仰桓沉默,没有再说,只身子却没有起来,那珠冠在地,尚有东珠轻曳。
“呵!罢黜东宫!”仰靖安凌厉扫下,“你们呢?你们也这么想?!”
没有人能想到如此变数,更无人敢在此时应声,纷纷将头颅压得更低。历朝历代,从未有太子自请罢黜。
荒谬。
小姐们的席位本就偏下,纵是如此,秦青也是能感受到上边的威压,只那荒谬二字浮现的瞬间,她便心下一顿。
蒋岑——
没有人,比蒋岑更荒谬。可此局,也只有先行此一步,才能破局。否则,若叫他人提及,便连后手也显牵强,甚至越抹越黑。
太子是蒋岑劝来行宫的,这主意,也只有蒋岑想得。秦青仍记得那一年新皇继位,她自宫中领旨,仰桓与她说的,他说:“朕的镇国将军,唯蒋岑耳。”
原来此时,他已经这般信任于他。正如那人所言,这是胡闹,可仰桓却做了,不仅做了,还做得这般从容。
倒叫原本要说话的人,完全没有开口的机会。
“好啊!好啊!好好好!”连续几声好,仰靖安复又抬手一掀,整个案几倾下,有碎盏溅在荣皇后的膝边,却愣是没敢呼出声来。
“陈太师!陈太师呢!”仰靖安提声,“这就是你教出来的朕的儿子!”
有重物嗑地声起,秦青偷偷望去,只见向来清风朗月的陈二公子,此时因为腿疾,很是别扭地跪在地上:“回陛下,家父未曾来行宫,草民替家父请罪。”
“你?呵呵,你当得起吗!”仰靖安心中的火气无法可泄,随手就又砸下一只茶盏,虽未及人身,众人仍是心颤。
太过突然,荣皇后不禁咬紧了唇角。
陈宴没有躲,此时这皇威,他只能生生受着。
“父皇。”仰桓抬头,“此乃儿臣为民之心意,还望父皇成全。”
“闭嘴!”
下一刻,仰靖安竟是一脚踹上,仰桓本就羸弱,何曾能受这一变,几乎是瞬间,只见一袭杏黄身影自阶上滚下,殿中大乱。
惊呼声起,臣子请命声起,哪里可见前时喜庆。
“太医!太医!”
似是一场闹剧匆匆落了幕,未有官爵的公子小姐们全数被屏退了出去,只余些数重臣,跪在地上的陈宴还是荣皇后记起,命太监扶回。
如此,秦青倒是过了个别样的除夕。只她这原本提着的心,却是慢慢放下。
“小姐,方才有人送了宫灯来。”芦苇打外边进来,将东西提了提,“怪丑的,不知是谁送的。”
秦青扭眼瞧了,正是那殿前很是清奇的那只。
“小姐可是笑它丑?”
“我是笑它的主人,更丑。”
“小姐知道是谁送的?”
“管它是谁送的,能把这般丑东西巴巴送来的,定是个不知丑的。”
芦苇哦了一声,却也不大明白,左右见小姐也没过来拿,复又问道:“那奴婢拿下去?”
“罢了,你将那烛火灭了,收起来,明日一并带回吧。”
“明日回去?”芦苇不解。
“出了这般大的事情,陛下哪里还有冬猎的心思,怕是射了那第一箭就要起驾回京。”
此乃朝堂之事,又处行宫,芦苇自是不再问将,只收拾了床铺:“那小姐好睡,奴婢这就去收拾东西。”
“嗯。”起身往床边,瞧见丫头端了那宫灯要走,“等等。”
秦青又瞧了一眼,果真是发现上边已经多了一行小字,螃蟹爬一般。
“勿念,安心,静待。”
勿念汝父,安心好睡,静待事毕。
秦青伸手转到正面,那跪着的小人上写了“山今”二字,再一瞧小人跪着的那柳叶,柳叶边很是大气写了“青”字,生怕是人瞧不出来似的。
“呵。”
“小姐?”
“收了吧。”
木通端了水进来的时候,瞧见自家主子还趴在桌子上叹气,便就宽慰道:“少爷莫要担心,这次少爷连自己名字都写上去了,那就是少爷给秦青小姐跪下道歉的意思嘛!秦小姐一定看得懂!”
“滚滚滚,爷是担心她看不懂吗?”
“那少爷这是?”
“就怕她看懂了不仅不原谅,还嘲讽我字丑。”蒋岑一掀眼皮,“等等,你刚刚是不是笑了?”
“没有,不可能,小的怎么可能笑。”
“你现在连爷都敢糊弄?!”
“不是啊少爷,没有啊,小的真的没笑。”木通一把抱住脑袋,“所以少爷您究竟干嘛了啊,都这么低头了秦小姐还不饶?”
抬起的手顿住,下一刻却是一脚过去,蒋岑:“滚滚滚!”
“哎呦,说好打头的不是,少爷怎么换脚……”
第十六章 字帖
此时行宫侧殿,有太医跪在榻边:“回陛下,太子殿下此行本就疲累,今次这肩头一脚,实际无碍,不过定是还要好生休息才是。”
“那怎么不醒!”
“陛下息怒,殿下摔下之时,创了头部,想来是昏睡过去,并无大碍。”太医躬身,“陛下,微臣这就去抓药。”
“去!”
仰桓确然有些昏沉,只这般躺着,却也不是不知。身侧忙碌一阵,便重新静下,只身边守着人,他并未睁眼。
脑海里蒋岑的声音复又响起。
“殿下不用这么快就答应,只需去一趟行宫便是,若是我疑心,你就当我放了个屁,若是当真,殿下再决定不迟。”
“荒唐?殿下打小就守正端孝,就因为如此,这一次荒唐才稀奇有用!殿下看我,我这种人,突然正经起来,才最是真切!所以殿下你这次必须信我!”
“此举一来叫众人瞧见你在陛下心中地位,二来殿下退步,才是诛心利器,待朝臣依言顺势,再行证据,方能转败为胜!”
生为皇室,他无路可退。
第二日是开年的头一天,箭哨嘹亮,下一刻,便是一声起驾。
秦青回程仍是与宁大小姐一起,只这一次,宁清言瞧着她的目光多少带了些莫名的关切,便就是茶水都是先紧着她递上。
“姐姐这是?”
宁清言拉了她手:“你看这个年过得——我本就是跟着爹爹,倒是没什么。妹妹你应是头一回不与秦司监一起罢,偏巧逢着这般……”
秦青这才明白她是何意,淡淡摇头笑了:“谢过姐姐关切,我无事。就是往年,爹爹也是进宫伴着太子殿下的,习惯了。”
“唉……”宁清言却是率先叹了气去,“妹妹不说,我也知晓。那司天监出的兆言,万没有胡邹的道理。事关大兴,我们自不可多言,可那晋城时疫不假。妹妹若是担心,可以与姐姐说说,万莫要憋在心里。”
手被她拉着,秦青无言,轻声应是。
其实,眼下这些朝堂之事,实在不是她能够追问的东西。
若非是事出有因,他们这些人,哪里能够见得这些。出了行宫再论,怕是只会害人害己。
说白了,以他们这些人现在的年岁,实在还算乳臭未干,后边究竟会如何处置,他们也不过得一个结果罢了,与京城百姓应无二致。
圣驾回京,接应的自是留京臣子,为首正是三殿下,三殿下身边立着的,便就是太师大人陈学勤。
离得远,秦青等人亦未被允许下车,前边三殿下领了众臣开道,迎了圣乘入城,正逢初一,虽有禁卫先行清理,却仍是挡不住这城中迎节氛围。
家家户户的门窗皆是贴了祥瑞红联,街上还有爆竹残骸,车轮滚过的时候,并不十分平稳。
有宫人拦了后头车马,一一叮嘱了,众人便各自驱车归府,并未与往年一般入宫拜别。
确然是大事了,连基本的章程,也没有走完。
“姐姐将我放下便可,此处离秦府不远。”
“妹妹可是玩笑?既是不远,送过去便是。”
秦青却是摇了头:“前边的蜜饯铺子,每逢年节才会做糖渣葫芦,爹爹每年从宫里回来都会与我带得,今次便由我来带给他吧。”
这话听起来,倒叫人感慨,宁清言便不好再劝,点了头:“那好,回头我让小厮将你的东西送回秦府。”
“谢过姐姐。”
一直等那马车行过,秦青才转身往另一处巷口走去,芦苇跟了上去:“小姐,老爷也回京了?”
“应是还有几日。”
“那这糖渣葫芦买回去怕是不新鲜,黏了就不好吃了。”
“说得也是,”秦青虽是嘴上应着,步子却是没有停,“那就再买些别的来。”
说到做到,秦青当真很有兴致地挑挑拣拣起来。今日本是因为圣驾回京,街上无甚行人,这圣驾刚刚进宫就能出来逛铺子的,定是从那冬猎车队里下来的。
店家是个人精,碰见这么一个小姐,不用猜也晓得非富即贵。
“小姐都喜欢什么口味啊?小的这儿啥都有。”一行说着,一行指点过去,“呐,这是今日新出的糖渣葫芦,选的是最好的山楂,裹得是最甜的糖衣,撒的是最新的干果,小姐不信可以先尝尝。”
店家殷勤,已经戳了一颗过来。
“这么玄乎,爷尝尝!”
秦青收了手,便就瞧见那人捏了店家手里的那颗,煞有介事地啧吧了一下嘴:“哎呀,涩了些。”
“这位公子——”店家本已经要不悦的脸忽而转晴,“呀!原来是蒋家少爷,少爷见多识广,瞧不上眼啊,也是应当的。”
“嗯,”蒋岑点点头,又伸手指了指,“那个是什么?一并拿来瞧瞧。”
“啊,这是千层酥饼,本来啊,当属点心铺子的,不过这酥饼不同,内里是裹了果脯果酱的,今日晨起店里刚做的,正是新鲜!”
“听着不错。”蒋岑打手接了,很是不客气地咬了一口,“嗯,这个好,这个甜味淡,不伤牙口。”
店家笑呵呵应着,这才发现冷落了边上人:“这位小姐也尝尝?”
“不了,”秦青转脸,“芦苇,去称一些千层酥饼回去,这塘渣葫芦,也称一些,给府里人发下去。”
“是,小姐!”芦苇应了声,店家赶忙唤了小厮来领她去后头付账称量。
“那个蒋公子……”
不等店家再说,蒋岑就招了手:“店家,来,你领了他去,把这铺子里的蜜饯都尝一遍,回头爷再想想,该买哪一个。”
“啊?这个……”
木通却是已经站了出来:“是,少爷!”
如此,这铺间前厅,竟只余二人。
不过这突然没了旁人,蒋岑原本抖了一身的凤凰翅膀全数乖乖收起,很是殷勤地将手里咬过一口的饼递过去:“你饿不饿啊?”
秦青自然是懒得接,只问道:“我爹的折子在你手里?”
“不在。”蒋岑默默又收回了那半块饼,吃也不是,不吃也不是,光是捧着,“我是依着太子殿下的名义与你爹去的信的,你爹虽是有时候一根筋,但是关键时候还是会考虑的,再者说,太子殿下到底不同,你爹不会不听。”
说罢才发现对面似是有冷刀子过来,赶忙改口:“啊,不是,我是说,秦司监为人刚直,从不在意那些弯弯道道……”
“行了。”秦青垂眼看向他的腿,“腿还疼吗?”
“疼!”这种蹬鼻子上脸的事情,蒋岑做得向来顺遂。
只是还未及多演,就听边上人道:“疼就长个记性!病人就该有个病人的自觉,少出去蹦跶。”
“我没……”
“那晚拖拉陈二公子的不是你?”
蒋岑语塞,忽而醍醐灌醒般,眼睛都亮堂起来:“你担心我是不是?我用了巧劲的,没用腿上力气,他那小胳膊小腿儿的,我一只手都能拉起来!”
说着自行滚了轮椅凑近了些:“你放心,我不疼。”
“是不疼,就是浪费药。”
“……”蒋岑不说话了。
芦苇还未回来,秦青便拣了边上椅子坐下,复又问道:“京里拨了药材去晋城,可见并未有什么异常。我爹当真什么都没写?”
蒋岑觉得委屈,可是委屈还是要回答的,矮着声音道:“秦司监还单独写了一封折子,就在我爹手里,蒋家军直属皇上,待疫情结束,我爹回京面圣,便就是此事正解之时。”
说罢觉得更委屈了,期期艾艾看过去:“我本是怕你爹坚持己见,直接上表言明疫情实情,所以特意去守着陈二,怕他截了。哪曾想,你爹这次听劝了,我这腿,跟了我真是苦啊。”
“是苦,若是跟了旁人,应是好得快一些。”
这个女人啊,没有心的。蒋岑咬咬牙。
秦青其实怎么瞧不出他心思,心下好笑,竟是突然觉得,逗人也是很有趣的事情,难怪前世里他总也惹着自己。
罢了,蒋岑既是已然知悉,后边应是都安排好了,那父亲就不会成为众矢之的。秦青终于完全放下心去,无意又问:“你教太子殿下去的信,还与我爹说了什么?”
若是单论朝堂党羽之争,父亲全然不似是会被说服的人。
这一问,叫蒋岑到底找回了场子一般,面上重又狡黠起来:“说出来你可能不信,我与你爹说,若是此间轻举妄动,招了报复,那第一个被推出去泄恨的,便就是你这唯一的女儿,怕是被迫嫁给个什么登徒浪子,也是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