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三脚猫身手都没有的霍秀才考虑得很周到:万一那和尚真的是个坏的,到时被叔父和婶婶揭穿岂不要狗急跳墙?他是男子汉了,理应守护长辈安全。
他俨然已经选择性遗忘了随行护卫们的作用。
八月二十三一大早,晴空万里无云,着实是个出门游玩的好天气,肖明成提前处理了公务,便带着老婆孩子直奔城外洞云寺而去。
若无色有问题,现场拿了就是;若是没问题,就当秋日踏青散心了。
空气中带着早秋特有的干燥和温暖,照在身上暖洋洋的,路边的野花刚冒出来新的一茬,柔嫩的花瓣在微风中左右摇摆,高高兴兴的开着。
众人都是骑马出行,中途四个少年耐不住寂寞,到了城外开阔无人之地还赛了一段,结果被中途加入的无良家长度蓝桦秒杀。
“哈哈哈哈,你们还嫩着呢!”她笑得张扬,一身红色骑装好像火在烧,叫人挪不开眼睛。
说到兴起,她竟在马背上立起,即兴来了一段马术表演,惹得众人轰然叫好。
少年们又惊又叹,羡慕得眼睛都要红了,最近已经瘦了好些的秦落忍不住道:“婶婶,也教教我们吧!”
“是啊,也教教我们吧!”
常悦下意识看向肖明成,后者哑然,坦然道:“论及查案、骑射,我不如你们婶婶,跟着她学就对了。”
让他骑马也就罢了,可若想在马背上玩花样,倒不如杀了他来的干净。
于是一行人边走边教学,最后连稳重的孙青山也被感染,忍不住跟着学了一回,然而收效甚微。
他重新坐回马鞍,笑着摇头,“到底是年纪大了,骨头都硬了,远不似少年人轻盈灵巧。”
三四十岁的人了,再从头学以灵巧敏捷著称的马上功夫确实有点太晚了,还是别瞎折腾的好。省得弄到最后马术没学成,反把自己的腿折了……
众人玩闹着向洞云寺的方向走,还没到就折腾出一身汗,只好在山下河边先行梳洗一回。
洞云寺地理位置优越,背山面水,一大片依山而建的古朴建筑在林间若隐若现,偶有一角飞檐从枝叶间斜出,庄重中不失轻灵。
此时满山枫树还绿着,只觉郁郁葱葱。待到枫叶红时,漫山遍野好似着了火一般艳丽,多有下头各州县的人慕名前来赏景。
洞云寺香火旺盛,每天来求神拜佛的香客、赏景的游客络绎不绝,此时还不到辰时,蜿蜒的山道上就有无数蠕动的人影了。
白色的烟雾混着檀香从山顶腾出,袅袅而上,最后汇入高空,偶尔有一声悠远的钟声从丛林深处掩藏的庙宇间荡开,深沉厚重,散出去几十里仍有余响。
果然有些超然世外的飘飘然。
原本不信佛的度蓝桦和肖明成等人也不禁被这气氛感染,都下意识收敛心神,重新将满是热汗的手脸洗干净,又将乱蓬蓬的头发拆了重绑,拍打了身上尘土之后这才起身上山。
洞云寺乃几个朝代之前留下的古刹,曾遭遇雷击、失火数次打击,一度萎靡不振,一直到前朝第三个皇帝是个虔诚的佛教徒,到处兴建庙宇,洞云寺才借着那阵东风重新立起来,然后一发不可收,如今更被列为大禄朝十八名寺之一。
因为基础打得好,后来洞云寺重修过后更是锦上添花,越发精致庄重,难怪有别的同行酸,说它能入选全靠华而不实的外表……
和尚嘛,其实大部分真没那么清心寡欲,该争的地方也绝不会退让,不然早饿死了。
来都来了,度蓝桦等人便随其他香客一起在门口拜了拜,又欣赏了一回外面的迎客松,这才往里头去。
根本不用刻意问无色和尚在哪儿,只盯着从里头出来的香客们的双手和腰间就是,逆着荷包多的方向走准没错儿。
他们去时,果然见一个二十来岁的青年和尚一身雪白僧衣,正在讲经说法。
他生的眉目清正,身量挺拔,声音温柔和煦,唇角含笑,给人如沐春风之感,光看着听着就够赏心悦目了。
是那种丝毫不具攻击性,让人不自觉亲近的气场。
众人跟着听了一段,大概悟性太差,只觉得兜来转去说的都是废话。
人活一世不容易,凭啥不求今生求来世?我有这大好的年华,好好奋斗,今生就享福不好吗?
肖知谨适时表达了自己的疑惑,肖明成没有解释,只让他细看。
肖知谨满腹狐疑,果然用心打量起来,见往来信众中颇多衣衫破旧满是补丁的,再看韩东和妞子他们,神情远比自己虔诚,隐约明白了什么。
“知道努力固然好,”肖明成淡淡道,“但许多时候许多事,单纯努力无济于事……”
世上总有那么些人那么些事,根本不会因为努力就有所转变。未经他人苦,莫劝他人善,许多时候许多人所经受的那种眼睁睁从希望到绝望的无助,是外人根本无法理解和想象的。
在这种情况下,寻求教法慰藉便是他们唯一的解脱途径了。
肖明成不信教,但却也不强行反对别人信教,因为老天对某些可怜人已经够残酷了,若是连这点最后的念想都剥夺……
肖知谨若有所思的点点头。
讲经告一段落后,无色并不会马上离开,而那些信众则会秩序井然的排好队,挨着找他说话。
人很多,但无色没有一点不耐烦,他的神情一直都是那样柔和,好像真的是大殿之内的菩萨,满是悲悯。
度蓝桦亲眼目睹几个目光呆滞,显然是被生活折磨到走投无路的人在无色几句话的开解下放声大哭,重新站起来时,眼睛都亮了。
那是有心灵支柱的表现。
她跟肖明成对视一眼,都有些敬佩。
暂且不说无色究竟是不是有所图,单纯从他目前为止表现出来的这一手来看,本事着实不凡。
轮到肖明成时,无色的神情仍旧没有半分变化,只听他问“我所求可能成真”后,才微微笑了下,犹如清风拂过湖面带起的一点涟漪,“施主心性之坚定世所罕见,既已认定,又何苦再来捉弄贫僧?”
轮到度蓝桦时,无色骇然道:“施主所图甚大,贫僧不敢算。”
夫妻俩面面相觑,心里直犯嘀咕,这和尚该不会提前做过功课,知道他俩的身份吧?
也不知为啥,四个少年都拒绝被算,肖明成觉得也挺好:都是小孩子呢,来日谁说得清?
倒是韩东和妞子他们都上去算了回,无色还真就把他们的过往猜了个八/九不离十,被带着一起回忆过去艰苦岁月的韩东和妞子都忍不住双目含泪,主动掏钱买了个荷包。
这可够快的。
尤其是韩东,之前在来的路上还信誓旦旦地说自己绝不会信那些虚无缥缈的东西,结果不到两刻钟就自己啪啪打脸。
度蓝桦挑了挑眉毛,不经意间与无色对上视线,后者神态自若地向她行了一礼,继续转过头去与人说话了。
“发现了什么?”肖明成低声问。
度蓝桦没做声。
确实有所发现。
这无色俨然已经掌握了相当高深的会话技巧,而且观察细致入微,经常在言语中不易察觉地进行话术引导和暗示……若放到现在社会,绝对是个一流的心理咨询师!
第89章 荷包(三)
作为上位者, 对某种能力特别突出的特殊人才进行提前关注是职业本能,根本不用度蓝桦再强调什么,眼睁睁看着无色在自己眼皮子底下以惊人的速度发展信众, 肖明成的眼神也渐渐凝重起来。
这样的人但凡有点邪念, 后果必然是毁灭性的。有那么一瞬间, 他甚至联想起历史上许多趁乱造/反的人和事。
夫妻俩对视一眼, 都默默退出了洞云寺。
一直等他们的身影彻底消失在院门口, 无色才微微撩起眼皮,尤带着笑意的眼睛往那边扫了一眼,然后飞快地收回, 重新看向下一位。
“施主还是莫要与家人争吵的好。”
来人大惊,“你怎么知道?”
无色微微一笑,神秘道:“并非贫僧知道, 而是佛祖知道……”
等人牵马过来的空档, 肖明成对李卫疆道:“你去跟高平传我的话,找个最擅长藏匿行踪的人盯着无色, 看他来云汇府到底是来做什么的。如有异动,及时来报。”
李卫疆领命而去, 肖明成又对度蓝桦道:“我觉得还是派人拿着他的画像往红山寺走一趟, 再修书一封给司马通大人, 请他代为调查,一来进一步核实这个无色的身份,二来也好探探底细, 看他来这儿到底是不是有所图。”
无色的本事太过出人意料,若他正经传教也就罢了,可若另有所图,还是早做打算的好。
万一日后出点什么事儿, 甚至压根儿就不是无色本人……那可真是丢人丢到京城去了。
“我也是这个意思,”度蓝桦赞同道,“不过很多时候官方途径未必有民间的来得真实可靠,且司马通刚回京城不久,只怕自己的事情尚且应接不暇,还真不一定能查出什么来。倒不如再给我娘家去封信,让他们也帮着查一查。”
这时候的一应身份凭证文书上只有大概的年纪和外貌描写,诸如什么“跛脚,面白有须,无疤痕”之类,并没有直观的画像,如果有心人真的想冒名顶替也不是不可能。
而司马通本身不是京城人士,他和几个儿女在望燕台的根基并不算深,此番去礼部任职也不知顺不顺利,贸然找他帮忙……给人家添麻烦就罢了,能不能成谁也不敢保证。倒是度家商号如今开得如火如荼,又是京城本地的老资历了,王侯贵胄、三教九流都有说得上话的人,查一个红山寺的和尚必然手到擒来。
肖明成略一沉吟就答应了,“你说的有道理,就这么办吧。”
“阿德,这事儿交给你去办,”此事须得交由熟悉京城的心腹去办,阿德便是当之无愧的头号人选,度蓝桦如此这般交代了一回,“你先回去准备一下,我们晚间把公文和信件交给你,明日一早出发。”
阿德应了。
现阶段天气正合适,他一人先走水路,然后快马疾行,顺利的话,一个来月就回来了。
一个月啊,想到这里,度蓝桦又忍不住叹了口气,要是有手机的话……
算了算了,想太多受伤的只会是自己,她忽对霍疏桐道:“你父母家人不是一直都在京城?今年还没见过吧?要不要写封信一并带过去?”
霍疏桐的母亲和姐妹都随在京任职的父亲一同居住,只有他跟随祖父读书,往往一年才能见一回。而今年他中了秀才,又决定要跟好友南下游学,一年两载的,未必有空去京城。虽然少年嘴上不说,但心中难免牵挂。
肖知谨一拍巴掌,“是啊,咱们这就回去,你好好写写,也让伯父伯母放心。”
霍疏桐愣了下,眼神疯狂闪动,却还是迟疑道:“这,会不会太麻烦了?”
度蓝桦笑道:“这有什么麻烦的?不过几张纸罢了。再说了,阿德此番进京,一时三刻未必回得来,总能腾出空来往你家走一趟。”
既然是打探消息,肯定需要时间,阿德总要在京城待几天,去霍家走一趟并不费事。
就算来不及收回信,至少霍家那边可以确定儿子的情况,也是个安慰。
回去的路上,几个少年都很替霍疏桐开心,秦落还大声道:“你就说要去我家,大家都如亲兄弟一般,我爹娘肯定也特别喜欢你,叫伯父伯母不必担忧!”
说完,又用力拍了拍常悦的肩膀,“以后有空你也去!”
常悦笑着点头,心中也生出几许期待,“好。”
两人都出身商贾之家,比起肖知谨和霍疏桐,在处境方面更多共同之处。
看着前头打打闹闹的少年们,度蓝桦又问肖明成,“关于无色,你怎么看?”
今天风不大,太阳晒得人醺然欲醉,马儿悠然甩着尾巴,四只蹄子不紧不慢踢踢踏踏地走着,偶尔还低头啃食路边野花,十分惬意。
肖明成顺手摸了摸马儿的脖子,沉吟片刻,“类似特质的人在朝堂之中其实并不算罕见,历朝历代的使臣乃至言官,不乏舌灿莲花者。”
但关键在于,那些人为朝廷所用,一言一行都属可控范围之内,而无色不是官员!
尤其出家人游离于红尘之外,按照规矩,官府也不便横加干涉,就很棘手。
他微微蹙眉,忽然想到什么,笑着对度蓝桦道:“说到这里,我倒想起一段野史,年月不详。有位文臣乃是天纵奇才,可谓巧舌如簧,曾骂的人当朝吐血、当街跳河,战时阵前叫骂无人敢应……”
度蓝桦咋舌,不过转念一想,野史嘛,恐怕做不得真,听听也就算了。
肖明成仿佛看出她的心思,“其中或许稍有夸大,但应当是**不离十,听说民间关于他的事迹和死后墓葬所在都没有争议。”
对于相当一部分名人,民间往往对他们的归属和生前事迹争论不休,除非有确凿证据令人辩无可辩。如此一来,真实性自然也就上来了。
度蓝桦就忍不住哇了一声,好奇道:“不知姓甚名谁,有机会我也去瞻仰瞻仰。”
光凭一张嘴就能骂死人什么的,这样的战斗力实乃人间大杀器。以前她只看过三国演义,编剧自由发挥后的诸葛亮把都督反复气吐血,最后干脆撒手人寰,没想到还有真人版的。
这类人从某种程度来说也算肖明成他们的偶像,当即笑道:“姓廖,相传他自觉作孽不少,遂改名无言,单字寂,以此告诫自己谨言慎行少开口。”
作孽不少……
度蓝桦心中忽然升起一种诡异的感觉,追问道:“那后来呢?”
肖明成的表情变得有点复杂,略作踟蹰后才挑了个比较委婉的说法,“只能说……收效甚微。”
度蓝桦:“……”
所以说,总结起来一句话:
努力过了,但我控制不住我寄几,且将就着活吧!
回到衙门后,度蓝桦让妞子拿着买的荷包找宋大夫检查,打算先看看荷包有没有问题。
没想到后者还挺忙,她找过去的时候就听见屋里有人吱哇乱叫,外面还守着几个不认识的,都是满面焦急泪汗交加,身上还有未干涸的血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