鸠兰夜像是感觉不到身后莲华所散发出的无形威压。他拖着长长的锦绣大氅朝着金光琉璃塔内走去,像是半点儿不怕被人诱入禁制之中,再被莲华从身后偷袭。
金光琉璃塔中心静室,灰袍佛者听到脚步声,缓缓从佛陀相前转过了身。
“鸠施主。”
鸠兰夜见到佛者,姿态优雅垂首一鞠。
“尊者,一段日子不见了。”
“是有一段日子了。”
慈航眉目柔和安稳,眉眼之间是一贯的从容慈和。鸠兰夜分明能感觉到慈航的修为已经跌落了至少一个大境界,却无法从慈航那张波澜不兴的脸上看到哪怕只是半分的动摇或是忌惮。
心中冷笑,鸠兰夜只道是:慈航还是那个慈航。
纵使没了金身,他还是那个深不可测、坚不可摧的顽愚尊者。一个试图渡尽天下苍生的痴僧。
作者有话要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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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章
“阿弥陀佛。鸠施主无事不登三宝殿,会来我须弥山,鸠施主定是有要事吧。”
佛陀相下,三个蒲团,三杯茶。
混合了竹叶清香的茶味弥漫周围,鸠兰夜端着慈航点的茶,先恭敬地啜饮一口,这才开口:“是,在下确有要事。”
放下木茶碗,鸠兰夜双手伏地,带着少有的严肃表情朝着慈航拜了下去。
“多谢慈航尊者襄助。在下以人身入魔,本无缘魔域帝尊之座。若非尊者,只怕今日此时也深陷混战之中,徘徊在生死边缘。”
鸠兰夜虽是在感谢慈航,莲华的眉头却是越皱越紧,连茶水都无法下咽。
鸠兰夜来须弥山的事情不是秘密,他的车驾从魔域行至佛国,途中有无数修士亲眼目睹。
而今日鸠兰夜在金光琉璃塔说了什么,做了什么,慈航如何回应,包括他现在的脸色想必都会被人一个字不差的传出去——如今的佛国也并非铁板一块。自打伽蓝尊者身陨,就有佛弟子对慈航起了嗔心。更有佛弟子吃里扒外,丢了道心。
恶人放下屠刀既可被视为佛陀,佛国尊者若有一丝瑕疵则会被千万羞辱万般唾骂。外界审视佛国一向苛刻,慈航若被人抓住话柄,无疑会被人添油加醋渲染成惊天阴谋,谣传个几百上千年。
鸠兰夜明知如此,仍选择了这样的措辞。莲华不相信他是无意的。
鸠兰夜的话就像是在说慈航刻意介入魔域内政,明面上是不惜舍弃金身感化魔将,实际上则是以自身修为作为交换,得来了一个愿意听他号令的魔域帝尊。而他鸠兰夜受慈航恩惠,无法违抗慈航。
往深处想,鸠兰夜这番话相当于一个事前申明。今后他若是做了什么引得魔族大为光火的事情,他大可推说这不是自己的本意,自己也是没办法而为之。
魔族不一定有胆子违抗平白得了慈航近千年修为的鸠兰夜,但骂两声秃驴,把仇恨转移到慈航、转移到佛国身上却是可以的。
真是卑鄙!
莲华冲着鸠兰夜投去厌恶的视线,鸠兰夜若有感应地回过头来,朝着莲华友善一笑。
莲华更看不惯鸠兰夜了。
“鸠施主言重了。”
莲华的情绪并未影响慈航,慈航眉目平静无波。他左手持佛珠轻捻,右手立掌,阖眼道:“出家人有好生之德,贫僧襄助施主不过是希望魔域纷争早日结束,魔族与妖修都能休养生息,和平共处。”
“尊者果真大德。”
鸠兰夜含笑再拜,慈航却视若无物波澜不兴,并未睁眼。
奉承客套皆是无用,慈航这般油盐不进,鸠兰夜便不再吹捧慈航:“实不相瞒,尊者。在下来此还有另一件事。”
“何事?”
“在下欲拜尊者为师。”
莲华被口中的茶水一呛,咳嗽了起来。
鸠兰夜这是嫌慈航身上的话柄还不够多!?
“为何?”
“尊者以身渡人,着实令在下感动不已。在下想效仿尊者,修佛理,习佛法。还望尊者能收在下为徒。”
鸠兰夜说着,貌似虔诚地朝着慈航轻鞠。
他轻鞠的姿态总是那样文雅优美,有种难言的迤逦之感。然而他的内心浓黑得让莲华觉得用墨来形容都尚且不如十之一二。
幸而慈航也不是天真之人,会听不出鸠兰夜弦外之音。莲华倒是不怕慈航落入鸠兰夜的言语陷阱之中。
慈航总算睁开了眼睛:“鸠施主是认真的?”
“自然是认真的。”
鸠兰夜老神在在地点头,神态之轻松,表情之和煦,令人分辨不出他嘴里的“认真”到底有几分是真的。
“贫僧无法收鸠施主为徒。”
莲华放心了。
“不过鸠施主有心向佛,乃我佛门之幸。须弥山不会拒绝任何向佛之人。”
莲华的心又提了起来。
“阿弥陀佛。施主如今已是魔域帝尊,入贫僧门下于理不合。也恐落人口实,日后易被构陷与贫僧勾结。”
“是以贫僧认为,鸠施主若真心向佛,不若在魔域自行带发修行。正好,贫僧这些日子在金光琉璃塔内休养,闲来无事便抄写了几卷经文。施主若不嫌弃,这几卷经文施主大可拿去。”
“不过于贫僧而言,只要鸠施主一心平息魔域纷争,便已是菩萨善行。修不修佛法佛理倒不重要了。”
慈航坦坦而言,眉目间清正威严。便是金身已失,身上亦有佛光浩荡。
“佛在心,佛在行,施主心中有佛,自能向佛。”
“阿弥陀佛。”
听慈航宣佛,莲华亦垂首宣佛。
鸠兰夜千算万算,依然算不过慈航。他笑容微微扭曲,握扇的手指也因用力而骨节发白。
但他很快便释然下来,学着慈航莲华的模样同样宣了声佛,后又状似闲话家常一般道:“尊者有大慈悲,果然对我魔域众生与仙云十三州的苍生一视同仁。对了对了,尊者可知仙云十三州上最近出了一件大事?”
“大事?”
慈航瞧了莲华一眼,莲华只是摇头。
于是鸠兰夜展扇掩唇,道:“媚宗……就是晏州一个利用双修之法修炼的小宗门伤了龙族太子。龙族震怒,委托天道盟悬赏媚宗。媚宗随之覆灭。”
说着鸠兰夜略略歪头:“难道须弥山没有收到天道盟的邀请么?天道盟可是为了这事儿广邀天下门派,要在媚宗原址的天临山问罪媚宗余孽呢。”
晏州!天临山!
慈航眼底滚过震惊。
他遣化身去往的地方不是别处,正是晏州天临山下。
万物苍生皆有弱点。人族重利,人修容易被利诱。魔族重欲,魔人魔将为填自身欲壑无所不为。而妖族的弱点……
是情。
妖族天生多情,且长情。想要驱动妖修,利用情之一字即可。
妖修可为情疯,可为情傻,可为情痴,亦可为情狂。
他遣化身下山时并未多想天狐为何会出现在晏州,为何能在天临山下寻到。现在看来——
僧袍下的手指被捏得骨节咯吱作响,佛珠差点被捏成齑粉。慈航意识到自己犯了一个极大的错误。
——天狐并不是无缘无故地出世。媚宗的覆灭很可能就是天狐出世的原因。
他明明提前预知了天狐的出世,却只想着要阻止天狐杀戮,并未想过天狐为何而杀。
慈航唇.瓣微动:“……媚宗,是何时覆灭的?”
“不到两个月前。”
鸠兰夜没有放过慈航神情中那一闪而过的动摇。视线在慈航脸上走过一圈,鸠兰夜道:“尊者何故如此悲伤?啊,是了。尊者对三界众生都是一视同仁,媚宗女修在尊者眼中也是生灵性命,不能挽救如此多的生灵性命,尊者一定很难过吧?”
“不过,尊者是真的不知此事么?”
“在下听闻尊者已修成天眼通。只要尊者愿意,世间万象便尽在你眼中。”
鸠兰夜的刺探让莲华不快。他虽不知事情的前因后果,也不明白慈航在想些什么,但无法坐视鸠兰夜挖人痛处。
“鸠施主,今日已不早了,您该回去了。”
“哎呀,莲华尊者这就要赶在下离开了?”
鸠兰夜一脸受伤地瞥向慈航。
慈航一顿,开口道:“鸠施主不用试探贫僧。”
“天眼通乃佛祖大神通,上可观现在,过去,未来,下可观六道轮回,宇宙内外。我须弥山数万年来并无弟子修成天眼通,贫僧亦没有时刻监视鸠施主动向的神通。鸠施主大可放心。”
不是别人,而是慈航能在入定中窥得天道天机,就是因为慈航修了天眼通。
只是慈航也没骗鸠兰夜。须弥山乃至整个佛国数万年来并无弟子修成天眼通,慈航的“眼”远远达不到天眼的程度,只是要比寻常的慧眼高上一个层次,算是个高级慧眼。
鸠兰夜说了许多话,每一句几乎都让慈航四两拨千斤得给化解开来。不过有一句话,鸠兰夜确实是意外戳中了慈航的痛处。
他真的不知道媚宗会覆灭么?
他真的无法阻止媚宗的覆灭么?
不。
但凡他稍加查探,多加思索,他就会得出天狐与媚宗之间的关联。
是的,他本是有机会可以阻止媚宗覆灭的。
但,他只是遣化身去截那天狐。半分没想过去了解那天狐身上的因果。
被看穿了自己试图刺探的内容,鸠兰夜也不尴尬。他笑容可掬地又与慈航莲华寒暄了一阵,这才向慈航、莲华二人告辞。
来时声势浩大,佛弟子无人敢阻。去时亦浩浩荡荡,不堕半点儿威风。鸠兰夜这一来一去如暴雨过境,直让佛弟子们唏嘘不已。
金光琉璃塔再度关闭。关门的莲华不意外地听到身后传来重物坠地之声。
头痛地叹了口气,莲华踱步至半跪在地上的慈航面前,将慈航扶回了蒲团之上。
“亏得你能撑住。”
莲华掏出宝瓶,想要喂慈航喝下甘露。然而慈航摇头,跟着侧过头颅让莲华去看自己脑后戒疤。
莲华一怔,随后愕然。
“怎么会……!”
作者有话要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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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章
佛国佛修与凡间僧人不同,是不兴点戒疤的。佛修的戒疤与佛印一样,是修行中因各类机缘自然产生的产物。
戒疤多为一、二、三、六、九、十二几种数目。慈航过往就有十二戒疤,戒疤点状纵贯、呈直线从慈航的头顶一直延伸到他尾椎骨上。而此刻,慈航原本没有戒疤的后颈上鲜血淋漓,裂开成一个印子,其上流下的鲜血已经濡湿了慈航的僧袍。
这是第十三个戒疤。
一个丑陋又古怪,像是什么符号,又似孩童随手乱写的字迹的戒疤。
震惊过后,莲华连忙再把手中的宝瓶递到慈航的嘴边:“……你先服了甘露再说话!”
慈航依旧坚定地摇头。
慈航这般做派惹得莲华微微气恼。他心知慈航这人有多固执,便也不再说话,准备强灌慈航。
无论是佛修、剑修、器修、符修还是丹修。但凡踏上修真之路,心魔就是无可避免的一道坎儿、一个劫。
慈航生生剥了自己的金身给鸠兰夜吞噬,不止修为掉了一个大境界,他的心魔也趁着他虚弱重新苏醒,并无时不刻不在反抗慈航。
莲华虽不明白慈航颈后的第十三个戒疤意味着什么,但他知道这个戒疤会出现,绝对和慈航的心魔有关。
莲华一向钦佩慈航本心坚定坚毅,从不动摇。他相信慈航只是失去金身后太过虚弱,这才一时无法压制心魔。等慈航恢复,心魔必定是灰飞烟灭。也因此,他急于让慈航好起来。
眼疾手快地摁住莲华试图强灌自己甘露的手,慈航开口解释:“这从我心里生出的妖邪太过强大,我化出化身时他差点儿就要躲了化身肉.体,逃离我的掌控。所以我以十二戒疤为咒印,将心魔封在了体内。我再饮甘露,不光我会得到甘露的恩惠。我体内的心魔也会吸收甘露之力,壮大自己。这宝瓶你还是送还回万宝阁中,不要再拿出来了。”
莲华急了:“可慈航,你的伤势——!”
“无妨。”
慈航颈后的戒疤还在流血,那狰狞的印子就像是活了似的,一寸一寸地往下啃噬着慈航的血肉,在他的躯壳上凿出深深的血沟。那是心魔无言的叫嚣。
“莲华,我想一切冥冥之中都是佛祖指引,命定机缘。我没了金身,又正虚弱,这说不定是好事。”
“慈航你说什么胡话,这怎么会是好事……!”
莲华根本不能理解慈航在说什么。
要他说,慈航就不该把金身给鸠兰夜。只要慈航不将金身剥离,他就不会变的虚弱。他不会变得虚弱,一直被他压制的心魔就不会苏醒。心魔不会苏醒就不会差点儿夺走慈航化身的肉.体,若不是化身肉.体差点儿被夺,慈航也就不用把心魔封在自己体内。
一切的一切,正是因此慈航太过慈悲。慈悲到了让人想朝着他咒骂一句:“愚蠢!”的地步。
“不,”
慈航还是摇头,只是他居然笑了。
“这确实是好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