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静姝心道:钦天监真有本事,茶宴规定是正月初二到初十,他们每年都能在这儿短短八天扒拉到一个文曲星大亮的日子,文曲星可真够累的。
皇上见她笑吟吟一脸不知愁滋味,不由想起几位御史的上书,不外乎是说:高氏一族,高麟入军机处的时日要比高斌早,然而高斌却能享茶宴殊荣,外人见了不免怀疑皇上因宠失正,为贵妃而抬其父。
为此,鄂尔泰跟张廷玉这两个稳坐茶宴头两名的人还争论了一番。
皇上是个要名声的人,就有些不痛快。
又有人上书,高麟乃嫡出,且为高氏一族的族长。高斌不过庶出,便是有功绩,也是父兄教导的功劳,朝廷赏爵位还是先酬赏其父母,再至子女。譬如雍正爷赏年羹尧的军功,也得先将一等公加在其父亲年遐龄的身上,没个儿子直接越过老子的礼。
然而另一派又反驳:高家早就分家,高斌多年来在外为皇上忠心耿耿办差,今年回京正该勉励其劳。若是凡事都只按照长幼有序,岂不是打击臣子上进之心,以后各世家名门的幼子竟都不必用心办差了!
当场在御书房吵成了一锅粥。
“皇上?”高静姝见他陷入了沉思,便问道:“皇上可是累了?”
高静姝心道:要是累了就早点回去睡吧,在我这儿坐着,我还怪不自在的。
现在她已经渐渐习惯了在钟粹宫的生活:当周围的人都尽力围着你的喜好和心情转的时候,很难不适应这种舒适。
可皇上一来,她在钟粹宫顿时就退居了二线,所有人从围着她转,变成围着皇上转,连着她也得转起来。
皇上的沉思被她打断,便索性问道:“你最信赖的两个宫女是紫藤和木槿是不是?”
高静姝脑中警铃大作:“皇上,臣妾虽再不敢抗旨,但这两个人可不行,您再挑别的宫女服侍吧。”
皇上:……
紫藤和木槿都是高家千挑万选了在宫里帮衬贵妃的人,其一就是相貌一定要朴实无华。皇上再想不到,贵妃能将任何人都扭曲到自己要纳妃嫔上头。
皇上恨得又抬手拧了她的腮一把:“朕与你说正事。”
高静姝瞬间做乖巧状:“皇上请说。”
“若你钟粹宫中有一事难决,她们二人各执己见,且说的都有几分道理,你会如何?”这话他只会问贵妃,不会问皇后。
因皇后聪慧,几乎一听便能明白他背后之意。
当年在潜邸的时候,皇上有时还会把前朝事儿拿来与妻子说两句,以防她在后宅与命妇应酬出错。
可自己做了皇帝后,他反而渐渐再也不与皇后说起前朝的事儿。
皇后,只能坐镇后宫。
女人,不能将手伸到前朝。
皇后、太后,都不能。
可说给贵妃就不要紧了,她是一点儿也不明白朝局的。
高静姝心里一突。
不好意思,她还真的明白。
乾隆前十年,鄂尔泰跟张廷玉的两党之争,热闹的出了名。这场旷日持久的党争,直到乾隆十年鄂尔泰过世才止住。
皇上登基九年,终于是烦了被两位顾命大臣掣肘吗?
她心里想着,口中就慢了两拍只是随口道:“紫藤凡事讲规矩,木槿却是灵活些只讲后果,两个人说的都有道理的话……”
她目光凝聚回来,努力笑得如往常一般漫不经心:“可臣妾才是钟粹宫的主子呀,臣妾选自己喜欢的那个主意。”
皇上见贵妃眸子澄澈,映出自己的面容。
年过而立,这张面容上早已褪去了初登帝位的紧绷和青涩。贵妃眼瞳里映出来的,是个心思如渊如海的帝王。
哪怕鄂尔泰与张廷玉是父皇留给自己的顾命大臣,命自己凡事不决都要请教二人,可如今时过境迁,他才是这世间唯一的决策者。
皇上露出了笑容,执了贵妃的手,觉得微凉还替她呵了呵,然后才带笑打趣道:“你当谁都似你这般任性吗,只凭着自己性子来?”
可心里,却已经有了决断。
柯姑姑从前在养心殿当差时,不大在意妃嫔之事,如今被分到贵妃宫里,细细观察皇上待贵妃的态度,便觉得这份工作还是挺有前途的。
果然皇上回养心殿后,不多时,李玉又转了回来,身后跟着的小太监捧着湖缎、锦缎、纱缎、绸缎、云锦倭缎各十匹。
他笑吟吟道:“皇上命两位姑姑去库里挑些上好的贡缎来送来给娘娘,特特说了,要挑些颜色不俗的。”
大约两位姑姑实在为难,不知道什么颜色在皇上眼里俗,所以几乎搬了个调色盘过来。
倒是没有大红大绿大金,只是些稀罕的芙红、天水碧、玉白、虾青、鹅黄、朱紫、飞霞、松石绿等色。
因是年下,李玉接到的赏赐就是拴着红绳的一个小指大小的金如意,打的十分精致。
“娘娘赏赐的这样贵重,奴才不敢受呢。”
高静姝笑道:“李公公先别忙着客气,这是年下的礼,可不是每回都有。”
李玉这才笑着收了,然后又打千儿道:“回贵妃娘娘,皇上说了,正月初十一早,就启程往圆明园去。请娘娘早些收拾着,尤其是日常要用的药罐药丸,可千万别忘了。”
等李玉走后,木槿就问道:“娘娘,柯姑姑自然也要跟您去圆明园的。那纯妃处送牛乳之事就到此为止?”
主要是除了坐月子的纯妃,宫里主位以上的妃嫔全都跟皇上走,观众都没了,还要继续吗?
高静姝斩钉截铁的摇头:“不行,我说了送到她出月子,别说少一天,少一分少一秒都不行。”
“继续送。”
木槿不由看向柯姑姑,谁料这位也道:“娘娘说的有理,做事怎好半途而废?娘娘放心,就算老奴跟您去了圆明园,也务必将此事安排的妥妥帖帖再走。”
高静姝拿起手边的燕窝对着柯姑姑举了举:“来,我以燕窝粥代酒敬姑姑一杯。”
第28章 子女
紫禁城里的年, 是天家锦绣繁华里的百戏、歌舞,丝竹管弦,但众妃嫔聚在一起, 最爱说的还是咸福宫的笑话。
宫里甚至兴起了互送牛乳点心的风气。
因六阿哥的满月宴, 皇上要往圆明园去,各宫主位就提前送了六阿哥满月礼给纯妃,然后拍拍衣裙随着圣驾一并到了圆明园。
先帝爷修整圆明园是花了大心思的,曾道:“秦有阿房, 汉有上林, 唐有绣岭,宋有艮岳,吾虽不行奢靡之事, 但亦有圆明园。”之得意之语。
毕竟先帝爷是个完美主义兼强迫症, 要做就做最好的,半点不让人糊弄, 很少有官员能在雍正爷眼皮底下摸鱼。
他老人家连爱犬的狗窝狗笼都要亲自设计, 并且不断改进折磨了内务府一年有余。更何况他本人常住的别苑, 自然更是百般设计了图纸,命工部与内务府用心督造, 终成万园之园圆明园。
皇后在紫禁城住长春宫,往圆明园后住的是长春仙馆。
贵妃则入住万方安和馆。
高静姝喜欢这处院落。彼时正是淅沥萧萧落着雪花,飞雪有声, 正好落在万方安和馆的一片竹林中,格外像书中描绘的“连翩瑟瑟,声韵悠然,逸我清听”。
自打来到这里,高静姝从未觉得心里这么安静过。
她长久的坐在窗边, 隔着壁嵌玲珑木架望出去,只觉万方安和馆布局幽邃,曲折有致。兼之飞雪碧竹,苍冷青翠之气扑人眉宇。往院落外看去,亦不是宫道红墙,而是园林精巧,琅玕森然,水木明瑟,雅洁可人。
紫禁城跟这儿比起来,顿时就显得又逼仄又压抑。
高静姝原本还觉得自己钟粹宫四室一厅的大房子很够用,可见了这万方安和馆,顿时都不想再回钟粹宫了。
怪不得打雍正爷起,每年都要在圆明园盘桓数月,实在比宫里住着舒适的多。
据说皇帝所居的九州清晏外,大宫门五楹,门前左右六部三院以及内务府各处都设有办事所,几乎就是微缩的皇城,住在这儿也丝毫不耽误朝事。
到了圆明园,皇后的笑容似乎也比在紫禁城里明快一点。
高静姝坐在她下首,叽叽咕咕跟她说起自己留在紫禁城的宫女,仍旧风雨无阻给纯妃送牛乳之事。
皇后含笑听后才道:“不说她了。倒是你额娘今日递了折子进来,说是身子痊愈,想进来给你请安,本宫已经准了她和你妹妹明日进园子。”
高静姝眼睛一亮:“多谢娘娘。”
两人还未及再说话,便听外头报皇上驾到。
皇上不是自个儿来的,身后跟着的除了李玉,还有福禄寿喜四个太监,一人手里拎着两盏琉璃花灯。
晶莹剔透的琉璃灯体上,烧着栩栩如生的花枝,宛如花叶旁逸斜出,从灯中绽放开来一般。
“今年御窑厂里,唐英带着人共烧出来十二对花灯,只有这四对上佳,旁的多少有些瑕疵,或是晕色,或是花枝形态呆板。朕都瞧不上,就索性没拿来你们瞧——倒是弘昼正巧在一旁,说他不嫌弃,要拿出去给人瞧,便将另外八对都抢了去了。”
皇上话语中似乎在责备和亲王胡闹,脸上却带笑。
雍正爷子嗣少不说,还曾经冰冷酷炫地亲自把儿子过继出去(弘曕),更严重的就是开除出黄带子(弘时),所以皇上现在唯一硕果仅存的正经兄弟就是和亲王弘昼。
和亲王是个疏荒落拓的脾气,在京里晃来晃去地惹事,皇上也不计较。有这样一个弟弟,才越发显得他是圣明君主。而且时时宽宥一下这个皇弟的小错儿,还能体现一下自己的孝悌之情。
皇后深知皇上心意,笑意温慧:“和亲王就是这样的孩子脾气,也是皇上待他亲厚,他在皇上跟前儿才亲近自在。”
然后又夸这四对花灯:“难得是样式精巧,难为这花不局促在灯上,倒是枝叶舒展,等亮起灯烛,一定好看。”
皇上跟皇后说话素来觉得极为省心,好像字句都合拍似的,于是颔首道:“这对牡丹的自然留给你。”
然后又转向高静姝笑道:“见者有份,其余的贵妃先挑吧。”
剩下三对儿是芙蓉、梅花与芍药。
高静姝指了芙蓉:“这个。”然后又指了芍药:“和敬公主喜欢芍药。”
皇上抚掌而笑:“你倒是会替朕分派,朕已然给和敬烧了两对玉兔灯。”言下之意,这些花灯是赏给主位嫔妃的。
高静姝一时没有领会皇上的言下之意:“公主都十三啦,皇上还烧给她小兔子。”
皇上似笑似叹:“是啊,一转眼和敬都到了可以许人的年纪。”见皇后难得面露紧张,皇上就安慰道:“朕就这一个女儿,自然要多留她两年。从圣祖爷起,宫里公主就出嫁晚,留到双十年纪也是有的。”
皇后这才舒了一口气。
皇上便指了这芍药灯道:“既然贵妃这么说,朕也不能小气,这对芍药花的就留给和敬玩吧。”
皇后含笑:“臣妾替和敬谢过皇上——只是今儿一早大阿哥就来寻着和敬一同骑马去了,等她回来,臣妾叫她去九州清晏给皇上谢恩。”
皇上微不可见的蹙眉。
大阿哥永璜的生母在皇帝登基前就过世了,被追封哲妃。
虽是庶出,但永璜到底是皇长子,正统礼教向来是无嫡立长,满人入关久了,也难免学起了汉人的礼教。
于是皇上对这个皇长子面上不大显,其实心底颇为看重。
心里对永璜就比对旁的儿子标准严格,此时听说就不悦起来:年前他考永璜一道策论,永璜答得就极平常。此时不说加倍用功,居然一到圆明园便先寻了马带着妹妹出去撒欢起来,这般惫懒如何成事!
心中便记下一笔:等过了元宵定要将几个阿哥的师傅叫了来提点一番。
只是当面并没有露出心意。
皇上登基多年,早已修的面上八风不动。将这样不快的心思在心里转过一回,又若无其事收敛起来。
甚至见贵妃颇有兴致地看那对梅花灯,还笑道:“这株雪里红梅烧的也极漂亮,难得有种清逸的风骨,朕原以为你会喜欢这对灯。”
高静姝歪头打量:“雪里梅花,格外清寒,皇后娘娘,您觉得这幅图像不像娴妃?”
皇后细看了看,唇边笑意加深:“这傲雪寒梅虽有风骨,却仍是花朵的柔弱纤美之姿,娴妃为人,不像花,倒更像雪地梅花树下插着的一把宝剑。”
寒光凌冽的锋利,刚不可折。
高静姝拍手而笑:“娘娘形容的极是。”
见话说到这里,皇上还只是含笑,丝毫不提将这对灯送给娴妃之事,皇后不由一叹。
娴妃生的有种英姿飒爽的美,虽说不太和皇上喜欢的那种娇柔之态,但美就是美,皇上原也是很能欣赏的。
娴妃入潜邸不过半年,皇上就登基为帝,因娴妃出身满洲大姓又是先帝亲赐的侧福晋,皇上虽没给贵妃位,却也给了妃位,还赐住翊坤宫,可见看重她人品贵重。
起初娴妃也是颇得皇上青眼的。
可娴妃与皇上之间似乎总差些缘分,两人言谈颇似君臣对奏毫无亲昵,且娴妃脾气刚硬,别说不会撒娇,就是正常说话都像是御史劝谏,听起来简直是铁骨铮铮一条硬汉。
不知道的,以为她跟皇上是魏征与李世民呢。
皇上渐渐地也就淡了。
娴妃为人又不喜邀宠,皇上对她淡下来,她举止反而更加刚强自重起来。
有一年皇上在她宫里多喝了两杯酒,第二日起来随口玩笑了一句:朕在你这里难得破一回例,倒是险些误了早朝。
原是调笑的,谁知道娴妃立刻跪了请罪,说臣妾未劝阻皇上少饮,坏了规矩,臣妾有罪。并且自罚了三个月的月例。
顿时把皇上顶到了南墙上无话可说,自己没滋没味,还来跟皇后抱怨了一回。
从那后,皇上去娴妃处就更少了。
倒是太后极喜欢娴妃重礼数又格外稳重的性情,颇为给脸,于是娴妃索性就按着自己的步调过自己的日子,恩宠对她来说,似乎没那么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