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宗旭将将而立,并非上海土著,早些年父母落户过来,他因人才引进的政策也于前年挣得户口。
是苦出身,人也务实肯干。至少温童对他初印象如此。他说他过去公司离家远,为了省俭,甚至睡过元一晚的大通铺,半夜醒来,鼻头就挨着陌生人的大脚趾。
公司在销售这块,一来看重经验派。从而这里大多女性已然拖家带口,和相相难有共同言语。想巴结的上杆子来,看不惯她沾亲带故的,眼皮子都懒得掀。
因此,肯同她自来熟的蒋宗旭,自然搏了人情加分。
乃至他突兀地邀约一道吃晚饭,他做东,温童也没好否掉。
十点缺一刻,她离位去厕所,顺带刷微博松泛一下。
温童逛微博和普罗大众一样,开屏点进去,先看热搜榜,后回自留地首页。
她刚迷糊怎地大上午的,热搜第一就是“沸”,戳入一瞧,脚底板的血也悉数沸到天灵盖:
当红炸子鸡倪非疑似恋情曝光,和金主公寓私会,现身对方车里。
那配图再怎么马赛克式的糊,化成灰了,温童也瞧出来是自己。
什么鬼,她不明就里、未知全貌地炸毛,吃瓜吃自己头上了?也不尽然,因为她天大的荣幸被人当成大明星呀!
隔夜怒火和新添的冤枉气胶着在一起,温童直觉赵聿生就是她臆想的巫蛊人偶,她早在脑中扎他一万针了。
迟迟她捡回些理智(即便后槽牙还在打摆子),兀自从厕所出来,直线奔去总经理办公室。
门是反锁的,她恶向胆边生地笃笃砸门,一副气鼓鼓的杀心已起状。
不多时门洞开,窄缝里有吴秘书狐疑的表情,也有某人远远丢来的“谁”,叫人头目森森然的语气。
“赵聿生!”温童没睬吴秘的阻拦,三两步抢进门,冲案前脸已经垮掉的人叫板,“你外头那些浮花浪蕊我没意见,但是叫我躺枪就很没品了吧!我不管你私底下和那什么歌星是真是假,可这张照片,千真万确,毋庸置疑,拍的是我。
我没有肖像权的,凭什么按头我是别个?你一下九流的宗桑,昨晚……”
她急急歇口,不能再讲了,多说多错,越说越跑偏。
就紧着屋内众人目光搜刮过自己,她骨骼发抖,脚下穿钉地站原地。
办公室冷气打得极低,窗外云端掉落的闷雷,大一声小一声,音波捶在窗玻璃上,共振进温童心口。
在场人都不无尴尬,打哈哈圆滑过去。
赵聿生缓缓起身,一脸寒色地欺她跟前。温童下意识后撤,也免不得吃到他衬衫上停留的凉气。
“你长眼睛了吗,以前实习的四家国企、五家小排挡,也许你擅闯总经理办公室?以为自己能耐很大?也是,毕竟关系户,这世道虽然变了,裙带关系还是够硬的,对吧?”
他劈头盖脸数落她了,外头风雨仿佛泼到他眉眼间。
事后温童才听吴秘说,这场会谈尤为打紧,她贸贸然冲进来,好险老鼠屎坏了一锅粥。
“一码归一码,我关不关系户和这件事……”她话一冲口,就由面前人无情抢白。
“现在我没空,我在忙,看不出来吗?你出门不安眼珠,脑仁也撂家里了。”
温童臊得双颊通红。她目光从赵聿生阴霾色的面上移开,怂包地猫去他左胸口袋,却又蓦然记起昨晚,他吻她的时候她手就无意识抵在那处。
慌慌张张,目光再度挪开,索性埋到地砖上。
“你是不是故意招我不痛快,讨厌我来着?”她压低音量诘问。
赵聿生嗓音掉在她头顶,“故意招你,我没兴致也犯不上。但是讨厌你,我的确,”
话完,抹过身面对局外人时,又换一脸和煦颜色,“叫各位扫兴见笑了。严师出高徒,赵某对器重的人才总是高标准严要求的。”
他着吴安妮为茶几上再添三份茶点,每人杯里满上水,然后联络他请客惯去的名宴酒楼,中午摆桌招待各位吃酒。
末了,侧首看门边一眼,提醒悻悻而去的温童,“把门带上。”
第12章
公司楼下有家居酒屋,开间三米进深六米,不大的占位,却经常喂饱申城员工。
“因为食堂,你懂的,多数人不高兴吃大锅饭,”藏青暖帘下,尽主之谊的蒋宗旭提醒温童仔细脚,“看你好像没习惯穿高跟。”
离神的温童没接收这句话。眼前的小灯笼、艺伎挂画、榻榻米,和她情景交融了,她想到最近在追的日剧,《无法成为野兽的我们》。
追得上头,前晚还和苗苗隔空鬼叫,说编剧脑骨骼清奇,剧情脱缰式发展:
深海晶的前男友,也即男二竟和女二睡了。
温童气得胃酸反流,她和苗苗一个站男二一个站男主,这下真好,她脸肿老高。
苗苗事后诸葛地笑她:男二就是阿乌卵啊,干嘛不好要喜欢他,松田龙平的脸不香吗!
温相相:我有初恋情结,行吧。
有初恋情结,像电影映到一半还在留恋开场龙标,故事无论有多少张面孔,最初即最难忘。
总之,什么朱七七和白飞飞、郭芙蓉和祝无双,
苗苗永远站后者,而温童坚定不移先来党。
她又意难平到向程头上了,再加,上午受的那顿气隐隐要发作,她即刻知会蒋宗旭先自便,“我去上个厕所,”
实则是出门缓口气。
夜色下的金融区,像金宇澄手下最浓墨的一笔。暴雨已休云开星朗,门前一排国槐树盖,抖落积雨和蝉鸣。
一整日的紧绷感抻着她快分裂,此刻终于有契机破功,赊几滴眼泪来委屈一下。
她不是没讨过骂,但没哪回比这遭冤,甚至和阿公倒苦水,她想回家,不干了,爱谁谁罢!
成年人的世界也许前脚在上坡道,后脚就下坡道。
“为什么不干了?”阿公过问。
“因为……”说话时,温童就额头趴在走廊落地窗,来不及吞下哭腔,倒先瞧见总经办出来一伙人。为首的赵聿生,一手递设计总工掌中,一手扪对方肩头,唇梢一尾见礼从容的笑,
“设计上我是门外汉,无条件尊重专业意见,研发部那边有什么相左的地方,我会叫他们以贵团队为主。”
那总工满意值爆表的样子,一口蹩脚中文毕,再张嘴却是日语。温童心绪跳脱过去,本意想看热闹,没承想,听到赵聿生熟极而流、字正腔圆的日语发音。
她吃瘪,更像是自惭形秽,和阿公反口说没什么,“我瞎讲的。”
这之前,情绪就像哑炮,响不成也得点着;
之后,这口气就是笼上馒头,不蒸也得争。
她撂电话的时候,天外一声击地惊雷,整层楼短路眨闪般地煞白一下。她侧过首,不远处的某人也投来一眼,笼统的、不含情绪的,
像记得自己骂过人,但不记得骂过谁的一眼。
……
“你还需要烤牛舌吗?”明档前,蒋宗旭第遭操心温童的胃口。他瞧她兴致缺缺,眼尾还洇着些红,问她又回不打紧,那没法,三分熟之下不便对隐私探究过深,只能借细节表达友好。
“不用了,谢谢。”其实今晚注定零食欲,强捱着几根烤串下腹,温童就阵亡了,单手有请状地回礼蒋宗旭,“你继续吃,不用在意我。”
晕黄灯光下,和乐三弦里,蒋宗旭一酌一食间看到的她,寡色风外一件薄皮衣,齐肩散发水波卷,骨子里该是欢脱的本性,但挣不出笼。
“其实陪我一道吃饭,太降你身份了。回头温董晓得了,要扣我工资的。”
“胡说什么?”温相相一脸错愕,拜托,她不想过分被抬咖,既然一道工作那就是战友,兴许不会有并肩冲锋的生死义,也有抬头低头见的同行情,
“你不用和我太见外,就那些杂七杂八的标签,不必贴,直接当我是再平常不过的同事。没什么谁高一等谁低一级,话说回来,我这种一门都不门的草包,还得跟你们学本事的。”
一面说,心理阴影一面扩大。
赵聿生那番奚落,是角落里的一头心魔,时不时就会譬如眼下窜出来,啃她心脏。
蒋宗旭抿笑也抿酒,偷眼看她,问她从前有无干过销售,随即,“我傻了,温董怎么会舍得让你干销售,诶不对,是啊怎么舍得……?”
逻辑不自洽地死局。他压根不知道温家父女的秘辛,打一开始,只当她娇娇女,一贯由父亲捧掌心,过来体验生活而已。
“我,干过销售的。因为从小我爸对我就虎狼式教育,越硬核越好,硬核得堪比放养。”温相相眼睛不翣地扯谎且一语双关。
蒋宗旭一脸原来如此,“怪不得,感觉你丁点架子也无,很接人气,甚至过分拘束些了。”
哈哈,温童两声干笑。
饭毕蒋宗旭主动埋单,也主动要换微信,末了还主动请缨送她回家。
他手指头点点大街方向,“我骑车载你,很稳的。”
其实温童何尝嚼不出奉承意味,话出口前也细细咂摸,唯恐中伤他自尊。
从前她念书或实习时,有感受过那种阶层悬殊带来的压力,像黥面烙在人骨头里、象脚碾着人脊背,哪怕身份飞升之后,她也甩不脱这种卑微感。
才会不想以什么“人上人”的口吻凌驾到他头上,“谢谢不用麻烦了,我约了朋友一道逛街,大概也快来了。下回有机会再吧,我倒是许久没过骑车瘾了。”
蒋宗旭仍旧再三相邀:真的不用?大晚上的逛街啊,你高跟鞋打脚吗?别拖太晚回家,每天部门都有早会的。
温童:不用,是的,没关系。
她再练练假笑,能去高速公路收费了。
二人门口鸡同鸭讲的功夫,一双车灯戳得温童两眼失明,缓缓她恢复视力,身前一阵摔门声,拍掉她心脏和屋檐上的水珠。
“赵总好,来吃饭?”蒋宗旭开腔后,她才注意到来人。
赵聿生没作声,只淡淡一记颔首,就自他们侧旁错身过去。
“卧槽,吓死我。”
“有什么好吓的。”温童仇人相见分外眼红地磨磨牙。
蒋宗旭也不强求了,急急告辞,同她道明天见。其实他这人一副憨厚老实相,在温童的印象划分里,统一归类为班干部长相。
他迟迟没进夜色的时候,她会想象他回到家,同父母报批本日收获的样子,然后如同念书时汇报成绩一般,提喜不提忧,负能量闷在心里,向阳面留给家人。
下一秒,温童因为身边路过的人,神思出窍再回腔。赵聿生出来得极快,她存疑他都没在里头待过一分钟,就这么拎只打包盒,无痕与她擦肩过。
“赵……总。”指甲掐掐虎口,她喊他留步。
赵聿生先丢回余光再旋过肩头,单手抄兜,沉默的洗耳恭听状。
“你女朋友,如果不是我先说抱歉,反正就那张照片的事,有解决办法嘛?我希望有,因为我不高兴搅浑水,也不高兴自己的照片被说成是别人,更遑论,是公众人物。
你要是回答不行,那我只好另请高明,毕竟,这事我爸暂且还不晓得。”囫囵一大船的话,狠也不顶狠,偏叫温童悸得,嗓子眼撒哈拉沙漠般干烧着。
话完还怕架势不够,就挺胸抬下颌来凑。
赵聿生目光定定朝她处,良久,温童才发现他觑的是斜后方,她狐疑地回头,他又倏地出声,“一天长也不长短也不短,胁迫人的功夫倒是到家了。”
才没有!
她脑袋像被抽一鞭的陀螺,拧回来,“这根本不是胁迫,是就事论事地谈判。我知道你讨厌我,但我要维护最起码的权益,这二者不矛盾。”
夜幕披在赵聿生肩上,和他墨黑衬衫之间,几近杂糅的一条分界线。他就那样眼盯盯她几秒,再应言,“只有照片,其他事不需要维权?”
温童了悟他的潜台词,“你!你这人有没有道德底线啊?!”
面前人收起笑意,“那你问对了,我没有,一星点都没有。即便你回去同你爸打小报告,我相信他也不会意外,我就这么个人,奸猾虚伪没品。
你要告发声讨我,就快点,赶在明天上午你信息正式录入系统之前。”
人狠不逢,茶酽不喝。温童蹩脚地由他压在下风,深呼吸几口,无力且不忿,“……”
憋半天,憋出个一字诀:靠!
赵聿生悄默声旋正腕表,鼓舞她,“去啊,现在就去。”
“你以为我不晓得?”温童作最后的挣扎,“昨晚酒会我都听到了,你和那个老孟聊天,他问得也对啊,为什么偏找你不找他提拔我……,肯定你有鬼,
所以你才巴巴儿地我走,我偏不,我就不,”我要揪到你的小辫子再走!
末尾半句她特为留心眼,没说全。
气狠狠的声线逗得某人一乐,笑了,但只是浮于颊表层的笑,晕不到眉眼里。
“所以你昨晚也不全然无辜,故意送那房间里的。现在充什么清白莲花?”毫无良知地挤兑。
“狗屁!我是我就一辈子单身没人要。”火死了,她恨不得一笔一划教他:
寡廉鲜耻怎么写。
二人不对付地先后休声。
温童眸角又泛酸了,她就是这样,眼泪不值钱,屁大点事还跳脚脸红。
吵不过是有理由的。所有七情爱上脸、易被情绪奴役的人都不拿手吵架,因为气焰上就矮了,从第一句话起。
哪像对面人,始终站作一棵松,眼下也仅仅闲散乜她一眼,“还有事吗?”
“没有了。”有也聊不来。
温童白眼一挑,提包风一阵掼右肩头,从他身侧抢过去,不提防下阶时撇了脚,疼得额角直抽抽。
然后,在歇脚缓疼的档口,某人轻描淡写地自她面前过,很旁观,很风凉。
那头车子不多时扬长去,剩一小点的尾灯光,抛进温童眼里,
再随忍不住的眼泪掉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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