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未光停了停,牙关间的力道不由得松懈几分。
“没咬够?”程靖森见她怔松模样,轻嗤,“用不用换只手给你。”
一语惊醒梦中人,林未光回过神来,抬起头。
对上那双深邃黑沉的眼眸,她忽感心悸,已经涌到喉间的刻薄话语不论如何也说不出口。
双方这会儿都较方才冷静不少,林未光抽出自己被攥疼的手臂,垂眼揉了揉,没说话。
余光瞥见程靖森被她咬伤的地方,好巧不巧正是右手,一圈牙印已经隐隐泛出血痕,可见她方才情急之下使了多大的力气。
而伤口旁边,目光落在他右手虎口处,正是个颜色极为浅淡的疤痕,也是拜她所赐。
多年前的初遇与现下情景好似重合,林未光心底酸涩,不明白自己究竟是造了什么孽,受完生活的苦,还要接着受感情的。
“待会儿叫人上来给你处理伤口。”她挪开视线,强压下汹涌情绪,淡声道,“我可不想再欠你什么。”
程靖森望着她,眼底情绪莫辨,少顷,才问:“你就这么想清算你和我之间的事?”
“你不想吗?”林未光反问。
四个字,成功让程靖森无话可说。
紧接着,她又问:“为什么不想?”
但这次,她显然无意等待他的答案,追着问完这两个问题后,她对他笑了笑,退后半步。
“我没那么多时间留给你,程靖森,我早在很久以前就说过,我不会等你。”
“我们早就该扯平了。”林未光不紧不慢道,态度甚至称得上心平气和,“后天签完合同,把生意谈妥,我也就该回曼城忙我的事情。”
说完这些,她错开视线不再看他,指尖无意识攥紧手中文件,丢下最后一句话:“我走了。”
她没说再见,便折身往门口走去。
这次程靖森没有再拉住她。
他鲜少看见她的背影,而事实上,在过去那些年里,永远是自己在留给她背影,如今立场倒置,他好似隐隐明白了她当初是怎样一番心情。
两年后再重逢,他惊觉自己已经不再处于掌控者的位置,他自以为给彼此两年的冷静期,却成了他最错误的决定。
他本不该这样贸然将她困住,恶化二人间的关系与冲突,他犯了一个严重的错误,无从弥补,原因也很简单——
他没能控制住感情。
程靖森向来习惯拒绝,与他人主动赠予,但从未去接纳与索求,他不会也从未有过,将自己置于下位者的经历。
他后知后觉意识到,其实并非是自己在等她成长,等她成熟到足以独当一面,这些都是逃避的幌子。
一直在前方回头看的人,其实是林未光。
彼时,林未光已经将门锁打开,准备离开这里。
手刚搭上门把,她施力按下,正欲推开,却忽然听到身后传来程靖森的声音——
“我错了。”
林未光倏然顿住。
就这么三个字,她眼眶瞬间就酸了。
程靖森真的是个老混蛋,学不会跟人好好说话,开口道句歉好像都奢侈得不行,净端着架子。
“你……”
她出声,话刚开了个头,门便猝不及防被人叩响。
似乎是发现门已经开了条缝隙,来人疑惑地咦了声,顺势就把门给拉开了。
于是褚闻便看到了眼前僵持不下的尴尬情景。
林未光眼眶微红,像是要哭不哭的模样,而她后方的程靖森则神色不虞,正蹙眉望着他。
褚闻甚至以为是自己坏了他们的好事。
但看这气氛,怎么也不像是暧昧,更像是吵架。
于是他抱着救自家上司于水深火热之中的想法,清了清嗓子,温声道:“林总,既然文件已经拿到了,那我们回去吧?”
话音刚落,他同时接到了两个人阴沉的目光。
褚闻:“?”
他说错话了吗?
第44章 44
林未光虽然料想到很快就要去签署合同, 但也没想到这么快。
仅一天时间,褚闻便接到何氏联系,约了时间前往公司签订文件。
“你不是说这几天才能好吗?”林未光显然对这个消息并不是感到很满意, “怎么这才一天时间,就要去签合同了?”
“证明我工作效率高啊。”褚闻道,很骄傲似的,没忘记给自己讨赏,“记得给我加工资。”
林未光倒是想给他扣工资, 可惜不行, 她是个成熟的上司, 不能意气用事。
“你怎么还不高兴了?”褚闻见她怏怏不乐, 不由疑惑, “最开始不是你说着要赶紧回曼城, 现在又想留在A市了?”
这中间弯弯绕绕, 林未光没法跟他说, 只得叹了口气,敷衍回应:“你就当我不想回去工作吧。”
褚闻自然听得出她没正儿八经回答, 却也的确猜不出什么, 兀自思忖好半晌, 才想到一个可能性。
“看你恋恋不舍的, 不会趁这几天时间,在A市养了个小情人吧?”他道出猜测。
林未光:“……”
这话最好别被程靖森给听到。
“是啊, 他不肯跟我回曼城, 我更不可能留在这儿等他。”她耸肩,随意翻了翻手边文件,神色无谓,“不过这样也好, 工作上糟心事就够多了,再来点感情上的,我还不烦死。”
褚闻听见这话,忍不住正儿八经打量她,困惑:“不对啊,你不该是那种强取豪夺的类型吗?人家不跟你走你就来强的那种。”
林未光简直无语凝噎。
好一个强取豪夺,她倒也想,可到底谁能强过谁还不一定。
“他不值得。”林未光摆摆手,面无表情道,“有这空档我多谈几个生意不好吗?是多想不开才把时间浪费在感情生活上。”
“再说了,凭什么是我来主动。”思及此,她略有不满地嘟囔,也不知是在怨怼谁,“果然不行还是不行。”
褚闻也不知道到底是哪个“不行”,也不敢问,默默收声。
他总觉得林未光自从来A市后,就哪里怪怪的,藏着掖着什么似的,但具体到哪儿又说不出来,毕竟都是私人生活的事,他便没有再过问。
签完合同后,何老摆宴庆祝,请的人不多,都是项目合作内各工作管理人员,也算是个开工宴。
地点还是先前那个家高档餐厅,林未光没让褚闻陪同,只叫他在酒店等着,饭局临近散场时,她再提前让他来接。
褚闻乐得清闲,忙碌几天终于得空休息,叮嘱了她几句少喝点酒,遂出门吃饭,准备晚些回房待命。
林未光满口答应少沾酒,但先前寿宴上,他们只顾着谈公事,都没怎么好好喝酒闲聊,如今好容易逮着机会,她自然要陪老爷子好好喝一顿。
林未光近两年酒量见长,虽不至于千杯不醉,却也胜过席间许多人,即便频频接酒,面上也不见醉意。
她与程靖森坐得并不近,期间更是没有对话,除去入场时二人有过短暂对视,此后再无接触。
今日这场并不是多么严肃正式的局,在座诸位侃侃而谈,从工作聊到生活,又从生活聊到子女,看下来一圈,似乎只有两三位掺不上话题。
何老与程靖森的父辈算是故交,因此对他也稍显熟稔,出言调侃他:“几年前见你的时候,身边没个人陪,怎么到了现在,还是这样?”
程靖森靠在椅背上,闻言只是微微一笑,不着痕迹转移话题:“我不过没有邀请女伴而已,怎么谈到成家这件事上了。”
“你们这些后辈啊,一个个都不慌不忙,也就我们这些老人家喜欢操心了。”何老摇首,笑着叹道,“但是生意再忙,也得多对自己上心啊。”
林未光全程旁听,没有发表感想,亦没有作声,只慢条斯理地抿了口酒。
又闲谈几句,何老提起接下来项目进展的事,林未光这才搭了话,同他交流片刻。
“听阿萱说,你是第一次来A市,怎么,不多留几天吗?”何老询问她,“我原本打算找人带你在周围转转,也算是放松。”
林未光笑着婉拒,正欲说可以让何瑜萱陪自己,话到嘴边,却改口道:“曼城还有事等着我处理,明天一早的飞机,等空出时间一定再来。”
话音刚落,她便察觉一道视线落在自己身上,不加掩饰,她拼命克制,才没有侧首去同对方对视。
何老顿觉惋惜,但也体谅她刚站稳跟脚,难免公事繁忙,便没有再提。
饭局进行到后半段,林未光觉得酒意隐约开始发挥作用,于是离席片刻,去后花园吹风醒神。
说好陪老爷子喝酒,她便真的基本没怎么动筷,如今胃里并不十分舒坦,她边往廊下走,边蹙眉按了按额角。
A市的春季晚风浸凉,她站在风口处怔了会儿神,没多久便觉得有些冷。
但也不是很想回去,林未光索性百无聊赖地在长廊闲逛,试图从这儿找寻当年的熟悉感。
时间隔得太久远,那会儿发生的事再度浮现眼前,其实已经记不大清,但当初那份委屈还是清清楚楚,只是站在现在的角度瞧起来,也没什么大不了。
那时她却觉得天都要塌了似的,还委屈得想掉眼泪,果真一个阶段一个想法。
念此,林未光不由有些好笑,觉得时间差不多了,便打算原路返回。
然而就在此时,身后传来不疾不徐的脚步声,逐渐朝这边接近。
不知为什么,林未光仅凭直觉便确认来人身份,故而没有回头,站在原地不动弹。
直到那脚步声停下,与她保持一个不近不远的距离,她才几不可察地颤了颤睫羽,垂下目光。
程靖森望着她背影,没有再上前,半句寒暄话语都无,开门见山,淡声问:“你明天就走?”
晚风拂来,林未光觉得有些冷,双手抄兜,指尖不着痕迹地蜷起,冷冷淡淡嗯了声,算作答复。
“因为我。”他语气平静,好似笃定一般。
林未光哽住,被他语气弄得心浮气躁,觉得自己在他跟前真是没法好好说话,谈不了几句就要吵架,简直没有能正常沟通的时候。
她无声吐出一口气,压住心头情绪,嘲讽道:“你可别自作多情了,我本来就是因为工作才多留几天,现在没事了,当然要回我的地方。”
程靖森闻言,却只是很轻地笑了声,不置可否。
“是吗。”他说,“那你要一直背对着我说话?”
林未光想也没想,情绪管理失控,直接被激起逆反心理,猛然转过身,没好气道:“你……”
话没说完,她惊觉程靖森不知何时已经走近,而她这么转身,险些撞进他怀中,下意识便往后退去。
但她忘了自己穿的是高跟鞋,步履太仓皇,一时忘了稳定重心,竟意外扭到了脚踝,疼得她轻蹙起眉。
虽然没出声,但程靖森还是察觉到异样,先一步将她扶住,避免二次受伤。
林未光今天并没有踩太高的底,但这么崴还是挺疼的,她试探着活动两下,有些勉强。
识时务者为俊杰,她自知现在独自站立会吃亏,便没有松开搭在程靖森臂弯的手,尽管这让她有些微不自在。
“你在躲我。”程靖森垂下眼帘,目光沉静,“既然有话要问,为什么又要一次次回避我?”
猝不及防被戳中心事,林未光顿了顿,才嘴硬道:“我没有回避,那次不算。”
“你觉得不算?”他语气平缓,情绪很淡,“林未光,你在怕什么,怕第二天面对我,我会再次拒绝你?”
林未光抿唇,这次被彻底说中,她无法再狡辩。
是,她就是怕,她就是不想再听到他大人式的拒绝,不想再体会那种失落和难过,倘若结局是既定的,那她就要做那个率先潇洒离场的人。
别扭、任性、好面子,但事已至此,她就是那么做了,也分毫不觉得后悔。
“现在问这些,还有意义吗?”她轻嗤,抬眸同他对视,“那只是当年的我而已。”
程靖森却问:“那现在呢?”
她没料到他会给出这样的回应,顿时怔住。
他并不打算就此揭过,目不转视的盯着她,“回答。”
林未光不吭声,抿唇错开视线,不想再讨论这个,却被捏着下巴重新转回,二人再度相对。
她有些恼了,伸手去推他,“我之前也没逼问过你,你凭什么非要我说?”
他不为所动:“现在问,想要什么都给你。”
林未光眨了眨眼,想骂他凭什么要顺着他的意思来,但话到嘴边,却无论如何都发不出来。
——有意思吗?
说来也好笑,她只是想亲口得他一个答案而已,结果纠缠到现在,居然还是连个结果都没有。
她有好多想问的,但他为什么就不能主动告诉她?
林未光越想越难受,几乎打算放弃了,将脸撇开,微挪了挪身,却不经意牵动脚踝扭伤,疼得低低抽了口气。
程靖森也意识到此时并不是谈话的好时机,轻蹙起眉,暂且搁置刚才话题,“算了,先回去。”
言罢,他看了她一眼,“能自己走吗?”
林未光蔫蔫地,尝试着动了动脚踝,道:“能不能的,你又不会……”
她还没有说完,程靖森忽然弯下腰,将她背了起来。
“……背我。”她将话补充完整。
林未光睁大双眼,没想到他居然真的会背她,尚且没来得急反应,手臂便已经下意识地揽住他脖颈。
她紧紧依附在他的脊背,能听见自己瞬间加速的心跳,愈演愈烈,震得胸膛发麻。
夜晚太寂静了,她甚至害怕这点动静被他听见,只得小心翼翼地屏住呼吸,紧张地靠着他。
谁都没有说话。
二人之间难得安逸,不再针锋相对,不再剑拔弩张,好像又回到多年前共处的那段时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