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还是有乱七八糟的月光照进来,将他们的脸分割成一块一块,又泛着诡异的红色。
他们继续往前走。
“啪。”
拿玫一脚踩到了地上的玻璃碎片。
拿玫低下头。
脚下是一面被砸得破碎的镜子。
但她依然从镜子的碎片里看到了自己的脸。
扭曲。背影。光线昏暗。
背后似乎有什么东西一闪而过——
一张惨白的脸出现在她身后。
漆黑的瞳孔,眼眶却鲜红欲滴。
“啪!”
站在她身后的路显扬,狠狠地照着镜子一脚踩下去。
那张脸消失了。光滑的镜面也裂开了。
玩家们却觉得天旋地转——
他们从一个世界掉落到另一个世界。失重与颠倒的错觉充斥在他们的感官里。
众人再次站在房间里。
但这里显然比刚才要乱得多,如同一个灰沉沉的杂物间。
房间深处,一个破旧的轮椅掉落在地上。
它显然已经被摔烂了。
四脚朝天,扶手和椅背却被砸得残缺。鲜红的窗帘不断扫落在滑轮上。
昏暗的天光里,那画面令他们浑身发冷。
路显扬怔怔地说:“我们回来了。这才是我刚才看到的房间。”
他下意识地要走上前——
却听到了某种细微而不和谐的声音。
他停留在原地。
轮椅上的滑轮在转动。
起初那声音极其细小,后来却变得像蜂鸣一般刺耳。
滑轮转得越来越快、越来越快——
像有一只手在疯狂地拨动着它。
像是这轮椅活了过来,想要站起来。
万祺僵硬地站在原地。她下意识地想要故技重施,从指缝里往外看,看清楚那里有谁。
拿玫却拦住了她。
万祺:“那、那边肯定有……”
拿玫:“是的,但我们就是不看她,让她自己尴尬。”
万祺:“呃,哦。”
路显扬:“……也是个办法。”
他突然又看向拿玫:“你刚才说你知道绢代的愿望是什么了?”
“没错。”拿玫露出一个神秘的微笑。
路显扬精神一振。众人也立刻转过头去,充满希望地看着她。
拿玫:“是买两条假肢。”
路显扬:“……为什么。”
拿玫:“因为轮椅废了啊。她宁愿趴在别人背上,也不愿意坐轮椅。”她深沉地说,“肯定是轮椅不行。都是轮椅的错。”
万祺:“……”
路显扬:“……”神他妈轮椅的错。
同一时间,轮椅的转动停止了。
它安安静静地躺在原地。
拿玫:“你看,轮椅自闭了吧。”
路显扬:“……”
强。厉害。好顶赞。
蒋睫“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你们几个真有意思。”她说,“但我在想的是,为什么我们一开始会见到一个镜像的房间?”
她环顾四周。
这间狭窄而昏暗的房间里,到处都是镜子。
“这里的镜子会不会太多了?”
奇形怪状的、灰尘仆仆的镜子,遍布在房间的每一个角落。
在墙面,在门边,在衣柜上,在床头……
玩家的身影们倒影在其中。
不断被镜面交叠起来,他们仿佛站在一个镜面的迷宫里。
万祺:“呃,这么照镜子还挺吓人的。”
她疑神疑鬼。
总怀疑在那破旧的镜子里,看到的并不是自己。
拿玫:“在我的记忆里,绢代一直是个很自卑的女孩,喜欢自己躲在房间里,也不让别人进来。”
万祺回忆着自己在神庙里见到的那张脸,平平无奇,并没什么记忆点。
她忍不住问道:“如果她对自己的长相不自信的话,为什么房间里还有这么多镜子?”
拿玫:“这个问题好哲学。”
蒋睫也困惑地摇了摇头。
但在房间的另一侧,她们突然听到了一个声音:
“因为自卑的另一个极端就是自恋。”
万祺惊讶地回过头。
她发现路显扬站在一面落地镜前,目不转睛地看着镜子里的自己。
他继续说:“自卑和自恋都是对自我的恐惧,本质都是过分以自我为中心,太过放大自己的某一面。优点或者缺点,都只是硬币的两面。她越爱自己,就越恨自己。”
万祺:“有道理啊。”
“不对。”她又疑神疑鬼地看向路显扬,“你怎么突然变这么深刻?”
路显扬:“……一点从前的心得体会。”
万祺:“好吧,终于看出来你智商135了。”
路显扬:“呵呵。”
他继续望着落地镜里。
他似乎很久没有这样审视过自己。
路显扬拥有一张斯文而阴郁的脸。
他的额头上已经出现浅浅的皱纹,因为他总是愁眉紧锁,很少笑出来。他双目狭长,黑而沉的瞳孔,因为常年戴眼镜,眼神里总有一丝失焦和涣散。
他觉得这张脸熟悉又陌生。
他不知道自己在通过这面镜子去看谁。
他又轻声道:“拿玫。”
“啊???”
拿玫的声音闷闷地从远处传过来。她正在搜查衣柜。
路显扬:“你说你的大脑里突然多出来了一段根本不属于自己的记忆——那是什么感觉?你可以分辨什么是真,什么是假吗?”
拿玫:“可以啊,这女的太怂了好吧,被人推了都不还手的,一点都不像我。”
路显扬:“……”
“好吧。”他轻声道,“你毕竟是不同的。”
拿玫终于从衣柜里钻了出来。
“干嘛啊?”她怀疑地说,“为什么突然思考人生?”
路显扬回过头看了她一眼。
镜片折射出他的眼神。他看起来困惑而遥远。
“因为我依然觉得……”他小心地斟酌着措辞,“那一切都很真实。你知道的,在我身上发生的事情。”
“我最近经常失眠,总是在回忆关于湖蓝的事情。”
拿玫;“那你褪黑素了解一下。”
路显扬继续看着镜子。
很难说他在镜子里看到了什么。
是他自己的脸……或许是那些虚假的回忆。
“我依然觉得那是真的,我甚至无法分辨,那究竟是不是植入的记忆。颂蓝说我是一个「试验品」。”路显扬说,“但我找不到任何试验的痕迹。我分不清。”
“我觉得自己的大脑仿佛被开了一道缝隙。怀疑的种子一旦种下去,就再也拔不出来。它变成了一片越来越大的空洞——你可以理解吗?”
万祺看路显扬的眼神渐渐很同情。但她向来嘴笨,说不出什么安慰人的话。
她求助地看向拿玫。
拿玫耸耸肩,她慢慢走上前,她也出现在镜子里——镜中的拿玫,凝视着现实中的路显扬的背影。
“没错,我脑子里那些关于‘拿玫’的记忆也很真实。”她说,“ALIEN可以轻易地消除和改变一个人的记忆。但我知道,这些全都是假的。”
路显扬:“为什么呢?你怎么知道这是假的?评价的标准是什么?”
拿玫:“是我自己。我只相信我自己。所以,你也应该相信自己。你才是唯一的标准。”
她的神情是如此笃定。
路显扬的眼睛眨了眨——他的神情如此复杂,仿佛受到了鼓励。眼眶湿润,嘴唇轻碰,想要说些什么。
但那话终于没有说出来。他又眨了眨眼,厚镜片下的眼睛又变得干涸与黯淡,一如既往。
拿玫站上前,拍了拍路显扬的肩膀。
“想不出来的事情就不要想了。”她叹了一口气,“天都黑了,还是洗洗睡吧。”
路显扬:“好吧。”
他又习惯性地推了推眼镜,而后将手插进口袋里。他似乎摸到了什么硬邦邦的东西。
他心念一动,又想到了什么。
转头望向自己身后的背包。
他对拿玫说:“我好像发现了别的线索,你晚上要不要来我房间?”
拿玫十分警觉地瞪他:“?????你干嘛,要跟我聊剧本啊?!”
路显扬:“……好吧,那明早再说。”
一脸直男的生无可恋。
拿玫:“嘻嘻,这就对了。睡觉才是人生第一大事!”
路显扬:“呵呵。”
拿玫并没有想过,这就是她对路显扬说的最后一句话。
*
这天晚上当然没有人要回到宾客的合掌屋。
万祺如愿以偿地和拿玫睡在一起,虽然拿玫反复强调了自己的床很小。
而路显扬则急匆匆地、神秘地跑回了自己房间。
万祺望着他飞一般的背影:“??他不是说自己失眠吗,赶着去投胎啊。”
拿玫:“他说他明天要跟我们分享新的线索!”
万祺想起路显扬一贯的光辉历史,甩了甩头发:“呵呵,我信了。”
*
半夜。
拿玫又被迷迷糊糊的声音吵醒了。
“咚。”
“咚。”
有人在敲窗户。
月光下,薄薄的纸窗上映出了对方的轮廓。
瘦削的脸。反光的镜片。
拿玫打了个哈欠:“路显扬?搞什么鬼?拒绝聊剧本!”
虽然但是,她还是懒洋洋地推开了窗户。
窗外空无一人。
拿玫:“?”
她转身爬回床上。
“咚。”
“咚。”
敲窗户的声音又响了起来。
拿玫分明看到男人的脸贴在纸窗上,薄薄的纸透出了他的五官。
他面无表情,看起来很严肃。
拿玫:“我警告你,你再跟我玩,我就出去揍你了。”
她打开窗户。
窗外依然空无一人。
空荡荡的院子,月光照出一片雪白。残雪从枯枝上簌簌地掉落下去。
拿玫:“……你完了。”
她气势汹汹地推开门走了出去。
月色之中,她看到路显扬站在窗边。
他依然是平时那副有气无力的样子,头抵着窗户站着。
额头一下下地撞着窗户。
拿玫:“你捉迷藏还玩得挺好啊!!”
她朝着路显扬走过去。
路显扬转过头来。
他看起来似乎又病了。
脸色苍白,嘴唇也没有血色,眼神空洞地看着拿玫。
但那空洞的眼神里,似乎还有某种情绪——
迷茫。悲伤。或者是悔恨。
拿玫回忆起他白天所说的话,表情里顿时带着几分母爱:“这是又睡不着了吧。可怜的孩子。”
路显扬嘴唇颤动着,似乎在说些什么,却发不出声音。
拿玫:“行吧,我原谅你了,你过来,我给你读托福英语,保你十分钟睡着。”
她慢慢朝着路显扬走过去。
但他却在缓慢地后退。
他的脚步是凝滞和僵硬的——像是有一只手在后面拖着他。
拿玫终于意识到不对劲。
她站定在原地。
“你到底怎么了?”她继续问道。
路显扬不说话。
他怔怔地望着拿玫,继续往后退。
后退。
瘦弱的身影渐渐被黑暗吞噬。
“啪。”
但有什么东西却掉落在地上,轱辘轱辘地朝着拿玫滚了起来。
那是一个旧DV。
拿玫:“?”
她毫无防备地将DV捡了起来。
画面是一片白晃晃。纯粹、明亮、又恐怖的白。
拿玫随手地甩了甩:“直男摄影真可怕。”
她的手指似乎不小心碰到了什么按钮。
照片飞快地滑到了下一张。
拿玫随便瞥了一眼。
她愣住了。
她看到了两只布满红血丝的眼睛。
这双血瞳占据了整个屏幕。他的眼神空洞而绝望。
无数根细如发丝的、惨白的指尖,牢牢地按住了他的头颅,将他缠裹起来。
那是路显扬的人头。
*
“——卧槽!!”
拿玫大喊一声。
满头大汗地睁开了眼睛。
阳光洒落在床上。
原来那是梦。
她长舒了一口气,只觉得心头大石缓缓落了下来。
但噩梦的余韵还留在拿玫的身体里。
她的心脏怦怦跳,跳得很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