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微微颤抖地触碰已经冰凉僵硬的黑曜,动作轻柔,像在碰一件易碎的玻璃。
拨开柔软的猫毛,只见深深陷进皮肉里的箭头,上面刻有精致的纹理。
顾时宁捡起掉在地上的青竹筒,竹筒上的图案和箭头的图案一模一样,绘着一朵莲,是侍郎府独有的徽纹。
她的手一松,竹筒咕噜咕噜滑落,静静横在雪地。
以顾长於的身手,围猎时不可能会浪费箭矢去射杀小型动物,更何况是走在枯枝败叶里小小一团儿的奶猫。
除非——
他是故意为之。
难道是因为他恼黑曜惹他起疹,所以看见便杀了吗?
顾时宁心里涌上一股寒意,只剩下无尽的恐惧和愧疚。
恐惧再一次提醒她,顾长於还是那个睚眦必报,城府极深喜怒不形于色的阴鸷权臣。
愧疚如果她不把黑曜带回马车,也许黑曜就不会死。
她眼里打转的泪花再也忍不住,沾湿了眼睫,一滴一滴,落在少年的手背上,滚烫炽热。
凌屿盯着她的侧脸,眼眸中闪过妖异之色。她哭红了眼的表情,软糯娇媚,真是撩人心弦。
只可惜现在他手里托着一只肮脏的死猫,沾满了腥臭的血,没有办法把人揽进怀里,好想把姐姐按入怀里欺负,看她哭出声的样子。
“姐姐我害怕,那个人的眼睛好冷,有一天你也会像黑曜一样离开我吗?”少年怯弱天真地问。
她会吗——
顾时宁不知道,也许是阿招重生那一天,也许是顾爹护不了她的那一天,也许是缠情蛊解掉的那一天。
她小心翼翼从少年手里接过黑曜,那么轻,那么小,血已经流干。
在黑曜身上,顾时宁仿佛看见了自己未来的命运。
她在这里有了温暖的家人,有了有趣的朋友,还有许多牵挂的病人没有治好。
“不会。”
她不会像黑曜一样离开。
顾时宁的眼眸明亮坚定,干净透彻。
这双眼眸像是一抹晨光,刺破浓浓雾色,森森黑夜。
凌屿有一瞬间的失神,像是久久迷失于海上的旅人,找到了灯塔的方向。
他抬起头,认真期待地问:“那姐姐你来做我的丫鬟好吗?我一定比你现在的主子对你好。”
顾时宁一愣,下意识摇了摇头,她本来便不是什么丫鬟。
凌屿见她摇头拒绝,歪着脑袋问:“姐姐是害怕现在的主子刁难你吗?”
“你不用担心,我们邑国送了你们皇帝那么多的奇珍和汗血马,我就要一个姐姐走,岐国皇帝也不敢不答应。”
听少年如此随意的言论永庆帝,顾时宁心中一惊,没想到原来他是邑国人,“对了之前忘了问,你是哪家的小公子,叫什么名字?”她问。
凌屿眨了眨眼睛,“我是使臣燕不易的弟弟燕屿,姐姐叫我阿屿就好。”
顾时宁闻言了然,难怪少年说话如此大胆,原来是有个权势煊赫的兄长。
燕不易是邑国备受尊敬的国师,鹤发童颜,道骨仙风。
相传他年纪过百,样貌却十分年轻,像一个二十岁的年青人,也不知是真是假。
邑国使臣之中亦是以他马首是瞻,燕不易常常代表邑国皇帝传达旨意。
后来邑国皇帝死后,便是燕不易临危受命,成了摄政王代为执政,管理混乱的邑国朝廷,以雷霆之力震慑朝纲,无人再敢有异议。
燕不易对邑国忠心耿耿,为报君主被杀之仇殚精竭虑。
只可惜后来被顾长於一剑砍下头颅,血肉模糊的头颅挂在岐国都城的城门之上,日晒风吹,蚊蝇环绕整整数月。
想到这顾时宁不由替眼前的少年担忧,不知这样天真无邪的小公子,若没了兄长庇佑,他未来将会面临什么样的境地。
“阿屿,对不起,我真的不能和你走。不管怎么说我始终是岐国人,这里有我的家人和朋友。”顾时宁声音轻柔,态度却坚决,没有一分犹豫和挽留的余地。
不管出于何种立场她都不能走,再者顾将军是岐国的战神,却是邑国的仇人,顾时宁决定还是先不告诉他自己是顾将军的女儿。
凌屿藏在锦袖中的手紧握成拳,指甲扣进肉里。他垂下眼睫,藏住眸中闪过的一抹戾色,转瞬即逝。
这是她第二次拒绝自己,若再有一次,他真怕自己也忍不住会做什么。
等他抬起头时,漂亮清澈的眼眸中只剩下失望和伤心,“姐姐,连你也不要阿屿了吗。” 低喃的声音让人心疼。
这一句可怜兮兮的话一出,顾时宁内疚的肝儿都颤了,不忍直视他湿润的眸子,狠下心转移话题。
“我们回都城,找个山清水秀的地方,将黑曜葬了罢。”
城西的桃花坞是个不错的地方,等来年开春,黑曜便能看见漫山遍野的桃花,如雪纷纷扬扬。
·
顾时宁站在侍郎府的马车外,隔着车帘,扯谎说:“哥哥,我方才遇见苏昭昭,她邀我陪她说说话,回程的路上我坐她的马车可以吗?”
寒风凛冽,她站在雪地里,有些心虚,两只手不安地纠缠在一起。
不知过了多久,车内才传来淡淡一句,“随你。”
顾时宁悄悄松一口气,转身往队伍前头走。
因为黑曜的死,她实在不知该如何面对顾长於,怕她眼中忍不住露出恐惧和憎恨。
马车内寂静无声。
顾长於盯着檀木雕花小桌上的绿釉香炉,修长的手指轻轻点在桌案上,有一搭没一搭,幽黑的眼眸深不可测,不知在想些什么。
他漫不经心地掀起珠帘,吩咐站在一旁不起眼如影子的侍从,“派人跟着她。”
镇国公府的车队,离着几里远,就顾时宁出去打雪的功夫,怎么可能碰上苏昭昭。
更何况,小姑娘是真当他不知道,苏昭昭根本就没来围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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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不易见他那极度洁癖的主子怀里捧着个死猫,满手是血,已经非常吃惊。
再看到他那极度厌恶女人的主子,身后跟着一个长相干净,梳着双髻,一身鹅黄色侍女裙的小丫鬟,更是惊讶地合不拢嘴。
再听到他那脾气诡异的主子,笑眯眯甜丝丝地喊他‘哥哥’,差点吓得跪地,快饶了他吧小祖宗,他还想活着。
只见他的主子背着小丫鬟,阴测测地给他一个眼色自行体会,燕不易立刻进入角色,让出自己的马车。
“弟弟啊,皇上找我有些事,为兄先走一步。”
顾时宁甚至来不及打量这位传说中百余岁,年轻容貌的国师,燕不易就已经快步走到远处一驾明黄华丽的车辇,在车辇外行了个跪拜大礼,然后麻溜地爬上车辇,消失不见。
两人安静地坐在马车里。
顾时宁低着头,胡乱揪着衣裙,心情低落复杂。
黑曜身上的血迹已经被擦干净,安稳地躺在深色软垫上,好像就是睡着了而已。
马车里燃着的香和顾长於喜欢的薄荷香不同,味道更为浓烈。
闻着闻着,顾时宁的眼皮越来越重,最后实在忍不住阖上眼睛,沉沉睡了过去。
凌屿眨着勾人心魄的眸子,轻柔地唤她,“姐姐?”
低低浅浅的呼吸声在狭小昏暗的空间里清晰可闻。
马车上下颠簸,顾时宁倚靠在车壁睡得不稳,身体逐渐倒向另一侧。
凌屿勾起唇角,将顾时宁揽进怀里,伸手撩去她额前的碎发,抬起她的下巴,细细打量女孩精致娇媚的小脸。
真是越看越喜欢。
“燕不易。”一道清寒透彻的声音从马车里传出。
靠腿儿跟着的燕不易应声,“臣在。”
“改道回邑州。”
作者有话要说: 小病娇是个老绿茶,挑拨离间一把手
感谢小姐姐们的点击和收藏~
第一次写文,很多地方还在学习,真的非常感谢大家的包容和鼓励,比心~
☆、第二十七章
燕不易一愣,“主上,星相显示,凤命之主就在岐国都城,如今还未找到,要是落入岐国皇室之手,恐有不妥。”
凌屿眉眼中露出不耐烦,“那你和孤的替身留在岐国继续找。”
燕不易缩了缩脖子,感受到淡淡的寒意,决定不再继续说,“臣遵旨。”
做人臣的,最重要的就是会读空气,尤其是他家这位阴晴不定,喜怒无常的主。
邑国的车马在中途分成了两路,一路往沧州以北的方向行径,一路跟着岐国的车队继续往南的都城方向去。
顾远山在绵延的队伍里来回巡视,见邑国的马车脱离队伍,面色一沉,正要带着兵马追赶上去。
“顾将军留步——”
燕不易策马叫住顾远山。
风吹起顾远山银甲上的红缨带,中年男人身形挺拔硬朗,英气勃发,带着军人与身俱来逼人的威压。
他的眼神警戒,沉沉沙哑地开口:“燕国师,尚未到达都城,邑国的马车便先离队,这是何意?”
燕不易在燕州早就领教过顾远山的刀刃冰凉,杀伐果决,不敢掉以轻心。
他眯起细长的狐狸眼,客客气气笑道:“实不相瞒,我有个随行的弟弟,近日刚娶妻,家中传信,新妇有喜。他便是一刻也等不住,想要回家和妻子团聚。”
“若有失礼之处,还望顾将军海涵。”燕不易拱手抱歉道。
顾远山听到此处,不由挂念起自己的妻子,将心比心,倒是十分理解那人归家之切的心情。
余光瞥见邑国皇帝明黄的车辇还在安安稳稳随队伍前进,警惕的眸色放松下来,简单和燕不易客套了几句,策马离开。
他的巡视工作一刻不得松懈,这段插曲很快揭过,被顾远山抛之脑后。
离队的马车奔得速度很疾,一路颠簸。
凌屿将睡着的小丫鬟抱在怀里,脸对着他,女孩玲珑有致的曲线贴住他的胸口,下巴抵在他的肩上,温热的呼吸喷洒在他颈间。
女孩的身上有淡淡浅浅的药草香味,他的心绪难得一见的感到平静和安宁。
只是这宁静没有持续太久。
凛冽呼啸而来的北风,凶猛地打在车盖顶,发出砰砰的响声。
“吁——”
外头传来烈马的嘶鸣和车夫的长唤。
“灵帝带着下官的丫鬟,是要上哪儿去?”
低凉的声音从马车外传入,听见那人喊他的帝号,凌屿的眸色中闪过一抹杀意。
凌屿和顾长於不过在万寿节宴会上寥寥见过一面,他的替身高坐在贵宾席位,除了知情的燕不易,剩下的臣子没一个发现自己阿谀的君主是个假的。
他是如何发现?
姐姐的这个主子,倒是不简单啊。
凌屿单手抱住顾时宁,手掌抵在她的背上,掀开珠帘,对上那人幽深漆黑的眼眸。
只见顾长於高高坐于马上,矜贵优雅,白蹄乌漆黑的皮毛在阳光下反射出耀眼的光泽。
寒风吹起他的玄色锦衣下摆,临风飞扬,俊朗不凡的脸上,透着一股冷肃凌厉之气。
他一人一马,手执长剑,赤霄出鞘,挡在马车面前。
顾长於的目光盯着跨坐在男人腿上的小姑娘,两人的姿势狎昵暧昧。
冷风从外灌入马车,熟睡的顾时宁不知觉地往凌屿的怀里又缩了缩。
顾长於的眸色更深,暗沉难测,漂亮的瞳眸背后似隐藏着什么可怕的东西。
凌屿勾出一抹笑意,“不过是个丫鬟,孤看着喜欢想带走,若顾大人肯割爱送给孤,邑国的美女可任顾大人挑选。”
“灵帝说笑了,既是下官的丫鬟,又怎么能随意送人。”
顾长於面沉似水,波澜不惊,“灵帝如此不告而别,圣上知晓,可是会遗憾的,何不随下官回都城,同圣上辞行才是。”
凌屿听出顾长於是在威胁他,若是不把小丫鬟交回去,便将替身之事告知岐国皇帝。
如此一来,两国维持的表面邦交,将不复存在。
况且他们此次之行的目的尚未达到,在找到命主之前,还需要靠使臣团掩护,获得在岐国都城通行无阻的便利。
凌屿看着乖乖熟睡的小丫鬟,死死咬住后牙,脸上已经显露出愠怒,到底是年轻的皇帝,不如顾长於沉得住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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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时宁醒来时,吃了一惊,放眼望去是一片空旷白茫的大地,她坐在一匹骏马之上,疾速驰骋,两边的景物模糊不清。
她被禁锢在一双有力的臂膀里,身上裹着厚厚的玄色裘衣,后背抵着一人温热的身体,挡去了呼啸刮来的北风。
“醒了?”男人低低沉沉的声音贴着耳畔响起。
顾时宁抬起头,只能看见顾长於漂亮的侧脸,薄唇轻抿,黑尾翎般的眼睫盖下,看不出情绪。
她刚不过睡了一觉,发生了什么?
只是她顾及不上思考,身下的汗血马越奔越快,矫健的肌肉越崩越紧。
刺骨的风雪迷住了她的眼睛,眼角流出泪花。
她眯着眼睛,只看见前方的断崖,近在咫尺。
顾长於策马扬鞭,丝毫没有减速的意思,冲着断崖而去。
顾时宁瞪大了眼睛,下意识的挣扎,男人抓住缰绳的两臂将她越箍越紧,不得动弹。
马蹄声越来越急促,已经能看见断崖下面云雾缭绕,深不见底。
她吓得面色苍白,求生的本能让她撕心裂肺地喊出声,“你放开我!”
顾长於置若罔闻,扬手又是一鞭,身下的马跑得更快。
顾时宁知道他是真的不准备停下,她的心像是浸透在冰水一样彻骨绝望,闭上眼睛不敢再看。
直到白蹄乌嘶鸣一声,前蹄高高抬起,在悬崖边急刹停下,崖边的碎石被踢落,久久不闻回声。
耳边的风声渐缓,坠落感没有如期而来,顾时宁这才颤颤巍巍地睁开眼睛,入目便是千丈深的云雾虚无。
她第一次觉得自己离死亡那么近,白蹄乌若是再多走一步,就要带着他们坠入悬崖。
顾时宁浑身上下颤抖,手脚并用地想要离开马背,只是脚下一软,直接跌落在松软的雪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