了,沈念禾回帖推拒说不来,她却更为不满,仿佛自己被人嫌弃了,当即怒道:“沐猴而冠!以为自己是谁呢!我好心好意喊她来赴宴,没有我这一处出头,京中谁会搭理,她竟是还回这样一张帖子,难道要我亲自去请吗?”
她口中说着,将那帖子往桌上一撂,对着取了名单来的丫头道:“拿去给夫人。”
傅令明拦她道:“幺娘今日才伤了头,她未必还有工夫来管这些。”
傅莲菡道:“不过伤了皮肉罢了,又不要她亲自守着,况且过两天就要办宴了,今日不给,拖到明日,谁晓得后头又会发生什么。”
扬声催那丫头派人去送。
小丫头见她面色难看,也不敢多问,连忙取了帖子出得门去。
傅莲菡见好就收,看兄长脸上表情不太好,小心翼翼地问道:“大哥,我听得说最近司茶监外头一群刁民闹事,沸沸扬扬的,应当不干你的事吧?”
傅令明道:“是原来衙门里就留下来的烂摊子,虽是不用我去担责,却要我去收拾首尾。”
他有心同妹妹说说衙门的情况,叫她将来出嫁了,也不至于对朝野形势一问三不知,多少能帮些忙,可才解释了没几句,傅莲菡就揉着太阳穴道:“听得头疼!”
又道:“原还以为司茶监是个好去处,现在看起来,也没好到哪里去嘛,我看大哥每日早出晚归的,回来吃饭的功夫都不多,一回来又要给二哥四哥指点功课,一时都停不下来,辛苦得很,不如等爹爹回来了,叫他使力给换个地方做官算了!”
傅令明只好同妹妹解释道:“世上哪有容易做的官,不是有这样的毛病,就是有那样的问题,此事遇事,正好能显出我本事——旁人做不到的,我做到了,岂不是正好往上走?”
傅莲菡撇了撇嘴,道:“虽说这是大哥胸有抱负,只能青云直上,看在我看来,却也有好有坏,若是将来我嫁了人,最好他又能升得快,又能多回来陪我伴我……”
毕竟是同胞妹妹,傅令明心疼得很,便道:“话虽这般说,这样十全十美的,万里难挑出一个来。”
要是他自己娶亲,自然要取贤,最好对方为人大度贤惠,又能主持家务,又能掌管家资,叫自己无半点后顾之忧,可遇得自己妹妹外嫁,却又全然不是一个标准了,变为最好男方出身、才干俱佳,能也肯帮衬娘家,拈花惹草虽是可以,却不能闹出人命来分润家财。
看着傅莲菡低头看帖子的样子,傅令明心中暗叹了一口气——妹妹正是说亲的年岁,后娘嘴上说着出力,其实并不怎么上心,生父又忙于公务,并无多少空闲,还是要自己这个做嫡长兄的帮忙看着些。
他想了想,索性问道:“正想问你,你也是当嫁的年纪,喜欢什么样的,我帮你相看一回。”
傅莲菡扭捏了一下,复才道:“我要挑个相貌生得好的,也不要嫁去寒门——必要门当户对才行。”
又不太高兴地道:“上回爹爹还同我说什么实在没有合适的,榜下捉婿也未尝不可,我是不愿意的,那等家中贫寒之人,我嫁过去,难道是为了同他吃苦吗?”
复又道:“我又不是傻,好日子不过,跑去别人家吃苦!还要什么‘先苦后甜’,就不能一直吃甜吗?!”
傅令明赞许地点了点头,道:“我见得有合适的世家子弟,自会帮你留心。”
两人此处说着婚姻之事,一街之隔梁门大街的傅府里头,林氏也收到了继女着人送来的帖子。
她不同于傅令明,见得那帖子上的字迹,脸色一下子就变了。
第289章 堪配
裴继安虽是父亲裴六郎启的蒙,林氏毕竟作为生母,见过儿子学字,此时同从前再不相同,用笔习惯毕竟没有改变,她知文善墨,一眼就看出这一笔魏碑体出自哪一脉系。
一个已经成人的男人,给一个同自己没有血缘的女子誊抄回帖,这般行径,实在显得过于亲昵。
林氏见到这一笔字,已是觉得浑身不自在了。
她听郑氏说过想给裴继安说沈念禾做亲的事情,当时就十分不满意,眼下见得两人如此关系,明明算算时间,才认识不到一载,可其中隐隐透出来的你唱我随,让人怎么看怎么恼火。
等到再翻看其中内容,只瞄了瞄,她就忍不住“哼”了一声,将那帖子扔在桌上。
凡人作文,皆有笔仗,这回帖当中的行文虽然极尽矫情之能,看着很像是个闺阁女儿的口吻,又强用了一堆典故,可其中笔触、文风,却无法半点遮掩,分明就是裴氏文风。
林氏在裴家十年有余,情浓时同丈夫多有诗词联对,看回帖中所写,哪里还会认不出来这是儿子捉刀。
——帮着抄一抄文字也就罢了,连帖子也要代为拟写,明明是下人做的事情,居然这样上赶着,还要不要脸的?
定亲的事情都尚未确定,已是这样对待了,等到当真娶回家,日子会过成什么模样?
旁人是夫唱妇随,这一个,好端端的,生生被过成了妇唱夫随。
林氏自己嫁给裴六郎时,夫妻两个自然是齐眉举案,情真意切,丈夫还常给画眉涂脂、同唱同和,可眼下转换身份,自家成了婆婆,见得儿子如此向着一个外人,打心底里扭转不过来。
她过了片刻,实在有些气不过,又把那回帖捡了起来,翻开再读,其中矫揉造作,叫她越看越来气,暗想:十年寒窗,你这学来,难道是为了给女人写帖子的?!
再又有其中内容,半点没有婉转,拒绝得毫不留情,只说自己母亲故去,父亲音讯未知,于情于理,不便外出赴宴。
林氏原还不觉得有什么,一旦知道了捉刀者是自己儿子后,再看这一份回帖里头用典同口气,就隐隐读出几分讥讽之意,只觉得心口堵得厉害。
裴继安聪明得很,又怎么会不知道傅家送过去的帖子是自己的意思——傅莲菡初回京城,东南西北都认不清,同沈家从来没有什么往来,又怎么想得到请沈念禾去赴宴。
做娘的面子被亲生儿子硬打回来,让她仿佛吃了苍蝇似的。
虽然觉得裴继安不可能猜到自己叫沈念禾来上门赴宴的目的,林氏还是不由得有些心中发虚,可要是去解释,好似又太过刻意,要是不解释,又怕被“误会”。
更要紧的是,是她叫人去送的邀约,眼下其人不来,给继女看在眼中,少不得又要生出轻视来。
林氏手中还捏着帖子,外头嬷嬷已是匆匆进得门来,叫道:“夫人,姑娘忽然惊梦,烧起来了!”
傅幺娘年纪小,白日间受了惊,又受了伤,虽是吃了药,哪里是那样快能好的,不知怎么,半夜忽然就发起了烧,醒来不见亲娘,登时就哭闹起来。
林氏忙把手中帖子扔了,再顾不得旁的,匆匆往后院跑去。
***
傅幺娘这一场烧烧到了天亮,到得白天,又开始呕吐,边吐还边腹泻,缩成小小一团,叫了好几个大夫来,因她年纪太小,用药都不太便宜,针也不好施,一个两个都说要静养。
她哭着闹着要亲娘,林氏只好守在边上,连着两日都没能去找继子继女。
傅莲菡一面乐得她不来,一面又忍不住同傅令明抱怨,道:“原还信誓旦旦说宴席由她来操办,眼见过不得两日就要到时间了,也不见有人来说一声怎么办,也没说请什么戏班子,还得我自己操心,若是做不到,就不要早先就胡乱说!”
傅令明道:“幺娘毕竟伤了头,听闻又烧又吐两天了,她一时顾不过来也有的——毕竟不是亲娘,你不要多指望,让你搬过来也是此意,趁早自己惯熟庶务,不要盼她来教,将来嫁得出去,也好掌那一家中馈。”
傅莲菡嘻嘻笑了笑,应道:“大哥不必担心,你妹妹能干得很,你难道不晓得吗?”
一面说,一面把手中的名单递了过去,道:“我叫嬷嬷帮着看过了,只她也有几个人不太熟悉,只好喊大哥帮忙掌一眼,这样排座,应当没什么问题吧?”
傅令明应声接过,略过菜品、戏班子、戏折子这等无伤大雅的事情,翻到后头去看来人姓名同座次,见得其中泰半是府上通家之好,另有几个虽然从前没有什么往来,却都是户部高官之女,还有两三个自己上回提起的司茶监官员女儿,便夸道:“很是妥帖……”
他夸完一句,思及上次看到的回帖,又问道:“那沈轻云的女儿不来吗?不是说是大宅那边着人去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