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着他表情苦涩难堪,仿佛这般剖析自己是将内心最为不堪之处展露给外人。
满是无力,又是被苏檀误会忍不住反驳的恼怒。
苏檀心下稍作惊讶,转念又能理解。
就京都传来的情报看,周彦川在圣上面前确实得宠,但朝中多数人都还在看戏,尚未站队。
圣上的喜欢来得快去得也快,谁能保证周彦川长盛不衰呢?
即便人已经到适婚年纪,也无太多人往前凑。
周彦川本人在这方面也不太热衷,常年身边带着蒙面具的侍卫,还曾惹出五殿下好男色传闻,后来被澄清。
苏檀如今再看眼前的五殿下,真情实意,不带作假。
原来是情窦初开,他家小女才貌双全终得这位五殿下青睐。
这个认知让苏檀不禁生出另番异心来。
“殿下这份心,老夫明白。还请殿下放心,小女会等着殿下来娶她的那天。”
黎司植眉眼微动,这倒是个意外之喜。
“有苏大人这句话在,我……”黎司植垂眸,白净脸庞上露出隐忍来,宛如为所爱负重前行的大义忍者,“我会好生努力。”
苏檀满意地点头笑了。
这顿饭吃到最后自然是宾主尽欢。
苏檀将主仆几人送到杏花楼门口,神态已有微醺之势:“殿下好酒量,望不久后你我再重逢能再有这把酒言欢的时候。”
黎司植不见醉态,举止有度:“有机会,一定。”
相比较起黎司植的模棱两可,苏檀的回答笃定许多:“必须有机会。”
黎司植浅笑并未作答,当即与青蕴及周彦川往马车走,登上去回头看,隐约还能看见苏檀站在门口灯笼下面望着他,表情是喜是悲隐匿在暗黑处看不清。
待马车离开杏花楼所能看见的范围,黎司植立刻从主位跪下,一副听凭发落的姿态。
低座的周彦川没有急于回到属于自己的座位上,他支着腿,撑着胳膊,细长手指把玩着那张面具。
黎司植没看他,也就不知道他在盯着自己若有所思。
车厢内很安静,车前的青蕴竖起耳朵,什么都听不见,心里跟猫挠似的,想知道今晚黎司植会被如何。
周彦川拿着面具敲着掌心:“苏绵绵说了什么没?”
“她说她爹自当了两广总督,每年腊月初八总要去郊外阑亭山的阑亭寺进贡,风雨无阻,从无意外。”
“阑亭山?”周彦川咀嚼这个名字,没能从记忆里捞出点有用东西,又问,“她还说了什么?”
“说殿下你在京中处境被她爹摸得一干二净,想利用她拉你入派。还……”黎司植顿住了。
周彦川斜睨他:“说。”
黎司植得了命令,这才道:“还说殿下不过一时讨圣上欢心,不该肖想不属于自己的东西,老实本分做个王爷为好,否则不会有好下场。苏大人如此拉拢,也是深深觉得殿下是个可造之材,想为主子多争取个有用之人。”
“还真是敢说,这老狐狸果然是背后有人就口无遮拦了。”周彦川阴沉道。
再看低头不语的黎司植,周彦川脸色稍缓,将面具缓缓递到他面前:“表现不错,游刃有余,不知情者也真分不清你是冒牌货。”
“是殿下教导有方,属下愚笨,还有诸多地方需要殿下指点。”黎司植听其音便知道这人疑心病又犯了。
周彦川冷笑:“分不清也无妨,总归假的成不了真的,是本王的,你永远也抢不走。”
黎司植不予回应,只知道这时避其锋芒最好。
周彦川早知道他在自己面前什么德行,乖巧又听话。
是以,发泄两句也就过去了。
黎司植还没接面具,大概是没他的命令不敢拿。
周彦川一见他这么温顺,心里什么感想都没了。也没像往常将面具丢到他怀里,而是屈指抬起他下巴,凝视这张熟悉气质截然不同得脸,亲手给他戴上面具,遮住招人的半张脸。
“卓煊,你会陪我横扫千军,一统江山,直到永远,对吗?”
做承诺的事,黎司植素来不在行。
更别提这种类似海誓山盟的东西,他无法轻易给。
换作任何人在他面前要这个承诺,出于安慰,黎司植大抵会客气答应。
唯独周彦川不可以。
这是个心狠手辣,疑神疑鬼的狠角色。
承诺到最后不见得会是好结果,尤其是对周彦川而言。
卓煊会相信周彦川的谎言,是因为他太单纯,以为周彦川会说到做到。
黎司植手握剧本,明知道结局,又怎么会犯蠢的去相信他呢。
无声相当于拒绝。
周彦川似乎也没想要他回答自己,低叹了声:“算了,我也不勉强你答应什么。你我算是青梅竹马,也是种缘分,等到大业成,我就放你自由,不硬要求你同我一样,在高墙深院里度日如年。”
黎司植这时出声:“谢殿下。”
周彦川苦笑:“你是真心谢我吗?”
“是。”黎司植回答。
周彦川捏了捏鼻梁:“那我相信了。”
这夜回去,黎司植再睡觉时比前几晚更加警惕,风吹草动一下就醒。
他知道周彦川暂时不会杀他,架不住有旁人过来找麻烦。他身为替身,要时刻保持警惕。
好在他有内力在,精力还算够用。
周彦川此行主要就是调查两广总督,事情没水落石出前,他不会回京。
这已经是十二月,耽误小半个月。
周彦川也不在乎再耽误耽误,很快就要到苏绵绵说的腊月初八,那时说不定是个好利用的转折点。
这几日苏绵绵也差人给周彦川递信,不求每日见面,但也想要多和他诉说情意,缓解相思之苦。
周彦川知道苏绵绵还有用,心中没有儿女之情,也能让手下人帮忙写封信回过去。
两人你来我往,到腊月初八这天,苏绵绵想要趁苏檀去阑亭山与周彦川见面。说是近来又得一新谱,想与他欣赏。
周彦川收到信时正调兵遣将要探出和苏檀见面的那个人。
信看完便丢给身侧的青蕴,取过毛笔在地图上面圈圈画画。
青蕴举着信干瞪眼,有几分不知所措,这是要做什么?
周彦川没有抬头却知道青蕴在干嘛:“送去给卓煊,告诉他,初八这天他去见苏绵绵,他知道该做什么。”
青蕴懂了,拿着那封信去找黎司植。
黎司植戴着面具在驿馆后面竹林里面练武,他有内力,脑子里有招数,不太会用。
好在他勤奋,能学以致用,很快就能灵活起来。
青蕴到竹林,没有打断他,脚尖一点上去和他切磋。
黎司植不介意青蕴加入,正好没人练手呢。
百招之后,黎司植神清气爽,和青蕴收手,一人踩着根竹子。
青蕴将信一把甩过去:“五殿下说你去,看完就知道该做什么。”
黎司植一目十行,很好,又能和苏绵绵见面了。
“知道。”他说。
青蕴拧眉:“你还是逆来顺受。”
第47章 不做替身-006
黎司植将信收起来,瞥着让他一心作死的青蕴:“那不然我想个办法炸死脱身,远离这混乱朝堂?”
青蕴没傻白甜到相信他这一听就是糊弄人的话:“我知道你怕没能逃走后的下场,可你也不能一直这样下去。”
“打住。”黎司植从身侧的竹子上折下一支竹叶,“你的好我心领了,天下有那么多身不由己的人,你总不能看见一个就想要打抱不平的劝说,又什么忙不帮,只在旁边撺使,最后听信你鼓励的人不得好死,你还在想他怎么那么没用,连个自救都失败了。”
青蕴哑口无言。
黎司植转动着竹叶,笑容冷血:“我值得你一次又一次劝说的资本在哪?是想看我逃跑失败被殿下丢入大牢直到没有利用价值处死,还是我远走之后让你少个对手?”
青蕴怒道:“你在故意曲解我。”
“看,我就是这么心思阴暗的一个人,所以你以后不要再来劝说我。我的事,只有我自己能做决定。你的建议,我拒绝了,就没必要在一二再而三的说,如若真的是个好法子,我会认真想的。”黎司植说。
他那么说,不为刺激青蕴,也是说出部分实情。
身处在周彦川这座大山之下的渺小生物,无人相助想要远离,无疑蜉蝣撼树。
黎司植不甘心做蜉蝣,却也不想做个被轻易捏碎的小生物。
他没想过要青蕴伸以援手,也就不需要对方偶然在耳边的繁琐劝说。
无用的东西和不想有关联的人,就该早早的抛弃。
这是黎司植从两个任务里领悟出来的心得。
青蕴抿紧唇,眼神沉沉的,看得出来人是真的生气了。
黎司植不懂的是都生气了,为何还要在这里逗留,而不是转身就走呢?
有时不仅是任务主角奇怪,连带着配角也变得奇奇怪怪。
青蕴:“如若我愿意帮你呢?你是不是就愿意从这个泥潭里面爬出来,做个干干净净的人?”
黎司植笑着摇头:“别说笑,你愿意你问过你父亲吗?况且,你我都是在泥潭里面的人,爬出来也不意味着干净。就像这支竹叶。”
在他指尖转动半天的竹叶被松开,在空中飞舞半天,即便再不舍也还是不得不掉落在地。
一抹绿,躺在铺满枯灰竹叶地面上,很特别,但不是永久。
时间会让其融为一体。
“脏了的东西再怎么洗也无法变干净,铭刻于骨髓的痕迹忘不掉,那是属于你人生特有的经历。而每个人的人生做主的不仅是你自己,还有过客,更有甚者是你重要的人。”
青蕴在这段话里精准抓到重点:“五殿下是你很重要的人?”
黎司植嗤笑:“行了,不和你讨论这些。回去复命吧。”
青蕴越是和他接触越是弄不懂他到底在想什么,理智上让自己离他远点,感情上还总忍不住靠近。这个人太复杂太神秘,青蕴也不知道为什么会有这种错觉,明明很早之前,他就是再寻常不过的替身。
待青蕴走了,黎司植从竹子上一跃而下,该给周彦川的生活加点料了。
最近太平静,这不是他想要的。
腊月初八,上至皇室下至百姓都很重视的一大日子,祭祀祈祷游街,无一落下。
周彦川在天未亮时就起来,将黎司植叫过去交代几句,便独自带着人前往阑亭山,势必要抓出和苏檀见面的人。
青蕴被留给黎司植,主要为稳住苏绵绵,有这么个贴身侍卫在,黎司植的身份更有说服力。
午时,人山人海热烈庆祝声中,黎司植衣着低调带着青蕴左躲右藏地前往醉酒坊。
醉酒坊,江北出名的富家子弟常聚之地,没钱没权不得入内,门槛相当之高。
以周彦川的名义倒是能进,不太方便就是了。
是以,约在这地方是苏绵绵的意思。这位苏小姐擅用她两广总督父亲的大名行些方便。
醉酒坊大门不似杏花楼那样宽阔宏伟,有些深藏巷子深处引人一探究竟的味道。
黎司植和青蕴两人在巷子里转了七八个弯,才得以看见醉酒坊的招牌,比他今日穿的这身衣裳还要低调奢华。
待到门口还得敲门,敲过门等人问过报上苏绵绵的芳名,终得入内。
等进门随着引路的小丫头往里面走,算是真的大开眼界。
里面琼楼玉宇,飞鸟走兽,还有假山瀑布映照其中,高山之上有一身着青衫的蒙面女子,十指纤长翻飞,挑动琴弦,琴音泄露而出,一曲轻快愉悦的歌调轻扬飘荡。
人间仙境不过如此。
仔细点瞧,便能看见无论是琼楼玉宇还是假山瀑布那儿,四面八方皆有不引人注意的窗口,是供人观赏的地方。
青蕴在外面很能装,高深莫测,不为所动。
转弯时看见冒出来的人,还是没忍住倾身对黎司植说:“人多。”
黎司植听懂了,是让他别被太多人看见脸,堂堂‘五殿下’出现在这纨绔子弟相聚之地,本身便有大问题。但凡有心人稍作打听,就能知道‘五殿下’来此见得是谁。
任何时候,消息飞得比想象中速度要快,你管不住自己,就会有人管不住嘴。
如若他没有异心,恐怕就听青蕴的话,恨不得遮住脸。
这会儿他包藏祸心,即便做遮掩,也没能做到严丝合缝的地步,多多少少露点风声给人编排。
苏绵绵订了最好的包厢,在这能看见整个醉酒坊,俯瞰全景。
青蕴被领路小丫头请到隔壁去了,临走前青蕴注意到包厢里只有苏绵绵在,想来没人能在这对黎司植怎么样,便顺从地下去了。按照以往来看,主子谈情说爱,侍卫也确实要回避。
房门关上,苏绵绵脸上装出来的娇羞不见了,冷峻得像个外面找人回头要何离的渣男:“这是我从我爹这挖到的,据我调查,远在京都掌控这边的人应该是当朝太子,而这次在阑亭山面见我爹的是太子伴读覃尧。两人见面是为合计明年税收及如何利用周彦川带税收回去打压他。”
黎司植一一记下:“辛苦你了。”
“你打算怎么办?”苏绵绵问,“我爹和太子做事向来是不做就算了,要做就做绝。要是周彦川被下放天牢,你也跑不掉吧?”
“放心,用不了多久,他们会握手言和,是真合作还是各怀鬼胎,不是你我该考虑的。”
苏绵绵不问他要做什么,只说:“太子那边恐怕没这么好松口,我爹有意向拉拢周彦川,看周彦川的样子,似乎不乐意被拉拢,他有自己的想法。”
周彦川在京仰仗的确实是当今圣上,在外仰仗的是前朝留下的人脉。
多数前朝遗孤想要颠覆现朝恢复以往,都会有这手帮助在。
周彦川也不例外,这还不够,他背地里还扶持清贫书生,让他们靠春闱或行军打仗来入朝堂。
这从他十一岁时便开始做,如今七年过去,小有回报。
朝中诸多看似平凡实则很重要的官位上坐着的都是周彦川的人,轻易不用,一用必定翻天覆地。
这也是为什么周彦川敢从京都远赴江北的缘故,有底气有资本。
黎司植要取代周彦川,就得想办法将对方所有的这些东西逐一掌握在手里。
在这之前,他要为周彦川添些麻烦,制造可趁之机。
苏绵绵为他斟茶:“没想到今日约见,见得还真是你。”
“在周彦川心里,抓到和你爹见面的人远比来见你重要。”黎司植低头轻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