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宴:“嗯。”
“你十八岁时最想做什么?或者有没有想过以后想做什么?”
“没有。”陈宴答得毫不迟疑。
周知意轻翘着的唇角向下落了落,又听陈宴问:“你呢?”
“我啊……”
她拖腔带调的,依然是不走心的模样。
“我也没什么想做的。”
“就是希望我在乎的人都能平安、健康、开心。”
都能毫无顾虑地,去做自己。
周知意笑了笑,用那只空闲的手去捏他的耳垂,又轻轻向外拽了拽。
“阿宴,通知你件事儿。”
陈宴被她弄得有些无奈:“你说。”
她闭着眼睛笑了半天,一副烧傻了的模样:“我决定这一辈子都缠着你,你可别想跑。”
“……”
眼皮愈来愈沉,即将坠入黑沉梦境中时,耳边忽而传来男人低沉的声音。
“没想。”
没想跑。
******
季芷来过的南城的事情周知意从来没向陈宴提起过,还是后来徐碧君无意中提到他才知晓。
他问周知意:“怎么没听你说过?”
周知意“啊”了声,满脸不在意的神情:“我忘了。”
陈宴欲言又止,却什么都没说。
她不知道让他欲言又止的内容是什么,却也自动地假装没有看到他的欲言又止。
她觉得她和陈宴之间好像隔了一层看不见的膜,轻轻一捅就会破,可她视而不见,不愿意去捅开。
因为她不确定捅开之后会冒出些什么,或许什么都没有,又或许是火焰岩浆,她现在琐事缠身,实在没有精力去自找麻烦。
她好像也在不知不觉中变“聪明”了点,学会了一点成年人惯会的粉饰太平。
—
卖房信息挂到网站上十天后,终于有一个买家来问房。
周知意开心地把这个消息告诉周明温,周明温抽空联系了中介,和那人约了时间去看了房。
周知意整个下午都抱着手机在查询卖房的相关手续,细致到过户的每一个步骤,晚饭后终于等到周明温回来,她忙追问他看房的结果。
“不太行。”周明温说:“对方开价太低了。”
比他的心理价位要低出九万。
“九万?”周知意讶然,那的确不行。
如果是低出两三万,哪怕是五万,她都能咬牙接受。
“没关系,再等等吧。”周明温安慰她:“买卖房产都是再三思量,谨慎得不能再谨慎的事情,急不得。”
周知意点头,“那伙人最近没给你打电话吗?”
“没有。”周明温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样:“他们说到底也就是想拿到钱,真的把人逼上绝路一了百了,就一分钱也拿不到了。”
这话说得随意,却不能细想。
周知意脸色一沉:“你别乱说。”
“好好,”周明温也笑:“不说了。”
徐碧君脱离危险之后,周明温好像也一天天地打起精神来了,不再像之前那么颓,走路都不抬头,周知意看着他这样,嘴上不说什么,心里到底还是宽慰了些。
毕竟是自己的亲生父亲,他再有错,她再怪他再怨他,也不想看他过得没有人样,她也会心疼。
周知意一直以为周明温的逐渐振作是因为他下定了决心要卖房还债,重头开始,直到隔日晚上,她在楼梯间里撞破他和陈宴的谈话。
那晚本来是她和陈宴留下陪夜。她睡了一觉,醒来不见陈宴的身影,便起身去楼梯间找他,她知道他惯常会在那个位置抽烟。
可沿着楼梯向下走了半层,还没等她看见陈宴的身影,倒先看到了周明温。
她下意识放轻了脚步,再向下走了一级,看到站在墙边的陈宴。周明温在向陈宴递过什么东西。
周知意屏住呼吸,借着楼梯的遮挡,向后躲了躲。
这个位置是个视线盲区,刚好能看到他们两人的身影,又不会轻易被他们发现。
周知意努力瞪大了眼睛,也只能判断出周明温拿在手里的是一张纸,她耐心等着,听到周明温的声音。
声音很低,却足以听清。
他说:“这张欠条,希望你一定收下,不然叔叔心里过意不去。”
周知意脑子一懵,有些反应不及。
什么欠条?他又欠了什么钱?
“原以为闹成这个样子那伙人至少能消停几天,没想到他们竟然把恐吓快递寄到了医院,幸好没让你奶奶和依依看到,不然她们肯定要吓哭了……”
恐吓快递?什么时候的事情?
“我那天也是吓坏了,实在没办法才跟你打的电话。”周明温的语气有些难为情,又带着点讨好:“那帮混蛋说的对,我真是找了个好女婿,眼皮不眨一下就拿出那么多钱,就是亲儿子也不过如此了……”
周知意像在蒸拿房里闷了几个小时,又被人迎头泼下一盆冰水,胸口憋闷,手脚发凉,浑身的血液齐齐往头上涌。
她木然地站在原地,脑子里嗡声一片,只剩下周明温那难为情的低声讨好的语气。那个场面猛烈又持久地冲击着她,以至于她再也听不到别的声音。
只剩眼睛还机械地看着。
看到陈宴的推辞,看到周明温的讪笑,看到陈宴欲盖弥彰的同情,看到周明温佝偻下去的肩膀,看到他给陈宴鞠躬被陈宴拦下,看到陈宴把那张欠条撕碎,碎片丢进旁边的垃圾箱里……
她忽然觉得喘不过气来,四肢百骸每一处都泛着尖锐的疼,好像她那身虚张声势、苟延残喘的骄傲全部被人敲碎了。
周明温佝偻下去的背影就是那把坚硬的铁锤……
第70章 70
周知意以为陈宴会将他周明温还高利贷的事情告诉她。
可是没有。
她等了好几天, 都没有人向她提起这件事情。
她假装一无所知,向周明温问起那天看房的后续,周明温晃了下神, 说还在商量, 之后便三言两语把这件事情给含糊了过去。
周知意明白, 他们是故意瞒着自己,怕她生气, 也为了她那可怜的、一无用处的自尊心。
可他们越是这样小心翼翼, 越是让她觉得憋闷不已。她一边难堪不忿,一边自我厌弃, 埋怨自己没用,又痛恨自己矫情。
他们小心翼翼,不想让她承受一点负担, 可她却觉得自己像在驮着棉花过河, 越走越沉重不堪。
那种不知道自己能做些什么的感觉让她觉得很无力。
周六上午,丁以南风风火火地跑来了医院。
他在配音吧里发布的卖房信息得到了回应,当地有个资深的配音老师有意买一套院子改装成工作室。
悄无声息蔫了好几天的周知意像是被及时浇灌了一壶水,又不知不觉中抖擞了起来。
“他想什么时候看房?今天可以吗?我随时都有时间。”
“我帮你问问。”丁以南说:“不过你也先别太激动, 买房这个事情很看重缘分的。”
这些周知意当然明白, 她在情绪的暗室里横冲直撞了太久,这个消息是从紧闭的天窗里渗出的唯一一束光。
可惜丁以南是个大嘴巴,做惯了陈宴的“情报员”, 条件反射地就把这件事情同时告诉了陈宴。
到了约定的看房时间, 周知意刚刚溜下楼, 就看到等在楼下的陈宴。
“我陪你去。”他语气不容置喙。
看房的结果并不如周知意预想中的顺利。
院子的构造和买家想象中出入太大,他想要做改造的地方偏偏又是不能动的承重墙,他遗憾地啧啧两声, 给周知意留下一句不用想就知道不会再有下文的“有机会再联系”,匆匆地走了。
于是周知意心里那点刚扑腾上来的小火花又灭了。
******
周明成夫妻工作都很忙,能请到的假期有限,假期用完只能先回宁弋,留下儿子周祁在这照顾。
这晚周明成夫妻俩来医院和徐碧君告别,临走前外面突然下起了暴雨。
雨越下越大,医院外不好打车,于是陈宴便开车送他们去了机场。
把人送到后,他顺便回家洗个澡换套衣服。
他动作快,又开了车,本该用不了太久,可周知意等到快十一点,都没见他回来,打他的电话也无人接听。
他离开之前说过晚上会回来,应该就不会随便改变主意,即使临时改变主意不过来了,也总该跟她交代一声。
她心里闪过一丝不好的预感,跟周明温打了个招呼后便打车回了家。
周知意从前门过,家里大门紧锁着,里面黑漆漆的,悄无声息。
她开门进去,顺手打开院里的灯,心存疑惑地往后院走。
后院也没开灯,同样的漆黑一片,静悄悄的实在不像有人在的样子,风一吹,只剩秋千在空荡荡地晃。
难道是去花店了?
周知意脚步迟疑着往里走,忽然听到从房间深处传出的一点似有若无的动静,她一怔,低声叫:“陈宴?”
约莫过了三秒,陈宴的声音从浴室方向传来,“等会,我换衣服。”
浴室是在房间的最深处,窗户朝向外面的巷子,从院子里是完全看不到灯光的。
周知意紧揪着心悄悄放下来。
很快,客厅的灯光亮起,继而卧室里的灯光也亮了,周知意百无聊赖地荡了会秋千,扭着脖子朝问卧室里的人:“可以进来了吗?”
回应她的是骤然熄灭的灯光,然后陈宴从房间走了出来。
“走吧,回医院。”他站在一团模糊不清的光线里。
周知意起身,朝他看过去:“你怎么这么慢,给你打电话也没接。”
“去了趟花店,没看手机。”陈宴走过来,顺势揽住她的肩,以一种绝对的身高优势控得她不得随意动弹。
她扭头看他:“大晚上的戴什么帽子,你吹头发了吗?”
说着,就想抬手去掀他帽子,却被他早有准备的手给按住。
她鼓了鼓嘴巴,没说话。
两人上了车,周知意关上车门,第一时间去摘陈宴的帽子。她蓄谋已久,动作突然又利落,差一点就成功了——
差的那一点,是陈宴条件反射的制止。
帽子只被拽开了一半就迅速地重归原位,但周知意还是看到了他额角的那块擦伤。
“你受伤了。”她一瞬不瞬地看着他。
“嗯。”陈宴语气波澜不惊,好像在说一件无关紧要的小事:“花店楼梯太黑,不小心撞到了。”
周知意一言不发地审视着他。
他今晚的一切都透漏着反常。失联;没有缘由地突然去那个他完全没放在心上、很久没去过的花店;大半夜洗完澡戴鸭舌帽;穿polo衬衫,每一颗纽扣都扣得严严实实;以及他手指骨节上的擦伤。
花店的楼梯也撞到了手么?
陈宴似乎并没有想要解释的意思,他神色如常地发动了车子。
周知意默默盯了他许久,忽然说:“陈宴,我改了高考志愿。”
“别闹。”陈宴说。
“我说真的。”周知意抿了抿唇:“我在填报截止前一天改的。”
路上车很少,陈宴搭在方向盘上的手指动了下,“改了哪里?”
“海市。”
周知意笑了笑:“我妈妈一直想让我去海市,我后来仔细想了想,其实去那也行,你家本来就在那,那么大的家业不回去继承也太可惜了,总不能一辈子当个花店老板吧,以后万一养不起我了怎么办?再或者,万一我以后见过了世面,看不上你这个小老板了呢……”
“你是认真的?”陈宴没耐心听她鬼扯。
周知意被他打断,“骗你做什么?”
陈宴:“报了哪所学校?”
“农大,我那个分数,别的学校也报不了。”
以她的分数报海市农大简直就是浪费。
“周知意!”陈宴闭了下眼睛:“这么大的事情为什么不和我商量之后再做决定?”
“说到底这是我自己的事情,我有权利不告诉你吧?”周知意眉尾微抬:“就像你明明遇到了事情也没打算告诉我。”
“……”
车速骤减,陈宴唇角抿得笔直,黑沉的眼睛看过来。
人把情绪压抑得太久,总会在某个时刻井喷似的爆发出来,更何况周知意本身就不是什么好脾气的人。
对向驶来的车没公德心地亮起了远光灯,灯光闪了她的眼,她心底的躁意终于压制不住。
她猛然凑过去,拉着他的领口使劲向下一拽。
“周知意!”伴随着陈宴的一声冷斥,车子靠边停了下来。
“你任性也要有个限度,这是在马路上。”
“对,是我任性。”周知意气急了:“我男朋友受伤了都不愿意告诉我,因为他觉得我太幼稚,太任性,觉得我是个除了冲动什么忙都帮不上的废物。”
陈宴没想到她会这么说。他抬手捏了捏眉心:“我没那么想。”
“可你是那么做的。”
周知意解开他领口的两颗扣子,紧拽着向下拉,果然看到下面藏着的一道斜长伤痕,泛着淤青。
“这也是楼梯撞出来的吗?陈宴,你还打算骗我多久?我不是随便一个借口就能打发过去的小孩儿,你说什么就会信什么!”周知意紧紧地盯着他,双眼泛红。
陈宴的确骗了她。他今天确实遇到了点意料之外的麻烦。
送完周明成夫妇回到尚武巷,他遭到了一帮人偷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