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青瞪了他,面前人竟还喜滋滋回瞧她,像是干了什么了不得的事情一般,无端就有些怄:“蒋岑。”
“哎!”
“在我爹眼里,这满京城最大的登徒浪子,就是你了。”
“……”
“你很骄傲吗?”秦青笑了笑,“古人言,字如其人,我爹深以为然。”
“……”
芦苇抱着两大包的蜜饯出来的时候,便见自家主子与那蒋家少爷,相对而坐,只后者面上很是受伤,倒是自家小姐,已经施施然站了起来。
人已经离去,蒋岑猛地一拍轮椅,觉得这腿,更疼了些。
木通尝了一整个铺子,也没好生评价下,他主子却是挥挥手随便挑了几样走了。只路过文房铺子的时候,不知道怎么的,突然就停了下来。
“少爷?”
“去,把所有的字帖都买一遍。”蒋岑发了话,“有多少买多少!”
第十七章 受罚
“少爷,练得完吗?”木通为难,撞到某人的眼,再不敢质疑,赶紧一溜烟进去。
这边秦青进府的时候,已经暮色西沉了,冬日的天黑得早,府门前的灯已经点起,照得那门上新福很是鲜艳。
秦恪早就已经等在门边,瞧见人进来赶忙伸手上去:“哎呀我的小姐,这宁国侯府都把东西送来了,怎生小姐才回来!”
“买了些吃食,芦苇,去分了吧。”
“是。”
秦青揭了大氅,并了秦恪一道过了影壁:“秦管家辛劳,那糖渣葫芦我多买了些,想来婶娘应是也喜欢的。”
“哎呀,哎呀……”秦管家满面的笑意,“我家那口子,哪里需得小姐这般挂心。”
“秦管家不当这般说得,”秦青也笑了笑,“说起来府里头人少,秦管家把婶娘一并接来便是,也省的两地相思。”
“啧啧,小姐这真是笑话老奴了,”秦管家摇头,“老夫老妻了,还能害什么相思,那都是小儿女心肠,没有的事,没有的。”
“没有吗?”秦青思索了一下,“可我瞧见上次婶娘来的时候,秦管家还在后门口堵着不让走呢。”
“咳!咳咳!”
“秦管家着了风寒?不若叫我把把脉吧。”
“没有没有,”秦恪退后一步,“就是一时感怀,一时感怀。小姐好意,老奴心领了,只这大过年的,老奴这家中事实在开不了口,唉——这家里余了一位老人,入冬便不大好,此番全凭贱内照顾。”
是有这么一回事。秦青记得王婶娘是开春来的,原来是因着这个原因,想了想便就道:“如此,秦管家明日回去瞧瞧吧,婶娘照顾老人,又要操劳家事,庄子上总该有个人一并照料的。”
“这哪里使得!老爷不在京里,小姐岂非一人。”
“这么个秦府,管家还怕我丢了不成?”秦青没在意,只继续道,“还是说管家怕我打理不好秦府?”
“那怎么会。”
“这个时候,婶娘最是需要人的。”秦青正色道,“婶娘一人撑了这么久,心里定是苦的,未曾说罢了。秦管家明日走时,可跟账房多支些银两,婶娘定是不得空好生过年的。”
秦恪实在没想见这般,他原是跟着家里那口子一并在庄子上的,艰苦得很,全凭老爷器重带回来一步步做成了管家,想着要一辈子好好报答,便就是年关都未曾回去过,此时见得面前人神色,愣了一刻:“小姐……”
“去吧。”
晚间秦青坐在镜前,芦苇替她拆了珠花:“小姐,听说明日秦叔要回庄子上,可是真的?”
“嗯。”
“真是稀奇了,从来只见王婶来看他,还没见过他回去呢!”
“秦管家知恩图报,确实难得。只是婶娘一个女子,这般团圆时候,到底心下冷清,这几年是秦府疏忽了,早该叫他回去瞧瞧的。”
“小姐心善。”
秦青往镜子里瞧去,这还是回来后第一次仔细看里边的少女,上一次看见这般面色,应是十几年前了,后来,她便就再懒得梳妆,乍一见这般勃勃生气,自己都怔住。
“小姐今日心情似乎又好了不少。”
“有吗?”
“有呀!前些日子,奴婢总瞧着小姐在面前,却又不真切,奴婢说不好,反正就是感觉小姐不是真的开心。”芦苇拧了帕子来与她净面,一边又道,“不过这一趟冬猎回来,奴婢觉得小姐好像精神多了!”
精神?这个词倒是新鲜了,秦青想了一刻才接道:“爹爹去那晋城不见消息,回来方知那时疫应是无碍。”
“老爷吉人自有天相,不会有事的。”芦苇宽慰道。
秦青便就此揭过了话题,漱了口站起来:“外头倒是热闹。”
“那是!今日初一,晚间放孔明灯的可是不少,小姐要去瞧瞧吗?”
孔明灯吗?秦青摇了摇头:“罢了,也无甚好放的。左右也睡不着,你随我去练练字吧。”
第二日蒋岑是被木通给晃醒的,恼火得不能行:“做什么!大过年的你是不是不想活了!”
“我看不想活的人是你!”外头厉声喝道,下一刻便有人拄了杖进来,后有人扶了她坐下。
蒋岑一个激灵全醒了,衣裳都没套就噗通跪下,腿上的伤也忘了:“祖母!”
“祖母?你眼里还有我这个祖母?!”蒋齐氏冷哼一声,“我倒是要看看,我这个好孙儿,是怎生闹到坐轮椅的地步,又是怎生,弃我这个老妇于不顾!”
“祖母!孙儿没有!”
“没有?你倒是长能耐了,若非是听得外头人传,我当连自家孙儿腿断了都不知!”
“祖母这真的是个误会。”蒋岑说着便就爬将起来,“祖母您瞧,没断,真的没断,就是孙儿顽皮受了点皮外伤,快好了。”
“什么皮外伤值得你坐轮椅?”蒋齐氏说着来气,手里的杖子就扫了过去,蒋岑不敢躲,又跪下求饶。
“好呀,你爹辛苦领兵在外,你倒好!胡闹到了行宫!”蒋齐氏又是一喝。
“祖母!”蒋岑扑过去,一把抱住了蒋齐氏的腿,便顺把那杖子也一把按住了,“祖母!孙儿没有陪您过年,是孙儿的不是,孙儿打今儿起,哪里也不去,就跟家守着您!”
“黛青!”
“老夫人!”
“把他拉开!请家法!”
“祖母!”蒋岑抱得更紧了,“祖母孙儿知道错了,嬷嬷你别动!祖母!”
这一幕实在闹腾,黛青虽不是第一次见,但实在也瞧不下去,只矮身与蒋齐氏道:“老夫人,这大过年的,莫要这般。老夫人担忧少爷,一时心切,不如先听听少爷解释,再行家法不迟。”
蒋齐氏是个说一不二的,纵是心里头疼着,却也不会就这般放过。早些时候便知他不会是老实读书的,不想还真叫他拿了个乙等,也就罢了。
只该来的到底还是会来,这才安生几天!
“好,黛青,你还替他求情,我倒是想看看,他有什么解释!”
蒋岑以为有了些转机,不想蒋齐氏却是伸手一指:“跪去祠堂,好生解释,解释清楚了,什么时候知错了,什么时候再来暖阁!”
“我现在就知错了祖母!”
然而回答他的不过是黛青嬷嬷制止的一眼,之后便就见蒋齐氏起了身往外行去。
“少爷……”木通慢慢捱了过来。
蒋岑闭了闭眼睛:“不是叫你把蜜饯都送过去了?”
“送了!小的一回来就送了!”木通苦着脸,“可是少爷还不了解老夫人吗?老夫人是会被蜜饯收买的吗?”
“……”
哎呀!蒋岑泄了气,他是真的,忘记了祖母这一茬。
第十八章 转运
这蒋家祠堂,蒋岑原本没少来,娶了秦青以后,倒是再也没踏进。等到后来化作一缕残魂,却偏偏又进得频繁了些,只因着那人日日来瞧。
木通端了垫子进来,不想一进来便已经瞧见主子就这般直接跪上了,哪里还有方才撒泼打滚的模样。
“少爷,黛青嬷嬷让小的给您垫上。”
蒋岑膝头点着地,抬眼瞧见那案上牌位,许是环境使然,再也做不出先前姿态,只觉胸中沉重:“出去吧。”
“啊?”木通将垫子搁下,“少爷,小的跟您一起受罚!”
蒋岑无法,掀起眼皮:“木通。”
“少爷?”
“祖母命我与祖宗解释清楚,我要好好想一想。”怕是他不明白,蒋岑单独又加了一句,“你在这里,碍事,爷想不出好借口。”
如此,小厮终是捧着颗受伤的小心肝儿出去守着,蒋岑才叹了口气,重又看回那案上。
自打回来,这是他第一次进来这里。不是不想,只实在不敢。
那一年母亲方去,父亲少有地在这里跪了三天三夜,甫一开门,酒气熏天,蒋贺是从来不喝酒的,军营里谁人不知他克己,可是那一次,他却瞧见那样烂醉如泥的蒋将军。
那是第一次,他终于明白,纵是父亲那般刚毅从不外露的人,也是会失控的。那也是第一次,他感受到痛失所爱的崩溃,蒋贺疯了一般对他说:“她走了,她走了,她再也回不来了……”
幼小的他,分明惧怕,却又心伤,是呀,母亲再也回不来了,他便哇得一声又哭了出来。
父亲疯得厉害,差点连蒋家军都弃了,是祖母一鞭子甩醒了他。
可是,她呢?他多希望那个时候,祖母也能叫醒她,叫她莫要为了他痴傻。
案上的烛火燃着,年节的贡品,没有少上半分。蒋岑看着看着,只觉那白日的烛火摇曳,分明现出那人身姿。
那时候的她,该有多痛呢?可她跪在那里,笔挺,端直。府里人的哭泣声,声声入耳,嘤嘤达旦,她终于站起来转过身去:“趁着宫里未来人,你们想散,便就散了吧。芦苇。”
“是。”
“去把该结的都结了,结不了的,拿我的首饰抵上。”
众人纷纷抬头,哭泣声止,却无人应声,只黛青嬷嬷上得前去:“少夫人,老夫人病着,却也说了,少夫人想做什么,便就做吧。”
闻言那跪地人等才有些动作,接着又有人起身试探着往芦苇那边去。到最后皆是三三两两离开,剩下的,也不过是一些老人,还有几个跟着她学医的小丫头。
案前的女子面上平静,平静到已然没了生气,却无端叫人生出些敬畏,下边人便就是离开也是未敢抬头瞧她,只最后,她才对着那祠堂里的人道:“朝廷动荡,蒋家军为国身死,然事有不忠,风波未定。”
说着她一眼看下:“若是获罪,满门受辱,你等亦可离去,我不怪。”
可那剩下人等,皆是咬唇静立,最末的是刚刚救醒的小战士,已经咬得唇角出血。
蒋岑不知那个时候她在想什么,她站得倔强。
祖母不知何时被人扶将过来,手里捏着一纸书帛,她上前去搀住,被祖母紧紧攥住了手,布帛塞进了她手中,祖母道:“青儿你是个好孩子,不该为了蒋家耽误。”
她木然垂首去看,赫然放妻书三字,连他都瞧得一怔,她却是笑了,笑着笑着,便就刹红了眼。
“蒋岑与我说过,蒋家人可以牺牲,却不可屈膝。”她的手被祖母按住,却没有接下,“祖母觉得,他错了吗?”
祖母眼中已是盈泪,却是摇头:“不,你不一样,你还年轻。”
“哪里不一样?”她突然一抽手,烧纸的盆子就在脚边,那布帛直直掉了进去,不待祖母喝止,她便继续,“生同门死同穴,这个将门,我来替他守。”
后来蒋府被围了兵,她立在门口,厉声问道:“是谁命你们来的?现如今的贼,已经这般猖獗了么?”
“先帝有诏,不伤蒋家亲眷,”她往前复又进了一步,“今日若是要封这蒋府,便就先从我身上踏过去,我倒要看看,是谁,罔顾圣旨。”
那一刻,他立在她身侧,却无法与她比肩。
后来啊,她日日来这祠堂,什么也不说,她也是这般跪着,却诵的佛经。他终究没瞧见她的泪,可他瞧见她掐出血肉的手,还有那他再也抚不平的眉心。
青儿啊……那是他的青儿。
蒋岑揪着腿上衣袍,不忍去想,又是一刻,他终是撑了手指起身。
“少爷想好怎么解释了?!”木通跟上去,“少爷轮椅……”
可前头那人已经一瘸一拐往暖阁去。
秦青晨起的时候,听见芦苇说院子里重叶梅终于开了,这便就在树下多站了一会。
“都说这重叶梅乃是梅中奇品,果然不同!”芦苇甚是新奇,瞧着那繁叶下的如莲白梅,欣喜道,“老爷种下七年,这还是头一年开呢!小姐可要折一枝?”
“叫它开着吧,待爹爹回来瞧见,定然开心。”这还是母亲走的那一年爹爹栽下的,秦青看了一刻,眼皮子无端就跳了跳,倒也不似是没睡好的样子,伸手揉了揉。
“小姐怎么了?”
“无妨。”
秦青收了手,想起上一次也是这般揉眼,那人笑嘻嘻背了手过来:“怎么了?可是想为夫想得要哭?”
她便就没好气背了身去,蒋岑就蹭着她坐在了边上:“哎呀,笑一笑么,究竟怎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