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深深叹了一口气,他会长眠于此,死在异国的土地上,不能落叶归根,无法超度脱身。
然而最可恨地是,他没有手刃景帝。
就在这时,燕珩忽然听到了一阵水声,那声音很小,但双眼失明的燕珩耳朵很是灵光,他听得很清楚。
若是有流动的水,那就这暗道的出口必是顺着地下河修建,景帝逃跑的方向也应该顺着水流。
燕珩重新燃起希望,循着水声而去,他因为眼睛看不清,索性闭上眼睛,专心分辨水声的位置,终于,在一片轰隆震天的水流声中,燕珩寻到了亮光,他睁开眼,惊觉自己竟然走到了一个天然的洞口。
那洞口外是一片水帘,水流如银河倾泻而下,这条道的尽头竟是后山那条瀑布,上面是激流湍急,下面是万丈深渊。
而在洞口附近,燕珩看到了靠在石壁上休息的景帝。
景帝身旁还有两个燕珩手下的死士,他们定是看到景帝要逃跑,所以追了过来,与景帝发生了搏杀。
那两个死士相互支撑,堵住了一面墙,燕珩道:“如果我猜的没错,墙后还有密道吧。”
只是尸体堵住了机关,景帝身上带伤无法挪开两个人高马大的青年男子,所以只能暂时在这里休息,没想到还有人追进来。
而且进来的人还是燕珩。
“你装的挺好,完颜泰那一箭,对你而言,不算什么是不是?”燕珩如是问道。
若不是这样,景帝早就被杀了,怎么可能还有功力对付两个死士。
景帝一手撑着钢刀,头发散乱,衣襟大开,手臂上、大腿上有好处伤口,皮肉外卷,他却并不在意,颇有几分枭雄末路的味道,“我不装一装,完颜泰当下就会把我杀死。”
景帝喘着气笑了,“不过论玩心机,我还不如你。我记得怀疑刘利的时候,曾经试探过你。我实在想不通,你假意投降,背负了骂名,名誉扫地,还时不时有人要刺杀你,中伤你,众叛亲离,人人喊打,你能得到什么,你究竟为了什么。”
水汽飞溅,燕珩身上的尘灰、泥土浑然一体,将洁白衣袍彻底染污,他握着长剑,淡淡的说:“你不懂。”
景帝冷哼几声,“我有什么不懂,你无非要跟我说气节,要跟我说道义。可我想问你,沈虞怎么死的,你最清楚了吧,他就是被你们自己弄死的。当初打樊城,萧阳撤兵,不许其他州县派兵增援,沈虞险些在那时候就死了,你最清楚不过吧。你们一心复立的朝廷,一心保卫的国家,已经抛弃你了。你现在还坚持什么呢,你行走的道,就像这个洞府,就快要崩塌了!”
燕珩顺着景帝的指引抬头望去,穹顶之上,真的已然四分五裂。
燕珩却并不害怕,不恼怒,他不与景帝争辩,他只是走上前,抚摸那两位死士还未闭上的眼睛,让那两位随着自己出生入死的兄弟,死得瞑目。
而后,燕珩站起来,缓缓走到景帝跟前。
景帝撑着石壁站了起来,他打量燕珩瘦削的身材,笑得张狂,“怎么?最后,你还要来挑战我吗?你那两个属下功夫不错,都被我杀了,你一介书生,能做什么?”
燕珩不被景帝激怒,他举起长剑,看了一眼,淡淡地笑了笑,将其掷在一旁。
景帝震惊万分,瞅着燕珩,嚣张狂放的态度开始松动,他道:“你要做什么?你不会以为,赤手空拳,就能打赢我吧。”
燕珩摇了摇头,对景帝道:“你说错了,我做这些不是为了某个朝廷,某个皇帝,我是为我的兄弟,我的姊妹,为那些想回家却回不了家的人。虽千万人而吾往矣,你听不懂,也不必懂。你只要知道,即便是这“道”塌了,我也甘愿以身殉道!”
说罢,燕珩奋力朝景帝冲去,景帝大吃一惊,堪堪要举起刀,可没想到被燕珩一冲,脚下打滑,身体的惯性让景帝往后倒去。
可后面是落天银河般的瀑布,掉下去就是无间地狱,景帝挣扎着想要抓住什么,不成想燕珩死死箍住他的腰,再次拼尽全力地一推。
白青相间的陡峭山崖间,风卷残雪,雄鹰盘旋,两个身影忽地跃空而出,展眼间消失在瀑布中。
急湍的水花冲打着身体,燕珩就这么抱着景帝,跳下了万丈深渊。
在这一刻,时间仿佛都放慢了脚步,万物停滞,万籁俱静,唯有更古不变的风呼啸吹过。
两辈子的执念,十几年的努力,燕珩终于在此刻实现了愿望,代价是他的生命。
长袍上的泥污终于洗净,本质洁来还洁去,就像燕珩所说,以身殉道,不求回报,只求无愧于心。
作者有话要讲: 爆哭!
燕珩是一腔孤勇的殉道者,是一往无前的士大夫,更是飞蛾扑火的理想家。
在最初写大纲的时候,他是死了的。可我真的不想让他就这么死去,珩郎和阿桃值得更好的结局,所以我决心把他写活。
但是我的情绪得缓一缓。
下周三再更。
第118章 追光者(一)
就如燕珩所说, 元皓在流风谷内遭遇了埋伏。
他行动的路线只有完颜泰和燕珩知道,元皓猜测有人泄密,加上伏击的死士武功路数和夏国士兵很相似, 元皓明白,他着了燕珩的道了。
元皓手下得力干将几乎都葬身流风谷, 他带着两个贴身侍卫杀出重围,急急回到鹫峰。
元皓赶到皇陵的时候已经是当天晚上。
眼前的场景让他骇然,鹫峰接连发生爆炸,死伤无数, 哀嚎一片,皇陵的问天洞府垮塌了大半, 洞口全然被堵住。
众人先是遭遇龙骨异象、天神发怒,皇子自爆、皇陵崩裂等一连串的诡谲怪事,好不容易逃出生天,已经是六神无主,正魂不附体的时候, 元皓的到来犹如祭出一颗定心丸。
活下来的臣工们纷纷表示为九殿下马首是瞻,权权听从他的命令。
冷月如霜,残雪未化, 皇陵的断壁残垣惊人惨烈, 元皓看在眼里,嘴唇咬出了血, 心里已将燕珩扒了皮。
纵然气恼滔天,眼下不是追究责任的时候,元皓下令先将问天洞府的碎石清理出来,把帝后和几位皇子的遗骸请出来。
无奈修整洞府时为了配合自然古朴的特色,用的石料都极大极宽, 两人合力都不一定能搬动一块。
故而,足足忙了一整夜才堪堪挪出一条小道。。
元皓擦亮火折子,率先进入洞穴中。
洞内那些原本用于祭祀的幡旗七倒八歪,偶尔被风撩起,犹如鬼影,洞壁上的那些描摹祖先征战屠杀四方壁画,这时也残破剥落,再无往日威严。
一路上有不少被石头压死或者被踩踏而死的尸体,其中不乏面目全非者。
元皓越往里走,眉头皱得越紧,他知道通道和洞庭只见有一道石门,石门一旦落下,从外无法开启,原本计划就是让他带领工兵破开石门的。
但现在,元皓的工兵都把性命丢在了流风谷,他正在掂量怎么把石门弄开时,身后的人一阵惊呼。
元皓耸然一惊,回头骂道:“叫什么!”
“殿、殿下,你看!”
元皓顺着那些人手指的方向,举着火折子往深处一瞧,但见那道石门上竟满是血迹。
那血迹一道道,形状似指、似掌,居然是人生生用指甲、用手指抓出来的,可见有人拼了命都想打开石门。
十指连心,锥心之痛,是有多么强的期盼、多么深的绝望,才让人甘愿飞蛾扑火,明知愚公移山不可为,还是执着地抓挠石门,只希望能有一丝机会能把它打开。
外面那么多的狼狈和萧条都比不上看到这扇血门来的震撼人心。
元皓怔在原地,呼吸不自然地变得急促,他似乎能与那妄图以卵击石的人共情,在自己都无法存活的情况下,在自己都即将窒息而死的情况下,那人仍旧不放弃,想要救出门后的人。
元皓的手有些颤抖,他将火光往下,往下,再往下,他想看看是什么样的人能有这般意志,怕是景国最勇敢的勇士都没办法做到吧。
就在亮光缓缓往下的时候,元皓照见了一片女子衣裙,他手腕一甩,火光條地映照出一张熟悉的脸。
角落里,阿桃顺着石门瘫软在地,双手以一个极其古怪的姿势放在身前,十个指头的指甲全部翻起,血肉模糊。
元皓手中的火折子无声掉落,他几步冲上去把阿桃抱起来,双臂将其紧紧嵌住,可探向她鼻息的时候,他却紧张地发抖,直至触摸到一点微弱的呼吸,元皓堵在嗓子眼的心才放了下来。
这时不知谁说了句,“看来燕侯定是没命出来了。”
都传景帝将赐燕珩侯爵,故而已经有人私底下称呼为燕侯了。
元皓当然知道阿桃搞成这幅活不活、死不死的样子是为了谁。
正因为知道,他才忍不住搂着阿桃晕厥的身子骂。
骂她废物、没用,骂她心眼偏到天上去了,骂她肯定知道燕珩心怀不轨,居然还能死心塌地。
就算再骂,元皓也没舍得把人松开,亲手抱着阿桃匆匆钻出问天洞,将人放在软轿上抬下山的时候,元皓还忍不住驻足看了好几眼,直至属下小声提醒,元皓才转头再次钻进洞去,开路破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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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阿桃昏迷沉睡的许多天里,元皓那边已经完成了登基大典,他成年的兄弟都在鹫峰死去,剩下都乳臭未干,景国皇帝之位自然落到了元皓的手里。
这是元皓想要的结果,但代价是他万万想不到的。
至于鹫峰皇陵的内乱,知情人全都随着问天洞府的塌陷而埋葬,活着的人有的以为这是天谴,有的认为误将反叛的罪名扣在完颜泰身上。
对此,对真相心知肚明的元皓有苦不能言,毕竟这次叛乱本就是自己与完颜泰、燕珩设计的,他若提出异议,引得族中长老彻查,那他屁股下的皇位也坐不稳了。
再者,如果真要讨伐燕珩,向夏国发难,按照目前景国内忧外患的境况,元皓实在筹措不起兵力。
所以,即便再有怨气,元皓只得顺水推舟,荒唐地将皇陵爆炸的事归为天灾地动。
这样一来,既安慰了完颜泰蠢蠢欲动的旧部,也给各方一个交代。
此时,在东都的辛吉早就按照计划,连夜修密信临安,恳求萧阳把握住这个机会,在谈判桌上施压,即便是要和谈,也要将划线而治的那根线尽力往北挪动。
而这一切都在燕珩的设想中,他已经预料到,皇陵刺杀不光要对付景帝等人,更是让景国朝局动乱,让景国陷入自顾不暇的局面,要最大限度地为临安朝廷在和谈中增加砝码,为了让更多州县的百姓能回归故国统治,不必为人奴役,不必背井离乡。
终于,在当年六月初一,在颍川两国终于定下合约,以散关、淮水一线为界,两国正式划线而治,此线以北的原夏国官员、百姓可以南迁,不再受限制。
元皓拿到邸报,长长舒了一口气,夏、景两国长达五年的战争终于落下帷幕,自己终于有精力全力应对国内的朝局,虽然很难,但暂定了外患,好在没了后顾之忧,今夜总算能睡一个安稳觉了。
可他真的能睡得着吗?
元皓褪下朝服,来到清凉殿的一处偏殿。一扇门虚掩着,元皓伸手推开那扇门,只见一个消瘦纤薄的背影坐在石凳上。
在一大片紫罗兰花下,她穿着单薄的淡紫色衣裙,几乎要与花丛融为一体。
“阿桃…”元皓唤了一声。
那背影微微侧身,在披散的青丝下露出白皙到透明的侧脸,她起身无声地向元皓地点了点头,没说一句话,往屋里面走。
元皓已经习惯了,两个月了,阿桃从皇陵死里逃生,从昏迷中苏醒过来后,她就没有说过一句话。
她没有哭,没有闹,但也没有笑。
她不问外面发生了什么,两国的和谈结局如何,不论天翻地覆,她总是静默无声,淡然无语。好似所有的一切都跟她没有关系,她将自己的心包裹起来,铸成了一个牢笼。
不,准确来说,阿桃已经没有心了,她的魂魄留在了那早就崩陷的洞穴里,跟着某个人去了。
元皓跟着她进屋,阿桃转进了屏风后,元皓问侍奉的宫女,“今日太医来过了吗?吃药了吗?”
宫女回:太医来过了,药也吃了。
阿桃不像上次,闹着不吃不喝。该喝的药,该吃的饭一点没落下,她做的很好。元皓却心里不是滋味,他倒宁愿阿桃跟吵架,如果可以让她说句话,即便让阿桃打自己一顿也没问题。
总好过现在这样,行尸走肉,空有皮囊。
元皓摆摆手,宫人齐齐退下,他绕到屏风后,阿桃正对着墙面上的那副傲梅迎春发呆。
“抬手。”
元皓做到她身上,短促地说。
阿桃眼睛没有离开那副画,手自然而然地伸给元皓。
元皓细细检查她的指甲和手掌,手指的皮肉逐渐长回来了,指甲也发了芽。之前太医诊治时,曾断言这双手张不回来了,元皓一气之下差点将人咔嚓。
两个月来,元皓下令宫人要尽心尽力照顾阿桃,不许她拿捏一点重物,沐浴盥洗时也要注意不碰冷水。
皇天不负有心人,养了两个月,阿桃那水葱一般的玉手逐渐恢复了。
元皓捧着那双手欣慰地笑了,他道:“你瞧瞧,没有我,能好的这么快吗?”
阿桃没有说话,还是轻轻地颔首,想要抽回手。
却不想那双手被元皓握住,粗粝的掌心摩挲她的手指,阿桃这才回头,静静地看着元皓。
“你不能说句话吗?”元皓拉着她的手,将椅子搬得近些,挨着她坐到身旁,他说:“我一只想听你说句话。”
阿桃垂下眼眸。
“你伤心吗?难过吗?我也憋屈啊。”元皓将戏虐收敛起来,“我的父皇和兄弟统统被燕珩设计,我将他刨坟掘墓的心都有了,可惜我连他的尸体都没找到,父皇下葬时只有衣冠,我向谁诉苦去。我差一点,就差一点葬身流风谷了,现在想起来都后怕。你知道燕珩还要杀我吗?你知晓他的全盘计划吗?你如果知道,会为我说句话吗?会舍不得我赴险吗?”
阿桃抬起眼睛,元皓在她的眸子里读不到任何情绪,任何话语。
他叹了口气,接着说:“燕珩死了,可你还活着。倘若是别人,早就替燕珩死了一万遍了,我非抽筋剥皮才能消减心头之恨。可我没有伤害你,还千辛万苦把你救活,用尽药石将你养好,我为了什么,你懂吗?”
阿桃的面容还是那般姣好,褪去女孩娇憨后,多出了女人的温柔妩媚,即便现在清减不少,也也我见犹怜的意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