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九出事的那座山在城东,因东升西落的月亮每次都是先从那座山后冒出来,就有老人说那是月亮的家,取名月亮山。
都说先入为主,这话不是没有道理,了解了月亮山的名字和由来之后,度蓝桦也觉得那山脊的弧度很像月牙儿了。
秋分已过,月亮山上还是郁郁葱葱的,庞大的树冠遮天蔽日挨挨挤挤,翠色浓得化不开。隔着老远就听见林中此起彼伏的鸟鸣和潺潺水声,湿漉漉的空气中带着草木清香之气,扑在脸上仿佛毛孔都被打开了。
度蓝桦忍不住深吸几口,好像能看见体内的浊气排出,觉得现代社会的氧吧也就这程度了。
要是搁在现代,肯定也要被划为五A风景区,门票200起。
随行的本地衙役介绍道:“老人们都说这山是神山,草木远比其他的地方更丰美,动物也多,荒年都饿不着。还有还有几个泉眼呢,甘甜清冽,山下的人常年用山上流下来的泉水煮饭泡茶,牙齿都比别处的人洁白整齐。不少有钱人每天都会让仆从来这里提水回去泡茶呢。”
度蓝桦回忆了下,好像姜九两口子的皮肤和牙齿确实都挺白、
“都是月亮的家了,自然是神山,”她笑道,又对韩东和妞子说,“既然这么灵,等会儿回去咱们也带点泉水。”
靠山吃山靠水吃水,绵延的月亮山横跨两座小镇九个村庄,养育了无数百姓,这里的人们便以种植和捕猎采集为生,大部分孩子萝卜丁儿似的那么一点儿,就已经是个熟练的小猎手了。
两个本地衙役在前面开路,度蓝桦等人随行,一开始还有心情赏景,但随着距离姜九出事地点越来越近,所有人都闭了嘴,几乎全部精力都放在爬山上了。
越往里走地势越陡峭,树木也更加茂密,许多都是不知生长了多少年的老树,粗壮的树干两个成年人都抱不过来。大腿粗的树根从地下挤出来,妖精似的隆起在地面上,一不留神就被绊个趔趄。
在这种地方是有蛇的,所有人手里都拿了一根棍子,时不时敲打一下四周草丛,还真就看见几条游动着,飞快消失在草丛中的蛇尾巴。
度蓝桦身上顿时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她天不怕地不怕,唯独对这种冰冷的长虫有种源自生理的恶心和排斥。
韩东自恃体力上佳,可爬了这小半个时辰也是浑身大汗,外头的衣裳都脱了系在腰间,微微气喘着问道:“还有多久?”
两个衙役笑道:“这就不成了?才走了一半吧。”
两人一个姓张,一个姓刘,都是四十来岁年纪,早年也是山民出身,这点山路不在话下,如今还是脸不红气不喘,让人不得不佩服。
虽说男人不能说不行,但现实情况摆在这儿,韩东现在还真没脸反驳。他四下看了看,只觉好像哪儿哪儿都一样,偏人家熟的不行,也是佩服,“我刚才就看见了不少野鸡、兔子什么的,要打猎这里不成么?怎么还要往里走?”
老刘笑道:“这些都是小菜,外围山林谁都能上来,都是给老人和孩子玩儿的。精明的畜生都在里头呢,里面林子密实,吃的也多,一个个养得膘肥体壮的,大个儿的野猪、獐子、鹿什么的都在深处,一头好几百斤呢!剥了皮子能卖钱,肉能吃,有经验的猎手都往里走。”
以度蓝桦为首的几个外地人听得津津有味,中途还在一段小溪前停下,略洗了洗脸。
清澈沁凉的溪水驱除了疲惫,众人一鼓作气又手脚并用地爬了小半天,这才到了姜九出事的地点。
度蓝桦叉腰站在高处,举目四望,就见周围全是浓绿色的密林,完全望不到尽头,若是没有指南针,真的就连方向都辨认不出。
偶有山风吹来,林山叶海顿时刷拉拉响成一片,波浪一般朝着四周荡开,煞是壮观。
她算明白为什么好多人打猎都是一去几天了:就这个程度,一天都不够来回的!
“夫人,这儿!”老张他们已经找到姜九断腿的具体地点:上头还拴着红绳。
本地人将月亮山视为神山,在山上出事是很忌讳的,大多被认为是山神发怒,回头要找时间专门拿了祭品拜祭的。还要拴红绳或是红色绸带,寓意为暂时拴住厄运,不要跟去家里。
在山上攀爬了将近四个小时,度蓝桦已经差不多习惯了,当即从上面顺着树干滑下来,距离地面还有将近两人高便一跃而下,众人见了纷纷喝彩。
“夫人好身手!”
度蓝桦也有点得意,不过还是谦虚地拱了拱手,又去细看。
月亮上内部十分潮湿,虽然已经过去三天,但血迹并未完全干涸,甚至还滋生了许多蚊虫,都围着嗡嗡飞动,令人作呕。
血迹旁边就是一块将近半人大的巨石,朝上的一面上还沾着暗红色的血肉,几条肥硕的蛆虫一拱一拱的。
这应该就是当时压断姜九右腿的石头,事发后有人将巨石掀开,这才使得这面朝上。
老张仰头指了指上面,“那里还能看到明显的滑动痕迹,应该就是从那儿摔下来的。”
度蓝桦等人仰头一看,直接就是一句:好家伙!
少说也有七八米高,坡度陡峭近乎直角,中间还有许多凸出来的石块、树根。之前还觉得姜九断腿很惨,但现在实地一看,顿时觉得他还能有命在已经算老天保佑了。
作者有话要说:恭喜昵称“月亮崽崽”的盆友提供的名字“月亮”,你客串了……一座山!简直包容万千啊!恭喜!鼓掌撒花!
第91章 荷包(五)
几个人手搭凉棚仰望了片刻, 面面相觑,“要不,上去看看?”
看是一定要看的, 因为姜九就是从上面失足跌落, 究竟是意外还是人为, 关键信息都在那儿呢。
度蓝桦弯腰调整了下靴子, 把鞋底沾的泥土刮了刮, 失笑道:“早知道刚才我就不急着跳下来了。”
下来容易上去难,这附近没有可以直接攀援的地方,必须得往旁边绕一下, 至少要多走几百米。
山上几百米的难度可不是平地所能想象的,消耗的时间和体能都成倍增长。
老刘和老张主动请缨,不过都被度蓝桦拒绝了。
这俩人都这么大年纪了还只是默默无闻的捕快, 说老实话, 度蓝桦还真信不过……来都来了,也不差这点事儿。
度蓝桦重新绕回到上面去, 就见现场果然像姜九说的那样,靠近小悬崖的边缘部分有几块大青石。大约是常年有人踩踏的关系, 石头表面十分光滑, 只有相互接触的缝隙间长满绿色青苔, 显出几分生机。
几人上山时都带了绳子,度蓝桦先将绳子的一端系在大树上,另一端捆在自己腰间, 这才小心翼翼地靠近边缘,挨着去试探那几块石头。
下面的妞子等人就见她的脑袋忽隐忽现,几颗心脏好像也跟着七上八下的,“夫人, 小心些!”
来查坠崖案子却坠崖什么的,那笑话可就大了。
度蓝桦冲他们摆了摆手,示意无妨,再次观察起四周的环境来。
姜九坠崖地点附近一共有大小石头六块,其中中间两块明显松动,另有一处空缺,底部湿泥和青苔有被滑行碾压的痕迹,应该就是当时姜九踩到的那块。
她往周围看了看,没找到,朝下比划着喊道:“你们看看附近有没有一块大约这么大的石头,底部应该还有湿泥和青苔。”
下面几人埋头找石头时,度蓝桦就退回大树底下暗自琢磨:
石头表面有长期被人踩踏的痕迹,显然姜九不是第一个,那么他,或者说之前的人为什么要站在这么危险的地方?
这么想着,她下意识站起身来,先伸腿试探了下崖边的结实程度,确保自己不会掉下去之后,这才踩了过去。
姜九的身量并不算特别高,差不多也就一米七五的样子,而她足有一米七,按理说两人的视野并不会相差太多。
然后度蓝桦就明白了:
仅仅是一点位置和高度的变化,她的视野竟被打开了这么多!
之前在别的高处看不见的东西,此时便宛如经过精密计算一样,绕开了绝大部分遮蔽物,变得一览无余起来。
她甚至能从这里看到府城!
度蓝桦着魔一样贪婪地看了许久,直到下面妞子一声“找到了!”,才将她飞远的思绪重新拉回来。
“应该就是了,先小心放到一边,等我下去。”
度蓝桦有些累了,索性直接席地而坐,看着周围凌乱的脚印头大。
这么看来,这里应该是有经验的猎人观察地形和猎物动向的固定观测点,之前的第一发现者也是来这里观察时发现了坠崖的姜九。
普通百姓根本没有保护现场的意识,那人发现悬崖下面的姜九后立刻呼唤同伴一起来看,结果踩得乱七八糟。
退一万步说,就算能提取到完整清晰的脚印也证明不了什么:
公共场所,谁都可以来。
她幽幽叹了口气,掏出从不离身的小本子,先把目光能触及到的范围都画了速写,然后抓住绳子来到崖边,用近乎直立的姿势顺着往下走,又从陡峭的崖面上发现了几条混着血迹和碎草的抓痕。
姜九被送到衙门时,除了腿上之外,身上另有大小轻伤无数,两只手也血肉模糊,数枚指甲翻卷,正是出于求生本能,在坠崖时乱抓造成的。
奈何坡度太陡,又没有可以抓取的东西,他还是掉了下去。
看度蓝桦放着正道不走却从悬崖上掉绳下来时,众人都憋着一口气,生怕一旦出声让她分神会出事。等她双脚终于踩到底面上,这才齐齐松了口气。
度蓝桦解开绳子,见状笑道:“没事儿,这个我有经验。”
边防警察面临的风险和考验是常人难以想象的,尤其形势严峻又人手紧缺的那几年,个个儿被迫身兼数职,简直可以算半个侦察兵了。
老刘和老张头回跟她出门,哪儿见过这个,闻言不禁大眼瞪小眼,心道您之前都干嘛了啊,还“这个有经验”……
京城的富豪权贵玩儿的都这么野的吗?
妞子把找到的石块指给度蓝桦看,“少说也得二十五斤上下。”
她以前常年在客栈帮忙端菜、背货,对斤两掌握得很熟,误差绝不会超过半斤。
挺大的石块,而且有将近三分之二的部分是常年埋在土下的湿润色泽,上面还有清晰的泥土痕迹。
度蓝桦皱了皱眉,又抬头看了看上方。
有点问题。
韩东也道:“姜九的话不无道理,这石头埋得这么深,那里也不像会积水的样子,怎么可能说泡松就泡松了?”
既然这么多年都被人选为观察点,那么肯定已经综合考虑过各个方面的风险,包括雨雪天气的安全性。正是因为安全性毋庸置疑,所以姜九才会完全不设防……
度蓝桦没做声,只侧着脸去看那块压断姜九右腿的巨石,“这石头哪儿来的?”
她刚才看过了,上方只有一处新鲜的空缺,所以不是上面掉落的。
老张和老刘对视一眼,都有点激动。
莫非真是案子?
他们入衙门的时候不短了,可一直不上不下的,也没立过什么像样的功劳。本以为今天也只是来当向导的,谁承想……
若真跟着夫人破了案子,少不得要记大功的,没准儿来日还能混个小头目当当。
“夫人,”思及此处,两人顿时抖擞精神,齐刷刷指着不远处一个土坑道,“若卑职没有猜错,应该就是那里的。”
他们所在的崖底盛夏是有水的,此时逐渐步入深秋,雨水减少,便成了一道稍显圆润的凹字形浅沟。那巨石本来和其他几块都在略高一点点的地方,应该是姜九坠崖后不慎触动,结果被滚动的巨石压住腿。
那石头少说也得有两百斤上下,压小腿骨跟压麻花没什么分别,更何况姜九本就被摔断腿,直接就碾碎了。
“这么巧?”度蓝桦喃喃道。
“不算巧了,”韩东指着满地碎石咋舌,“姜九命可真大,但凡脖子先着地,或是略偏一点,脑袋磕在石头上,被人发现时估计都凉透了,哪儿还有现在喊冤的机会?”
度蓝桦点点头,这倒也是。
见她又不说话了,老张按捺不住心中火热,巴巴儿凑上前来轻声问道:“夫人,果然是有人蓄意加害么?”
度蓝桦谨慎道:“还不确定。”
线索太少,疑点太多,单纯靠现有的不足以称之为证据的“证据”,并不能得出什么确切的结论。
若真是蓄意谋杀,那么眼下她心中最大的疑团有三:
第一,既然这里谁都能来,那么凶手的原始目标真的是姜九吗?
第二,凶手的动机是什么?
第三,凶手选在这里,是只想给目标一个教训,还是……置他于死地?
想弄明白这些问题,就要了解姜九的人际关系。度蓝桦问老张,“我记得姜九说他是前山村人,前山村离这里远吗?”
老张立刻点头,遥遥指了一个方向,“不远不远,就在那边,下了山再走大约大半个时辰就到了。”
环绕月亮山建立的几座小村庄也多以月亮山命名,其中就有一座依据和月亮山的位置分别起名为:上山村、下山村、前山和后山村。
快到晌午了,众人决定先去附近的小溪边就地吃个午饭,稍事歇息,然后下山赶往前山村。
老张和老刘都是山民出身,对捕鱼抓鸡再熟悉不过,当下去草丛中设了陷阱,不多时就收获满满。
现代人疯狂追捧野味的行为归根结底就是犯贱,未经调味的野味其实算不上多么好吃,因为比起家养的,它们的肉质相对来说纤维更粗硬,腥膻味也更重。度蓝桦正琢磨要不要跟系统商城兑换点调味料时,就见那两人变戏法似的从腰间小布兜里摸出来几个油纸包,开始熟练地对着剥皮洗净的肥鱼和野兔涂抹起来。
度蓝桦忽然意识到自己跟真正山民的差距在哪儿了。
小火慢慢烤出油脂,原始的香味随着青烟缓缓飘散,在表面形成一层闪亮亮香喷喷的金黄色就可以吃了。
兔肉确实如她预料的那样,肉质发柴偏硬,不过倒是很肥。鱼捉了后马上吃,被花椒面掩盖过的腥味几乎尝不出来,除了刺多点没毛病。
山泉水配野味,还有妞子摘来的不知名野果,确实是百分百野炊没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