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行人简单用过午饭便赶往前山村。
这是一座很小的村落,男女老少加起来大约也只有二百来人,跟后山村共用一位赤脚大夫。在民间,大夫是稀罕且受人敬重的职业,想发家致富很容易,愿意留在小山村的人并不多了。
度蓝桦没搞什么微服私访,在老刘和老张的带领下直奔村长家,进门就亮明身份,又请他的家人去喊当日第一批发现姜九的人。
“姜九这人怎么样?村民们对他大体是个什么看法?”
一个人的社会风评固然不是完全直观公正的,但确实可以反应相当多的内容。
老村长愣了下,隐约觉察到不对,“这,他不是自己掉下去的么?”
度蓝桦例行公事地笑了下,“他自己喊冤,走个过场。”
老村长又看了看她身后跟着的一群人,哦了声,吧嗒吧嗒抽了几口水烟袋,没再质疑。
“姜九那后生也算草民看着长大的,旁的都好,打猎的本事也是十里八乡上数的。”老村长慢吞吞道。
“但是?”度蓝桦挑了挑眉毛。
老村长诧异地望了她一眼,满脸都写着“你这女娃娃怎么知道”?
度蓝桦笑而不语。要是真的没有“但是”,您老人家就该一开始就说姜九人不错了。
“可是吧,”老村长果然微微皱眉道,“长大之后,性子渐渐地有些偏了。”
山民们生于山、长于山,死后大多也会葬入大山,他们对大山有种源自灵魂的敬畏,认为山中的动物和草木果实都是山神的馈赠,所以每年都有类似于祭祀的活动。
山神慷慨地赠与,山民也知道感恩,如此方能长久。
所有的山民在捕猎时都会“捉大放小、捉公放母”,让山林草兽有继续繁衍喘息的机会。
但姜九不是。
他打起猎来特别疯,经常一去好几天,然后将猎物一捆一捆的往下拖。只要撞到他手里的,哪管什么大小公母,全都一网打尽。
村长又重重的抽了几下水烟袋,发出一阵水泡咕嘟的声响。他用力叹了口气,稍显浑浊的眼睛仿佛穿透屋子望向大山,“多少回了,九伢子都整窝整窝的抱回来,那些个小崽子还没断奶哩!”
“造孽,造孽啊!”
村民们对此颇有不满,还曾有人数次与姜九发生冲突,但姜九不以为然。
“反正老子没犯王法!”
“那月亮山那么大,山中的猎物取之不尽用之不竭,老子勤快,愿意受累多打点怎么了?”
他脸皮厚,死猪不怕开水烫,村民们看在他死去老爹的份儿上,也不可能真将他撵走……
后面来的四个村民听了度蓝桦的来意,都有些气愤愤的。
“他还有脸喊冤枉?”
“这是山神发怒了,他的报应,活该!”
“早知道,早知道就叫他死在下头好了……”
度蓝桦注意到他们身上都带着熟悉的荷包,“这个,是你们去洞云寺找无色和尚求的吧?”
那几人还在你一言我一语的谴责姜九呢,愣了下才点头,“是呢。”
有人挠了挠头,“我们干的毕竟是打猎的营生,杀生呢,好歹求个心安。还别说,戴了之后确实睡得踏实了。”
度蓝桦回忆着姜九夫妇的穿戴和现场情况,“姜九没求?”
那人嗤笑道:“他是把良心和酒吞的种子,哪儿会在意这个?佛家讲究因果循环,他信的话早把自己吓死了。”
他叫姜十五,跟姜九算是亲戚,但关系并不好。
有血缘关系的亲戚尚且如此,其他村民的态度可想而知。
度蓝桦又问有没有谁跟姜九的关系特别恶劣,或者说最近几个月他有没有跟谁发生严重的冲突。
这么看来,或许姜九并非完全是因为不能接受现实而想的借口,可能真的是平时积怨太多,所以有人看不惯,想给他个教训。
姜十五等人对视一眼,都有点迟疑。
“夫人的意思,是真的有人要害他?”
虽然大家跟姜九关系不好,但真涉及到杀人,那就另当别论了。
村里又有谁跟姜九关系亲厚呢?因为他的关系,前山村的名声都被带累了,附近几个村的人对大家的印象都不大好。说句不中听的,若是姜九真的死了,或许对大家才是好事一桩……
稍后度蓝桦又去了姜九家,例行询问他的两个儿子。
两个少年一个十一岁,一个才七岁,虽然爹娘已经许多天没回家了,但他们却并未表现出太多思念的情绪,大的照顾小的,小的跟着大的,洗衣做饭砍柴,一切都在有条不紊的进行。
就好像,好像对此习以为常的孤儿。
听度蓝桦问起父亲的人际关系,大的微微垂了头,小声道:“早晚会有这么一天……”
“大家,大家都不喜欢爹……我们和娘都不敢劝,他会打人的。”
回去的路上,众人的心情都有点复杂,这一趟算是有收获呢,还是没有收获?
就目前掌握的线索来看,意外和人为的可能性都不低,但偏偏姜九仿佛人类公敌,好像所有人都有动机,又好像所有人都没有动机。
就像韩东之前说的那样,姜九从矮悬崖上掉下来没死真的命大。
连他们这些外行人都能看明白的事,本地土生土长的村民们真的会想不到吗?
如果是人为,那么凶手可能一开始就想置人于死地。
会有人因为这个就痛下杀手吗?
度蓝桦缓缓做了个深呼吸,把浊气吐出去之后,脑子好像也更清晰了一点。
还有更关键的一点:她刚才跟村长和村民们求证过了,案发地点确实是公认的观测点,绝大部分去那附近打猎的人都会在那儿眺望一下环境。
也就是说,除了姜九之外,当日极有可能也有别人去!
她觉得自己隐约抓到了什么关键信息。
如果凶手的目标不是姜九,那么会是谁?
如果目标本来就是姜九,凶手又该如何保证不误伤其他人?
想到这里,度蓝桦脑海中好像啪地有个灯泡亮起。
她猛地一扯缰绳,“走,再回案发地点!”
作者有话要说:尝试下新间隔哈,原来那种每段都间隔好像有点太过分散,翻页太多了……
第92章 荷包(六)
度蓝桦留下老刘和韩东继续在前山村走访, 确认下案发当日除了姜九之外还有谁曾去过月亮山,上山的人之中有谁去过案发地所在的观察台,自己则带着老张和妞子再次回到了山里。
山路难行, 走到差不多一半就不能骑马了,三人将马匹暂时拴在路边水草丰美的地方,然后步行。
“夫人, 咱们再回去干嘛呢?”妞子不解道。
老张心中显然也有疑惑, 但他毕竟是头一回跟着出来办差,不清楚自己在度蓝桦心中的印象如何, 所以不敢贸然开口暴露自己的无知。此刻听妞子出声,忙竖起耳朵。
度蓝桦很喜欢妞子不懂就问的习惯, 当下就耐心道:“现在我个人感觉是人为行凶居多, 假如假设成立, 那么目前有且只有两种情况, 而那两种情况又可以进一步细分。”
老张有些傻眼,他就觉得一切都还雾蒙蒙的, 怎么这边就已经列开一二三了?
大家走的是同一条路, 查的是同一个案子吗?
度蓝桦眼疾手快地挑飞一条土黄色的小蛇,又拨了拨路边的草丛才继续前行,“第一, 凶手的原定目标就是姜九, 而这里面又涉及到一个问题:他是如何保证不误伤别人的?”
老张和妞子瞬间犹如醍醐灌顶一般, 好像雾气弥漫的脑海中刷地亮了一角:
是啊,就刚才村长和姜十五他们的话来看,事发地的简易观察台人人去得,万一当时踩上去的不是姜九呢?
如果只是简单粗暴地跳出来制止的话,一旦事发肯定也就暴露了, 刚才夫人问话时必然有所反应。
但事实并没有。
度蓝桦竖起两根手指,“第二,凶手的原定目标不是姜九,那么会是谁?”
“但我觉得这种可能性比较低,因为凶手的手法显然很细致,弄坏悬崖边石台的做法看似简单实则可谓周密,那么最关键的锁定目标人物这一点上就没道理疏忽。”
月亮山太大了,茂林密布、山峦迭起,更有许多溪流湖泊,偏姜九还喜欢单枪匹马往深处走,一去好几天的情况也很多,就算暂时消失也不会有人察觉异样,简直太方便凶手就地杀人藏尸。
但凶手并没有那么做,而是选中了悬崖边的观察台,又通过前期工作伪装成意外,为什么?
他都花了这么大功夫,难道真的会发生弄错对象的乌龙吗?
老张和妞子已经暂时放弃思考,选择顺着她的思路点头。
反正夫人这么牛,他们就算出门忘带脑子好像也没什么差……
路边探出来的树枝划过老张的额头,好像突然把他敲醒了。
他赶紧甩甩脑袋,将才冒出来的堕落思想甩飞:不能放弃思考啊,不然这唯一一次出人头地的机会也要飞走啦!
老张皱巴着脸思索片刻,终于大着胆子主动开口,“那夫人,照您这么说的话,咱们不更应该留下核实当日上山的人员名单吗?”
跑回山上来干嘛呢?
中午没休息,爬山又太消耗体力,度蓝桦在一处缓坡停下,一边擦着汗一边调整呼吸,顺便给妞子和老张上课。
“构成案件的要素呢,大体可以分为时间、地点、主体、对象、行为五个方面,”她掰着指头道,其实第二点应该是“空间”,但古代不太方便解释空间的概念,她就临时替换成意义接近的“地点”,“前面几样咱们基本弄明白了,而行为内又包含作案手法,弄清楚这一点对还原案发时的经过,甚至是推断起因结果至关重要。”
其实还有“七要素论”,但度蓝桦个人认为后者还是对“五要素”的进一步深入和细化,并没有本质的大不同,说起来还是前者更简练一点。
不同于现代教育体系的完整和专业化,古代传道受业相对较散,很大程度要依靠口口相传,主观性很强,这就导致绝大部分底层从业人员根本没有完整和深入学习的机会,也就不难理解基层衙役为什么只能干些传话、跑腿、卖命的杂活儿了:专业性强的活儿是真的不会。
要是碰见愿意带新人的前辈还好,或许长年累月下来能跟着学得差不多;但没有名分就愿意教人的还是少,大部分人想单纯依靠偷师磨练自己基本没戏。
类似现场教学的情况妞子经历过很多次了,早已习惯,唯独老张双目大睁,好像遭受了很强烈的冲击一样。
这样轻易地传授经验,这样精辟简练的概括……简直闻所未闻!
他一颗心砰砰直跳,下意识吞了吞口水,一边拼命往脑子里塞,一边悄悄观察度蓝桦的脸色,生怕对方回过神来意识到说太多而后悔。
赚了,赚大了!
看来在夫人心中,我还是比老刘强些!不然她怎么不点老刘跟着来?
老张美滋滋地想着,整个人就有点飘飘然。
“既然我现在怀疑凶手是有针对性地想弄死姜九,那么找出他的具体作案手法,还原作案过程至关重要。”度蓝桦说得嘴干,见前面一棵树上有紫红色的小浆果,就去摘了来吃。
那三五成串的浆果皮薄肉厚,阳光下饱满的几乎要爆炸,侧面看微微透亮,稍不留神就蹭破皮,紫红色的汁水粘在手上擦都擦不掉。这个时候浆果已经熟得很好了,高处的都被鸟雀啄食,低处的则被食草动物啃掉,只有中间人伸手可及的位置还留了一些,入口酸甜,瞬间刺激味蕾,一下子就不渴了。
度蓝桦心满意足地摘了一大串拿在手里,边走边吃边说,“不然就算韩东那边找出嫌疑人,我们也没办法一一排除。”
没有嫌疑人不行,可嫌疑人太多也够呛,不过五十步笑百步而已。
去过前山村之后,她心里的谜团更多了:
选在那里作为案发现场是有什么特殊含义吗?还是说一路上有多处陷阱,只不过姜九恰好在那里中计而已?
除了凶手本人之外,还有别人事先了解内情吗?
发现姜九的姜十五等人顺利来到现场,究竟是巧合还是有人蓄意安排?
又或者,他们本身就是凶手?
而解开这些谜团的线索,很可能就藏在现场!
妞子专心致志地跟着度蓝桦走,后面的老张却鬼使神差地过去摘了几串浆果,也学着她那样吃。
夫人这么聪明,想必日常一言一行一举一动都大有深意,自己也多吃些,或许脑袋会灵光点也说不定……
三人重新返回案发现场时,已经差不多是下午四点,本该是艳阳高照的天气,却突然从天边飘来几朵乌云。
老张心里咯噔一下,忙道:“夫人,瞧这个样子大约是要下雨的,咱们要找什么还是赶紧的吧。”
雨水无情,一旦落下来,就算本来有什么线索怕也要被毁了。
“很快吗?”度蓝桦的眉头皱得死紧。
老张谨慎道:“瞧这个样子,约莫也就这一半个时辰的事儿了。估计雨水不会少了,下山也不安全。”
浓云密布山高路滑,最容易出事的。
度蓝桦深吸了一口气,山雨欲来的凉风混合着泥土和草木芬芳的水汽瞬间充满鼻腔。
目前她的假设和猜测有许多种,但线索却寥寥无几,只能从可能性最高的几种入手,然后一一排除。
“我有理由怀疑凶手在案发前后一直在某个地方观察,以确保不会误伤。姜九本人就是个经验丰富的猎人,要瞒过他并不容易,那个位置一定很隐蔽,但又确实可以看到这边的详细情况。”
就连姜九本人也不能保证自己一定是第一个上山、第一个踩中陷阱的,所以凶手如果真的是针对他,那么就必须在一开始进行目标筛选,以确保不会误伤、一击即中。
来之前她跟姜十五等人面对面聊过,对方没有任何破绽,如果姜十五等人不是真凶,那么凶手一定是在确认姜九中计后回去撤掉了一系列阻碍其他人出入的东西,所以姜十五他们才能像平常一样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