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音落下,席上一阵訇笑。
张局长含笑冲她频频摇头,笑声将息之时,赵聿生忽地开口,旁若无人地朝向温童,“三杯,喝得了吗?”
未等她有所反应,张说:“还是小赵调.教有方,手下净是些能员干将。”
“是啊,”某人淡笑,意味深长地投温童一眼,“能到我还没叫那个身体不适的苦,她就先当了我肚子里的蛔虫。”
温童被他臊白得,心脏微微颤。张局长好不容易起身,说三杯大可不必,心意到了走个过场就,“真把你撂倒了,我那车晚上满员,也难得送你回家的。”
闻言孙泠投来目光,在座女人也都难看了眉眼。
饶是恶心,温童还是一杯见底了,礼数也做完全套,末了坐回椅子上。余光里,身旁人一直无声无息地盯着张局长,颌面上有紧紧牙关的痕迹,因为感冒清瘦了许多,所以尤为显著。
是夜最终宴罢的时候,张局长醉得不扶人就扶墙走,赵聿生灌的。
随孙泠善后埋完单,温童裹紧外套走出来。夜风里,有人就关照老郑把车子泊在路边,规律地跳着双闪,她走过去开门上车,直到车子开了老远老远,
边上某人也始终没作声。
“感觉他们几个,对我们印象还不错,多像这样活络下交情,拨款八成能板上钉钉吧?”终究温童率先破冰,她越发相信酒力是可以练就的,正如此刻,她当真还剩下七分清醒。
而有些人,虚弱体质外加度酒精,已然在窗边作活死人状。
一次搭讪失败,温童抿抿唇,就同老郑说:“郑师傅,开慢些,别把赵总颠着了。”
后者依言是,又难免唏嘘,“无酒不生意,现如今应酬简直就是慢性自杀。”
“那有什么办法呢?好几代都这么作兴过来了。郑师傅,你许多年没碰酒了吧?”
这句还没问齐全,黑暗处,赵聿生就伸手扽她过去,在她的惊呼声里,把人扽到腿上。车子没颠着她,他将她的身和心都颠了个彻底。
温童本能圈住他颈脖,借着窗外的浮光掠影,研判他面容。
“你今天挺出息的嘛,给点活水就泛滥了。”赵聿生酒气很浓,说话间捞着她腋下拎正她的坐姿,温童忍不住向郑师傅望风,岂料某人气急败坏地拿过直柄伞,撑开,
挡在前后座之间。
温童好不无奈,“你这话说的,不论如何我都是要同他们喝的,只是喝多喝少罢了。要是你今天带的是旁人而不是我,也一样的道理。别家的姑娘就不稀得疼了嘛?”
“谁疼你了?”
“……”
二人同时休声好半晌,温童敛眸,目光缓缓从他额头移到唇面,就听某人道,“以后少给我捅娄子。”
“谁给你捅娄子了?!那张局长说话再怎么个不中听,刀子还不是下到我身上?”
“酒桶。”
“酒缸!”
最后,温童不想当着老郑的面难为情下去,她叫赵聿生松手,“放我下去。”
“下哪儿?下我的腿还是车?”话完他并没有追究答案,而是凑到她颊侧,双唇若即若离地摩挲在上头,“晚上在你手掌写的字,猜出来没有?”
温童面上一层薄薄绒毛,而他更带来绒毛般的触感,她微微往一边躲,“没有……想问不知道为什么给忘了。所以,写了什么?”
话完许久,赵聿生却没下文了。没一会儿他告诉她,既然猜不出来,短时间内就不会揭秘的,押后看表现再议。
温童气到心梗。
半小时后车子抵达苏河湾。
今夜赵聿生要回家,温童同他和老郑再会,继而下车,开门时衣角却卡在安全带插扣处了。她懊恼地抬头,赵聿生人畜无害貌,反倒问她,“有什么中枢系统落下了?叫老郑开灯,你在座位底下好生找找。”
温童反将一军,“这么不舍得人,直说就是了。”
车里人连忙将她衣角解开去,冷冷“放生”她,又在车子驶离后,憋了好久终于失笑。
第61章
转眼来到十二月中旬。各大首页大数据地跟风话题, 你的一八年是虚掷还是保收?
有时温童觉得这种一句式自传顶无聊不过,偏还一年一度、周而复始。而人的一年,十年甚至是终生, 都没可能三言两语一笔带过。
阿公花下的医药费, 在政策上已然能报去一部分。温童得空回趟南浔处理此事,顺带去妈妈墓偿还遗憾。
料峭岁暮时序, 阿公一卧不起无人打理的缘故, 坟灌木错落着一堆,温童用镰刀割到后来, 没力使,索性席地而歇。被黄纸烧熏了眼, 她徒手揩泪,想到有一年清明天干物燥, 祭祖时不当心引燃坟后那片林子。
彼时她与阿公慌阵脚,不住地扑救。眼见着火势不可收拾,没承想风向陡然一转, 林火不多时就自灭了。
阿公说, 是因为保佑。
也是启发, 永不要让逝人的火燎得你无法行。
下山后, 温童只身去到阿婆娘家。老实说要是这边人无#守坟,他们家就一点不管不问的话,着实气到她。
她忍不住同对方发作,就这么薄情寡恩嘛?你们连最起码的人情都不通。
大舅倒是等着她说这话的,反过来作威福的样子, 手指头一路把她撵出去,说你也配,登上老老的枝, 掉过头对我们摆阔。
“你有的是钱,干嘛不请人打点。哦,该我们的,想使唤人先把钞票给足了好伐!”
温童当真是气不过,当着一屋子亲戚的面,把手包抖个底朝天。林林总总小两千的现金,泼在地上,她扬扬下颌冲对方,“够不够!不够我他妈再去取……”
话完那几个就拾拣起来,温童干脆泼蛮到底,勒令他们拿钱就必须兑现。且不论有用与否,总之,她临去前又想到手提袋里一大摞的冥币,一不做二不休,
把那些也振臂撒下去。
从庄子出来一径去到车上,温童步伐尤为轻快,像是连日来闷在心头阴云里的雷,终于作响。打得轰隆隆地。
随后,驱车去苗家。苗苗伤势基本排除风险,隆冬天又不易感染,就出院了。温童上门拜访时,红包果篮和保养品统统做齐全。
饶是清楚苗爸苗妈梗着一口气,她也尽量劝服二老,赔必然会,但想等到肇事者落网。这样才算真正意义上的交代。
该是表现可嘉,对方并没有多纠缠。
且还客客气气地送她下楼。温童后来才知道,那是苗苗竭力在父母面前替她拉票的结果。苗苗说,权当我年轻小白!
但我就觉得,有些个友情,别说车轱辘撞或碾,就是核弹轰炸都清剿不掉。
*
公司各种呆账清算结转完毕这天,是阳历跨年。
清早洒些雨,密匝匝在地上蒙一层霜。公司四下净是年节的气息,满眼如意红。赵聿生来公司的时候,还是寻常冷色调的派头,加厚开司米西装,套一件双排扣呢子大衣。
走过二部门口,正巧有行政的人拦住他,“赵总,新年好。尾牙酒水订单,简单签个字的事,我就不去办公室叨扰您了。”
赵聿生潦草过目,颔首示意他递笔,将将要签之际,只听见二部里一团笑闹,且都是女性嗓音,清脆贯耳。
他抬头去望,原是二部那些辈姐姐们惯喜欢年节的仪式感,拎了好些个瓜果糖酥,大包小包,按人头打赏。要是碰见个嘴皮子乖巧的,耳朵一兴,会特为多投喂些。
轮到温童时,她一本正经貌,使劲浑身解数地卖乖道:“祝姐姐们来年美过山田优,老公男友个个小栗旬。”
话完,在场女士把屋顶笑掀锅。
有人故意为难,那离来年还剩半天呢,我还没男友的,你上哪给我分配的老公呀……
总归,温童脑子还好与否不知道,某人是真真额头发涨。
对面员工等他签完,领过酒水单,只听他低低一声道,叫什么二部,叫盘丝洞好了。
终究温童难以消受地逃生出来,也没看路,就可劲闷头往。出门没几步,有人大衣开襟兜住她,再手掌扪着她额头抬起来。
“哎呀……”
“哎呀什么哎呀!”赵聿生教训的口吻,叫她站好了,上蹿下跳地像个猹,一点不像话!温童捂捂额头照做,一脸负气样,他手劲真的有弄疼她。
走廊里二人状似正经上下级的样子,一个训诫一个受教。
温童其实打心底想好生看看他,不论什么心态脾性,人在佳节时期总有仪式感的。但是,意气不容许她仰这个头。
而赵聿生低头磊落状,不长不短的几分钟里,目光已然将她面上相了个遍。
她今天施着很隆重的妆容,发型也精致捯饬过,虚笼笼在头顶盘个髻。一身全黑毛衣配红黑格子半裙,脚上是马丁靴,某人冷不丁开口,“多的跟啊,快到我嘴巴。”
温童噎语,随即抬头嗔他,“赵总很无聊,为什么这么计较没意义的差值?”
他笑笑不声,趁着远近无人留心,用抬袖假装拂她头发上异物的动作,掩盖实则掌根揉她脑门,将将吃痛处的痕迹。
不经意间,温童嗅到他袖口的木调香,心跳不由突突地,下意识鼻尖跟紧些,想要闻个够。有人才不让她如愿,蜷起示指在她鼻梁刮了一弧,顺带把她搡走。
然后音量沉沉地,落到她额头,“小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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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家是顶守旧不过的底子,除非中国人的传统节日,否则所有舶来节庆,一概没资格被请进门。
只不过人一老,就尤为地看重子孙福。这天清早起,赵安明没个停的电话狂轰聿然,三催四请,叫她同若愚一道回家跨年。
“来嘛来嘛,你阿姨大清老早地就去买菜,都是重油重荤,没你们两个胃接济,我现在这身体哪里吃得消?”电话那头坚决不服软,聿然这头忙碌着行程对接,就姑且先应下。
回头找若愚时又说,去可以,先把你舅耳根子哄软。
若愚:“还用哄嘛?!他必然是不会去的!”
聿然嫌他一根筋,“谁不晓得他不去啊,我是说你要哄哄他,今晚落单可别生闷气。要知道,有的人别扭情绪上头,从来不肯松嘴皮子的。”
只一味地封锁在心底。
于是,赵聿生中午就接到了若愚来电。
线路拨通,他在同专聘事务所的会计私密查点蹊跷账目。销售部有几项进货和款项要么来处不清,要么去向不明。一番点收下来,那会计直感到咋舌,“这谁胆子这么肥啊,骑脖子上屙屎用公款揩屁股……”
低头审视账单,赵聿生只轻淡一笑,“欲生于无度,邪生于无禁。没多少人能在巨额钱款和侥幸心理的化合反应下把关的。”
说着,手机开始微微震动。他捞起来接通,首先发难对方,“跨年使你皮肉膨胀发痒是吧?刘妈说你玩十几个小时的游戏了,不要睡觉的,熬鹰呢!”
若愚百毒不侵,“就算你想收拾我,也得等一九年了。因为,今晚我要和妈妈陪阿公跨年。”话是刻意这么说的,主要想看某人吃瘪。
谁知赵聿生也只是略微恍恍神,转着笔连带椅子,镇定答他,“那真是我年底中头彩了,求不得,早晨叫刘妈熏艾草送瘟神是正确的。”
“……我擦,老赵你可有点太没人性了。”
不等对面噜苏,赵聿生直接撂电话。招会计回神,说回到正事上。
且任凭若愚一遍遍机械地重拨,他都置不理。
那厢,几分钟后若愚对妈妈的复命是,我感觉今晚阿公家,我是不能回的。
聿然:为什么?
若愚在这边人小鬼大地高深:因为老赵又在说反话。越巴不得我走,就越是抓心挠肝地想留我。
*
终究他还是决定留守。
而聿然,只身回家太无趣的缘故,也索性对父亲跳票。难得良辰美景夜,从连轴转的工作里松泛出来,她也想容自己和儿子一个好好相与的契机。
父母恩这种东西,有一天就少一天,
和寿命一样从来不会复刻。
每逢跨年,全上海最有讨论度的地方,就是外滩。
早几年还有烟火可供观瞻,近几年饶是没有,海关大钟的钟声也一直叫人心向往。不为旁的,只因倒计时落定那一刻,人心底也好像给过去那年落了锤封箱。
人们看重过渡节点,是由于有些事在现实里过不去,就寄望时间推它们一把,帮着过去。
若愚蛮想去凑个热闹,而聿然不太可。当年归国之后,滩是她和李先生打卡最频的约会场所,为了所谓的浪漫。以及,周景文也老爱携她到那处应酬。
母子俩几乎不对付到傍晚,最后聿然投诚。
因为她想到老二先头说过的话,当你选择并准备好为人父母起,就该学会一项技能,
偶尔放下你的不情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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温家对于跨年,一贯是极为地注重排场。
只是今年老爷子身体不爽,而兄弟二人彻底反目,仪式拆伙,也就变了味。再没那些个哪怕暗中隔阂明面上也一团和气的阵仗。
温童接到温沪远电话,被要求回九间堂的时候,人已经在去滩的路上。是若愚借聿然手机邀请她的。
“我不去了,”她看着窗的地上星河,浑不知电话那头,温林二人的神离貌合,“新年快乐。”
电话收线那秒,据实说,温沪远有些落寞。处不胜寒,共情能力愈发的浅,但人非草木,像这种节刻他也很难不肖想天伦乐。
滩金融中心,赵聿生着实是不兴轧在泱泱里,最后押着聿然他们妥协,到中心层“避难”。尽管这边也是人头过饱和。
若愚怪他讲究,“过个节呀,还摸摸索索这这那那的。”
有人捏他后颈,“你忘四年前的踩踏事件了,就你个纸老虎,回头被人来回跺个几脚,等着#地砖缝打补丁罢!”
他们在入口排队。长长的灯火连贯到河两岸,天上有灯,水底有月,桥两头是浩荡扰攘的人间烟火。
温童过五关斩六将,几乎蜕掉数十层皮,功望见他们的时候,人还在队伍尾端。而赵聿生耳边听着手机,搜寻到她的方位,就在喧闹里、人墙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