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桃身子小,动作灵活,还不等旁人动起来,她已经蹿进火场。其实阿桃是有胜算的,去年冬天林场失火,她也帮着抢了好多东西出来。
但阿桃没估算好的是,这不是黑水河,现在也不是冬天,火势蔓延极快,而且于昭仪有心求死。
阿桃一脚一脚踹着房门,大声地喊于昭仪的名字,都没有反应。
温度越来越高,阿桃又急,浑身像是要被烤熟一般,脑袋开始发晕,脚下也没这么大气力了。
就在这时候,一个黑影闪过,揪着阿桃的衣领将她一扔,抛出火圈之外。芸娘正赶来,正巧接住了阿桃。
下一刻,那黑影抬身一脚踹开房门,冲入火海。
阿桃朝着他大喊:“珩郎,你小心啊!”
再说燕珩冒死冲进屋子里,左右观察一番,不见于昭仪人影,而后直冲内室,推翻屏风,果真见于昭仪趴在地上,奄奄一息。
他两三步上前,要抓住于昭仪,“跟我走!”
可就在一步之遥的地方,于昭仪睁开眼,往后缩了缩,燕珩气得大骂:“混蛋!你要闹到什么时候!?”
“兄长,”于昭仪缩在墙角,抱着膝头,忍着泪水,道:“我不是闹,也不是任性。”
她说:“沈虞中伏的事是我的错,消息是从澄碧堂透露出去的,如果我不死,你怎么跟元皓交代。”
燕珩道:“这事你不用管,我自有安排,你先跟我出去。”
于昭仪摇摇头,将脸伏在膝上,断断续续地说:“我不能出去,我没法像别人那样,能将福康十四年的事抛掷脑后,我没法接受我有一个当了叛贼的父亲。国朝之耻,中原之辱,我没法忘记,它就像一把刀,时时刻刻都在剜我的心。我太难受了,兄长,我没法活下去了。”
燕珩眼中盈满泪水,眼前述说痛楚的于昭仪的脸渐渐模糊,而后又跟他母亲姚氏的脸重合在一起。
三年前的某个黄昏,他的母亲站在东都安远门的城楼上,逼迫他的父亲燕遂良将手中的守城将领放了。
守城的将军史塘已经坚守七天,几乎要弹尽粮绝,但仍旧不肯投降,咬牙带领一百八十个士兵死守城门。
万万没想到,敌人不是从门下攻来,而是从后面将钢刀架在脖子上。
投降的那个,是几天布防时还信誓旦旦捍卫国朝尊严的京兆尹燕遂良。
燕珩那时一边是父亲,一边是母亲,左右不是,他生怕父亲一步踏错,真的杀了史塘,亦怕母亲一个不慎跌落下去,丢了性命。
他几乎要跪在地上祈求他们先退下来,莫要在刀光箭雨中争锋相对。
可燕珩还没说什么,燕遂良一咬牙割断了史塘的喉咙,滚热的血噗地一下,溅在燕珩的脸上。
几滴血迹喷进他的眼中,他在一片血色中,看到母亲终于奔溃,捂脸哭泣,城楼下的景国士兵精神大振,再次奋力冲撞城门。
姚氏的身影在巨大的冲撞中摇摇晃晃,燕珩真的跪在地上,以膝快速蹭到姚氏身旁,抓住她的裙摆,留着泪哽咽恳求:“母亲,求你了,下来吧,先下来再说吧…”
姚氏摇摇头,始终没有看燕珩,她扯回自己的衣裳,喃喃道:“回?回哪里呢?已经回不去了。”
此时,燕遂良杀红了眼,他拿着钢刀,头发散乱,冲姚氏大喝:“鸣凤,你下来,还有活路!”
姚氏直直地盯着燕遂良看了许久,最后却是对燕珩道:“珩郎,我最后再教你一句,生当作人杰,死亦为鬼雄,至今思项羽,不肯过江东!”
说罢纵身一跃,跳下城楼。
燕珩不说一句,凭着本能就要跟着跳下去,幸好燕遂良手疾眼快,将人拉住。
燕珩悲愤交加,胸口迸出一口腥甜,血水止不住地从嘴角流出,他半截身子趴在城墙边上,一双手空空地张着,怎么都拉不住他的母亲,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她的尸体被景国的铁骑践踏成泥。
那是他一辈子的梦魇。
“砰!”
澄碧堂的房梁又断了一根,阿桃在外焦急地高声喊:“珩郎!珩郎!”
燕珩猛地回过神来,看清眼前的人,那不是他的母亲,那是于慧颖,她还活着,她还没有死,她还这么年轻。
燕珩甩甩头,冲到于昭仪的身边,从腰间拿出一枚药丸,塞进于昭仪的手中,道:“慧颖,你听我说,我不是真的叛国求荣,我一直在暗中帮助沈虞,我一直想要北伐复国。你将这颗药吃下,只是昏迷,作假死状,我带你出去,我送你去找沈虞。”
于昭仪瞪大双眼看着燕珩,忽而觉得她少年时的那个兄长又回来了。她眨了眨眼,一滴泪落下来,她欣慰笑了,“我就知道,我就知道。”
她说:“我就知道兄长不是那样的人。”
燕珩也勉强拉扯嘴角,哄道:“所以,先跟我出去,等北伐成功,你还要嫁给沈虞。你说了,要当东都最好看的新妇不是吗?”
于昭仪听到这里下意识地拢了拢头发,失魂般地说:“是啊,我还要嫁人,还要等沈虞,还要…”
说到一半,她的眼泪止不住地留下来,一面摇头,一面道:“不行了,兄长,我不像你这样坚强,我支持不住,我等不到沈虞了。”
她张开嘴巴,指了指,燕珩愣住了,只听于昭仪道:“我吃了毒药…”
燕珩头皮一紧,顿觉天旋地转,也不顾于昭仪受不受得了,左手扣进她的嘴巴里,右手大力的拍打于昭仪的背脊,喝命道:“吐出来,给我吐出来,听到没有!?”
阿桃这边焦急地等待,她脸上也都是黑灰,甚至还有擦伤,可她全然顾不得这些了,满脑子为燕珩和于昭仪担忧。
不知过了多久,每一刻都如春秋一年,外间的火扑了大半,烟尘中燕珩抱着于昭仪走出来。
阿桃挣脱芸娘的手,跌跌撞撞地跑出去,帮燕珩接住于昭仪,将她放在地上。
太医这时候也上前来给燕珩和于昭仪把脉,阿桃将已然发怔的燕珩紧紧搂住,一颗心扑通扑通地等太医诊治的结果。
没一会热,太医调转膝盖,跪向燕珩,双手颤抖着做礼,就是说不出话来。
这时候是蔡婕妤在旁喝了一声,“到底如何,你说啊!”
太医一滴汗落在地上,他深埋着头,瑟瑟道:“...昭仪,昭仪殁了。”
蔡婕妤犹如受了霹雳般,晕了过去,众人皆惊,又是一阵手忙脚乱。现场混乱无比,有哭喊的,有磕头,有抬担架的,有四处奔跑的。
人影交错间,燕珩仍旧跌坐在原地,阿桃跪在一旁,将他的头靠在自己胸口,紧紧地拥着他。
燕珩看着地下横躺着的人,双眼发直,阿桃抬手捂住了他的眼睛,却被他的热泪烫灼了手,她咬着唇轻声抚慰:“别看了,别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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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深夜,玉芙殿仍灯火通明,宫女太监进进出出,却都屏气凝神,一句多话没有。
燕珩怔怔地坐在床榻上,阿桃用手巾擦拭他的面颊,擦到一道伤口,她感觉燕珩动了一下。
“很痛是不是?”阿桃抬起头,对芸娘道:“去拿止血的膏药来。”
芸娘应声下去,阿桃又拿起布巾,燕珩侧身握住了她的手,她只是换了件衣裳,脖子上亦有擦伤,但只是清洗干净,并未涂药。
膏药来了,燕珩接过来,涂抹在指腹,歪头在她脖颈间吹了吹,将手指按在她的擦痕上。
阿桃缩了缩脖子,燕珩摁住她的肩头,轻柔地细细地抚摸,道:“没事,现在有点疼,待会就不疼了。”
阿桃听着,眼圈又不争气地红了,她道:“珩郎,昭仪已经停灵翠保殿了,太皇太后受到了惊吓,但好在没有性命之忧,吃了药现在已经睡下了。”
燕珩颔首,收起药膏,轻声道:“我知道了,多谢。”
阿桃蹲下来坐在他的脚边,与他十指相扣,道:“珩郎,我们是夫妻,说什么谢呢。”
燕珩扯了扯嘴角,撩起阿桃的一段青丝,在唇边吻了吻。
“我只是不明白,昭仪为何要做这样的傻事。是因为沈虞吗?”阿桃悄声问。
燕珩眼神空空,青丝还缠绕在他的指尖,他还有一些残存的理智支撑着,燕珩道:“可能是吧,慧颖的抑郁之症已经很严重了,受到一点刺激,就极容易有轻生的念头。”
阿桃垂头思索,而后恍然大呼,“谁撺掇昭仪去观文殿的,她怎么会想要去观文殿呢,肯定有人…”
“阿桃。”燕珩将她扶起来,坐在自己身旁,对她说:“你放心,我心里有数,那些暗怀鬼胎的,我一个都不会放过。”
话音刚落,茂竹跪在院中,沉声道:“陛下,元皓来了。”
作者有话要说: 这年头,在jj,像我一样坚持对男主虐身虐心的怕是不多了。
男二元皓又来了,他是女鹅的远房堂兄,所以他拿的是要被打断腿的感情线剧本。(真带劲啊(笑容逐渐猥琐
今日三更,醒来还有两更~么~
第33章 拱辰殿
“他怎么来了?”燕珩仍端坐在房内, 隔着珠帘问茂竹。
茂竹道:“卑职不清楚,但看起来气势汹汹,怕是兴师问罪来了。”
“兴师问罪?”阿桃起身道, “他有什么好问罪的。”
在她的认知里,即便楚国是新近建立的小国, 目前还有夏国残部在闹内患,需要景国的帮助不假。但元皓是什么资格和身份,他凭什么来问罪!?
燕珩低声与阿桃道:“沈虞跑了,在我的地盘上跑的, 元皓自然想弄清楚。”
“可这是楚国的事啊,”阿桃虽然摸不到问题关键, 但有一点说对了,她道:“珩郎,你也说了沈虞是在楚国的底盘上跑的,这是内政,跟他有什么关系!”
也是阿桃对元皓的印象不好, 燕珩要去拱辰殿接见元皓,阿桃说什么都要跟着去。燕珩不让,阿桃涨红了脸, 揪着他的袍袖, 脱口而出:“他欺负你怎么办?!”
无奈之下,燕珩着人带阿桃在偏殿的珠帘后看着就好。
这会儿已经过了子时, 于昭仪的事还乱糟糟地没弄好,阿桃看燕珩坐在高位上,双眼青黑,身子佝偻,甚是疲累了。
她咬着嘴唇, 坐立不安,一张帕子在手里绞成结,额上都是汗,她打心底里为燕珩担心,害怕他接受不了痛失亲人的打击,待会又要受元皓那儿二愣子的气。
偏元皓左等右等还不来,阿桃抬手掀开帘子,正要说算了,回去休息。就在此时,大殿外的白玉阶上传来哒哒马蹄声。
燕珩摆摆手,示意阿桃退回去,后者放下珠帘,只见白白的月光下,有个年轻人骑在高头大马上,径直上了拱辰大殿,一个矫健的身影印在月亮上,好不神气。
拱辰殿是夏国皇帝用举行登基、帝后成婚、接见外国使团的地方,楚国亦是如此。这大殿是国家的传承,是皇权的象征,即便是本国皇帝在白玉台阶下也要下轿,以示对先祖的敬畏。
这是成婚前,尚义局的女史专门阿桃说的。哪晓得,元皓居然如此不知天高地厚,骑马上了拱辰殿,丝毫不将他国的规矩尊严放在眼里,实在欺人太甚。
阿桃怒火中烧,恶狠狠地瞪着元皓。
对于阿桃的敌意,元皓浑然不觉,只见他翻身下马,大步流星走到殿内,探手拿起一旁黄门端着的茶水,连喝三杯,一抹嘴唇,大喇喇坐下,用马鞭指着燕珩道:“给个准话吧。沈虞怎么又跑了?”
燕珩歪了歪头,颇为委屈,“这话从何说起,抓捕沈虞和梁王的事都是殿下做主的,怎地来问我?”
“你少来!”元皓许是这段日子被沈虞闹得团团转,人清减了不少,脾气也不顺了,他将马鞭重重往案上一搁,道:“我在象山抓到他,你道是谁给我消息。”
“是谁?”燕珩问。
元皓欠身盯着燕珩,挑了挑眉,嘴角的笑容不怀好意,“是从东都的宫里传出来的。有人要给沈虞通风报信,被我的人截胡了。”
“有证据吗?”燕珩问。
“哈!”元皓大笑,“还真是不见棺材不落泪啊。”他起身背着手走到燕珩身旁道:“你的昭仪和沈虞有旧情,所以她通风报信,你敢抵赖?”
阿桃在偏殿听到这儿,心里暗叫一声不好,元皓这般咄咄逼人,说的有理有据,燕珩承认也不是,否认也不是,该如何是好,她将珠帘紧紧抓住,指尖都泛白了,耳边听燕珩道:“殿下有证据吗?”
“又来。”元皓松垮垮地站着,伸手掏掏耳朵,一副势在必得,道:“你想我怎么得的消息。我当然有证据了。”
“殿下有耳报神嘛?”燕珩道。
“这你不必管,你且…”他话犹未了,一侍从匆匆上来,在他耳边说了两句。元皓登时眉头倒竖,“什么!于慧颖死了?!”
人死了,还怎么对峙?!
元皓也真是没有想到,瞪大了眼睛打量燕珩,心道你也真够狠的,居然连表妹都杀?
“殿下瞧我做什么?”燕珩靠在椅背上,平平地问。
元皓退后两步,背身将这个消息消化了一阵,而后转过来,道:“燕珩,原先有传言说你弑父,我还不信,现在我信了。”
燕珩揉了揉眉心,叹道:“慧颖是自戕。”
“她为何要自戕?莫不是心里有鬼?!”元皓抬了抬手,有两个宫女并一个太监被压上殿来。
阿桃踮着脚尖去看,见那三个人都很面熟,仔细回忆,惊觉都在澄碧堂见过,是近身伺候于昭仪的人,难怪方才燕珩说元皓有耳报神。
没想到,元皓居然将眼线都安排到后宫了,阿桃捂着心口想,那燕珩并楚国还有什么秘密可言吗?
燕珩见那三个宫人瑟瑟发抖地跪在殿中,气得脸色发白,手也不住地抖,他死盯着元皓道:“殿下动作够快的,这就从我后宫里把人抓出来了?”
“先跟你说声节哀,”元皓道,“不过他们三个可以证明,于慧颖确实通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