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知意收起烦躁,迎人进来,为首的那个男人径直走进了堂屋,一眼看到周明温放在沙发旁边的行李箱。
“周哥,你这不够意思啊。”
他的语气实在算不上和善,周知意心下一凛,意识到自己最怕的猜想或许被验证了。
果然,下一秒,那人嗤笑道:“这是要跑路?”
“老徐你就是爱开玩笑,我就是去江城进批货,跑什么路?”周明温端着张笑脸,面对着面前面色不善的三个人,依然维持着风度。
老徐哂笑了声,没说话,站在他旁边的那个矮个子平头男人倒是直言不讳:“没钱还债,有钱进货?周哥,你这是铁定了心要当老赖了?”
周知意面色骤沉,一言不发地看向周明温。
她那目光实在太过强烈,让人无法忽视,周明温停顿几秒,像是给自己做了个心里建设,才笑着看向她:“依依,我和几个叔叔说点事,你先去厨房帮帮奶奶。”
周知意站着没动,冷声说:“奶奶不在厨房。”
周明温下意识往回过头,才发现徐碧君正站在门口,手里还握着锅铲。
“妈,您先出去。”周明温压低了嗓音道。
“我就在这,哪都不去。”徐碧君提着口气,严肃问道:“他欠你们多少钱?有欠条吗?”
“欠我三万,老徐四万六,大春三万五。”
平头男人道,“我们以前和周哥关系都不错,也共过事,一直相信他的为人,他常年不在家,急需要资金周转,我们也不好意思不借。谁知道这说好的一个月还钱拖来拖去就没下文了,后来干脆不接电话不回信息躲着我们。”
周知意全懂了,所谓的去江城出差不过是借口,周明温是要出去躲债的。
恐怕他原本也没打算回家的,只是不小心被她在酒吧门外撞见才不得已跟她回了家,或许春哥之前没有看错,他可能很早之前就回来过,只是悄悄的,没让任何人知晓。
“兄弟,我真没骗你,等我把江城这批货卖出去,一定把钱给你们还上。”人都堵到门上来了,周明温也赖不掉,他清了清嗓子,从兜里摸出烟盒,笑着一一给他们递烟。
只有春哥接了烟,他没抽,捏在指间,背过了脸。
视线恰和周知意对上,他又把头转了回去。
周知意像被那目光烫到了一样,下意识向后退了一步,垂下了眼。
欠债还钱,天经地义,躲债跑路,没任何理由可以推脱。
她向来最讨厌亏欠别人,被人堵上门来追债本身就已经足够羞耻,更何况那个人还是曾经帮过她那么多的春哥。
仅是一眼对视,对方一句话没说,甚至为了照顾她的情绪快速避开了她的目光,她却感觉像是有一记无形的耳光掴在了自己脸上。
火辣辣地疼。
羞耻到无以复加。
平头男脾气冲,也是真的憋了一肚子气,滔滔不绝地跟徐碧君倒苦水,嗓门又高又响,充斥在耳边,周明温劝说不住,渐渐敛了笑,徐碧君的脸色也越来越难看。
春哥于心不忍,拽了他一把:“好了,错不及家人,当着老人孩子的面别说那么多。”
平头男不甘不愿地止住了话头,转向周明温:“总之,你今天必须得给我们个准话,什么时候还钱?谁知道你今天拍拍屁股走了什么时候才回来,我找不到你人总不能来你家堵这一老一小吧?”
周知意眉心紧拧着,手指紧握在一起,骨节发白。
她刚要开口,周明温先她一步道:“这样吧,你们要是不相信我,我先给你们立个字据,等我从江城回来,一定还钱。”
“你这话等于放屁!”平头男烦躁地挥开手:“你要是到了江城一去不回,那这钱就不用还了?”
这话太不中听,更像是一句诅咒。
周知意眉心一拧,扬声斥道:“你怎么说话的!”
“你爹事儿办得恶心就别怪我说话难听。”平头男往沙发上一坐,一副死磕到底的架势:“反正今天要是见不到钱,我就不走了!”
“……”
场面僵持,每个人的脸色都很难看。
拖了那么久,躲了那么多次,周明温也知道这次是躲不过去了,他低头沉默许久,走到徐碧君身边,欲言又止。
挣扎数次,还是开口:“妈,您来一下。”
周明温搀着徐碧君到了屋外,周知意像是被人定在了原地,脚下沉重,挪不开步子。
好半晌,她才从春哥背后绕过去,向外走,结果一出门就听到徐碧君愠怒的声音——
“不行!那是依依上大学的钱,任何人都不能动!”
周知意脚步一顿,停在原地,听到周明温用商量的口吻说:“我就先用个两三万把他们先打发走,回头就给补上……”
“那也不行。”徐碧君的态度很坚持:“我孙女还不够可怜吗?爹妈一个不在身边,没人管没人问的,假期里还要自己出去打工……她的学费一分钱都不能动。”
“我也不想动她的学费,”周明温说:“那是我唯一的女儿,但凡我现在有一点办法都不会动她的学费,可我现在……我现在不是没办法了吗?”
徐碧君重重叹了口气,妥协道:“我那儿还有张存折,你先拿去还账吧。”
周知意紧抿着唇,眼尾有些红。她想走出去,想说“我的学费我自己可以再挣,但欠春哥的钱一定要还。”
可还没等她有所动作,周明温接下来的那句话就将她生生定在原地。
“那张折子里的钱,我前几天已经用过了。”
……
周知意无法形容自己这一刻的感受,失望,震惊,无奈,厌憎……
一层一层的情绪交叠在一起,结成一张密不透风的网,将她紧紧包裹其中,胸口被紧压着,喘不过气来。
她冲出去,狠狠瞪着周明温,几乎咆哮出声:“那是奶奶的养老钱!”
那是奶奶的养老钱,他怎么能偷偷拿去用?
她那么急切地盼望着每一个假期,在本该放松的日子里去打一份又一份的零工,不就是想要给奶奶多攒一些养老钱吗?不就是担心有朝一日奶奶需要用钱时,她没有能力拿出手吗?
可眼前这个男人,小时候她以为伟岸如山,即便天塌下来都能为她遮风挡雨的父亲,竟然用轻飘飘的一句“我用过了”将那笔钱给清了零。
“你缺钱为什么不跟我们说?但凡你早一天开口事情都不会变成今天这样难堪!我可以去打工赚钱帮你还债,我也可以把学费拿出来给你用,可你为什么要自作主张动奶奶的钱?”
周明温:“依依,爸爸不是故意的,你听我说……”
“搞了半天你们还是有钱还账的啊。”
平头男听到动静走了过来:“周哥,你要是有钱,就先把我的给还上吧,我是真的急用,不然也不至于搞得大家都这么没面子。学费用了还可以再挣,现在大学生都可以申请贷款和贫困补助了,没钱也能上学,可兄弟我再要不到钱可就要带着一家老小去喝西北风了。”
周明温:“我……”
“你们是什么人?”
平头男还要再说话,被一道冷厉的声音猝然打断,周明温回过头,看到不知何时回来的陈宴正穿过后院小门,冷脸大步走了过来。
周知意怔在原地,再动弹不得,她垂下眼,指甲几乎被捏进肉里。
她从未像此刻这般抗拒听到陈宴的声音。
也从未像此刻这般难堪到无地自容……
第63章 63
后来的事情是陈宴解决的。
他带人去银行取了钱, 录了像,写了收据,签字按手印, 帮周明温把钱还上了。
周知意被他挡在身后, 像挡在一面密不透风的墙后, 墙面冰冷却遮风挡雨,遮住她那一刻的气愤与无奈, 又肆无忌惮地滋生着羞耻和难堪。
那种感觉很矛盾。
她爱陈宴, 无可避免地对他燃起依赖。她想见到他,想时时刻刻见到他。
可偏偏不是在这种时候。
在这一地鸡毛和无能不堪面前。
那天周知意始终抿着唇沉默, 只在他提出要带人去银行的那一刻才像猝然惊醒般叫了他的名字。
“我有钱。”她说:“我不用你的钱。”
而陈宴却只是拍了拍她的手,“你在家陪奶奶。”
她转身往徐碧君房间跑,翻箱倒柜地找出那张存着她学费的银行卡。等她抓过银行卡跑出去, 陈宴已经开车离开了。
……
陈宴回来得很快。
在徐碧君回过神来把冷掉的饭菜重新加热了一遍后, 周知意听到了门外的车声。
然后她看到周明温从车上下来,车门关上发出“嘭”的一声响动,像一记重拳凿在了她的胸口。
闷疼。
事已至此,周明温不得不坦诚布公, 给家人一个交代。
前年年底他做小生意挣了点钱, 跟人合伙买了几辆货车,搞运输车队,结果那一年行情不好接不到挣钱的活, 偏又流年不利, 接连两辆车在路上出事, 把本钱赔了个干净,不得已才四处找朋友借钱。
翻车容易,翻身困难, 用钱的地方总是比挣钱的地方要多,眼看到了约定日期,他还不上钱,便只能一拖再拖,到最后被催得紧了,只能无奈玩消失,不接电话,不回信息,也不敢回家。
那几个朋友其实已经很够义气了,在此之前,从没找上门过一次,更没在徐碧君和周知意这一老一小面前提到过一嘴。
“我不敢告诉你们,怕你们担心,也怕你们心急。”周明温深深叹气,半低下头时,鬓边冒出好几根白发。
成年人在外都是报喜不抱忧的。
周知意瞥见徐碧君浑浊泛泪的眼眸,忽然一句责怪都说不出口了。
纵然周明温有再多不对,她承他骨血,被他养大,甚至连独立读书生存的能力都欠缺,又有什么资格去抱怨他?
周明温纵然爱冒险,不安定,可他早年离异,常年漂泊,中年丧子,又享受过几年舒心的生活?
周知意喉间闷涩,好像被一堆坚硬的石块堵住,石块棱角分明,锋利边缘生生抵住咽喉骨骼,磨得她生疼,连一点声音都发不出来。
过了许久,直到周明温一笔一划地在给陈宴的欠条上签上名字时,周知意才开口问道:“你欠大伯家钱吗?”
周明温一顿:“什么?”
之前徐碧君摔伤住院时,周明成曾问起过周明温的生意,周知意回忆着他当时的神情,又问:“货车出事时你是不是以做生意为借口找大伯借了钱?”
周明温舔了舔唇,似乎完全没想到周知意会这么问。
他斟酌了片刻,才说:“你大伯这样说的?”
“我就问你是不是?”
“……这些你别管。”周明温掩唇低咳:“爸爸会把事情都处理好,你不用担心。”
周知意:“多少钱?”
“……”
周明温抬眼,看到她眼中的执拗,以及几分他不太熟悉的果决和凛然。
好半晌,他才开口:“……五万。”
“这些是全部了吗?”周知意问。
“什么?”周明温好像被她问得有些茫然。
周知意抿了抿唇:“这些就是你欠债的全部了吗?除了大伯,还有谁的钱是没还的吗?”
握住笔杆的手指紧了紧,周明温最终摇头。
“没有了,你放心,爸爸肯定会把这些钱还上的,还有借用的你奶奶的那些钱,我也……”
周知意完全不想再和他讨论徐碧君的那笔养老钱,想到那个,只会让她的内心更加矛盾一分。
成长是很好,可以让她拥有追求想望的自由。
可成长也让她在某个毫无预兆的瞬间发现,伟岸这个词并不如它的表象那般坚不可摧。
父母也并不是天生就和这个词语画等号的。
他们和小孩子一样,有许多的不得已和求不得,也会耍赖和逃避。
“欠条不用写了。”周知意打断他的话:“这笔钱我会还给陈宴,还有大伯的那五万,我会一起还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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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明温那晚到底没去成江城,他错过了发车时间,只得把时间向后拖延。
或许是为了照顾他们的感受,陈宴那晚也没和他们一起吃饭,把周明温送回家就去了花店。
之后两个人就再也没有联系。
周知意一个人坐在书桌前,把手机屏幕揿亮又按灭,反反复复好几次,终极没给他发只言片语。
快十点钟的时候,周知意洗完澡,看到放在桌上的手机亮了下,她拿起来,看到陈宴几分钟前打来的一通未接来电,和一条微信。
陈宴:【要不要吃宵夜?】
发梢还在滴水,毛巾从头发上掉下去一半,半挂在脖子上,周知意没管,抿唇敲着微信键盘。
敲了半天,也没敲出一个完整的字来。
倒是陈宴又发来一条:【丁以南也在。】
她想了想,最终还是回了一个【好】。
周知意和蔚思一起过去,陈宴请他们吃了烧烤。
一切如常,丁以南像个喋喋不休的自动播放机,一个人把场子说得热闹,也不管别人有没有在听,给不给回应。陈宴一如往常,寡言淡漠,也不怎么吃东西,却能在一个眼神之间让丁以南安静下来。
没人提到今天下午发生的事情,好像被人堵上门逼债,父亲偷取奶奶的养老钱,那些被撕开摊到明面上的难堪都没有发生过。
周知意吃串吃肉,和丁以南插科打诨,笑骂自如,也像什么都没发生过那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