顿了顿,他又道:“干等过于被动,需要两手准备。稍后画师做完画像,立刻让方青己去太/安府衙送信,再派几个人与他同行,去了之后不必露面,暗地调查。”
度蓝桦慢慢嚼着嘴里大颗软糯的红豆,豁然开朗道:“确实是个好法子。”
说着,又朝肖明成拱了拱手,近乎夸张地赞许道:“肖大人好城府,好个未雨绸缪防患未然啊!”
肖明成吞下最后一口红枣糕,懒洋洋抬了抬手,“承让承让。”
人都要脸,西迟毕竟是在太/安地界上犯的案,却被云汇知府知会,多少有些没面子。
而破案率又与地方官的升迁调动息息相关,既然被捅了出来,谁破了功劳就是谁的,所以争抢管辖权的例子屡见不鲜。现在两边都疑似存在受害者,都有争抢的机会和资格,不能排除太/安知府不配合的可能。
但无论肖明成还是度蓝桦,都没有将功劳拱手让人的打算,最次也是个协同破案,自家辖区内都出了受害者了,让他们替别人做嫁衣?别说门,窗子都没有!
度蓝桦擦了擦手上的油,将之前做的笔记掏出来,两个人头挨着头边看边说。
“我之前问过秦牛了,那家客栈叫四通,就在太/安府城东门一带,可以先让人拿着西迟的画像去问问,看掌柜的有没有印象。”
既然西迟每次都是把信放在柜台上,接手的人多少会有点记忆吧?
“如果没有,”她点了点桌面,“就只能用笨办法了。”
受害人不可能只有秦牛和康广业两个,太/安府内部肯定也有。而照秦牛的说法,西迟是外地口音,又常年到处跑,那么在太/安府停留期间也必须有个落脚点,要么是客栈,要么是租赁的房子。
如果四通客栈没有线索的话,他们要做的就是走遍城内每一家客栈,以及可以短期留客的青楼酒肆!
若是有余力,也要拿着画像去租赁房屋的地方去问问。
肖明成点了点头,神态自若道:“确实。不过此事最好先不要声张,后面具体如何操作,且看看太/安知府的回应再说。若他愿意主动配合,双方协同调查,那么联手交换情报未尝不可;若他一味回避,想来暗地里小动作也少不了,咱们只管查咱们的,只要不放到明面上,他们也不好说就是咱们过界。”
要是愿意合作,自然你好我好大家好;若不愿意,那就各凭本事吧。
度蓝桦看着这个一脸光风霁月,嘴里却大大方方说着侵犯同僚管辖权的话的男人,忍不住发自内心的竖了一次大拇指。
论耍阴招,果然还是读书人吧!
“秦牛这个人我觉得还可以利用一下,”度蓝桦又道,“根据康萍萍的说法,康广业应该没有跟西迟接触过,每次都是秦牛帮忙将银子捎来捎去。而西迟为了让自己的买卖看上去正经,每次都用纸清清楚楚地写个单子,什么时候谁赚了多少。结合秦牛自己的交代,这条是对得上的。
现在两人还是对西迟深信不疑,西迟那边应该也没听到动静,就让秦牛继续往四通客栈去,咱们的人在暗地里监视,西迟一出现就拿下!”
信和画像是送出去了,陆陆续续也有回复,但结果并不完全让人放心。
云汇府辖下州县倒也罢了,毕竟是顶头上司,自然知府大人说啥是啥,一封封回复都极尽诚恳,配合程度相当之高,其中不乏花样百出表忠心的,大有“知府大人您明天不派卑职上刀山下火海就是瞧不起卑职”的架势。
但临近州府的回复公文就公式化多了,字里行间多是可有可无的客套话,很少有人直接给出明确答复,要么是需要向上官请示,要么则表示要先进行查证。
对此肖明成毫不意外,毕竟做官嘛,不能听风就是雨的,而且这事儿一旦一口应下,不就相当于变相承认自己的治理出现漏洞了吗?
换了他,他也这么写!
兄弟城市太/安知府徐子文的态度倒还不错,毕竟人家的百姓在自家地头被骗了,怎么看都有点理亏。他表示会立刻派人查证,如果属实,那协同调查绝对没问题。
但具体怎么查,查到什么时候,没说。
不过有他这句话就够了,肖明成直接点了冯三的名,让他先把手头的事儿找人交接一下,带一队人马潜入太/安府城暗中查找。另外也要安排几个擅长追踪的人盯着太/安府衙的捕快们……
知己知彼,百战不殆嘛!
又过了两天,本次案件中最大的阻力出现了。
回信的是云汇府北边毗邻的府城大应府,其实按照当地府衙和云汇府衙的距离来看,最迟前天公文就该到了的,而这期间的天气一直很好,官道上也没有任何意外情况发生,显然是大应知府夏涵清有意拖延。
要么他从一开始就没重视,要么看了公文后存心的,不管是哪种可能,都在无声的透露自己的立场:
老子不想配合。
而浏览过公文之后,肖明成直接冷笑出声,顺手将递给旁边的度蓝桦,“你瞧瞧。”
度蓝桦一目十行看完,露出同款冷笑,“这是碰见刺头了,那夏涵清什么来头?”
得了,抢功劳的来了!
肖明成略一沉吟,似乎在从脑海中扒拉资料,几个呼吸的工夫就道:“夏涵清,前朝最后一届进士出身,说起来,运气上确实差点。他三十岁中进士,不算晚了,奈何赶上王朝更迭。先帝作为开国之君,倒也算求贤若渴,并没有为难前头的读书人。但毕竟一朝天子一朝臣,先帝有自己登基后的头两批恩科取士,也实在算不得重视前朝的。后来朝堂大肆用人,与夏涵清同届的进士陆续都被外放,而他大约不大会做人,磨到三十九岁才得了个知县,离京千里之遥。
他在治理地方上只能说一般,但唯独很擅长破案子,政绩基本都是破获各种大案要案和陈年旧案带起来的。
他在知县的位子上一坐就是四届十二年,直到五十一岁那年,也就是成宁二年,当今有意施恩于老臣,闲时翻阅百官文档,才发现了夏涵清,将他提拔为知州。
奈何夏涵清的政绩实在算不得突出,又蹉跎到五十九岁才得了如今的知府位子,今年是第二年上任……”
听完之后,度蓝桦脑海中已经简单勾勒出一个模糊的形象:
六十岁的老知府啊……
这人可能本来就有点倔劲儿,磋磨了这些年之后非但没有变得圆滑,反而越加强势。如今也六十岁的人了,偏一个年龄几乎才自己一半大的同僚来信,希望自己配合,他就难免受了点刺激。
素来只有夏涵清抢别人案子的,如今却来了个想从他手里抢食的,正想大展拳脚的他如何肯依?
夏涵清在公文中表示,西迟只是一个假名字,而他从几个月前就注意到这个骗子了,如今已经颇有眉目,想必不日就会将人捉拿归案,联合调查大可不必。
说得再简单粗暴点就是:你的线索我用不着,也别来拖我的后腿,老实一边待着凉快去吧!
度蓝桦又溜了那公文几眼,随手丢到桌上,摇头道:“我觉得啊,这人升不动,只怕也不仅仅是文治政绩不够突出的缘故。”
这也太不会做人了!
哪怕是民间交往,话说得这么绝也会冷场吧,更何况还是官场!
肖明成笑而不语,喝了口茶又道:“算来,六十岁的知府也不能算太落魄,不然叫那些老死在知县、知州位子上的人怎么想呢?我瞧着他的意思,是想入驻刑部的,只是到底能不能如愿,不好说。”
夏涵清既没有人脉,也没有特别突出的政绩,想往权力中心靠拢的话,怎么看都是刑部最靠谱。
可升官这种事谁都想,真正操作起来却不容易,需要天时地利人和。
其中最关键的无外乎两点:政绩和资历,当然,要是能有点人脉就更好了。
就拿肖明成来说,他本身的政绩过于突出,又有个能干的老婆打配合,一定程度上弥补了资历和人脉上的短板。可饶是这么着,也还是因为资历的关系卡在知府的位置上动弹不得。
但按照历朝历代知府们平均四十二岁的初任年纪来看,肖明成着实可算出类拔萃了。
正如当初与他交接的司马通所言,哪怕他比别人多停滞两届,依旧比同僚年轻!而年轻就是最大的资本,熬也能把竞争对手熬死了!
度蓝桦嗤笑,“看这个硬邦邦的语气,够呛!”
官场会做人真的太重要了,宁肯做不成朋友,也别轻易树敌。就夏涵清这个浑身是刺的模样,只怕是难。
她托着下巴想了会儿,“夏涵清虽然是这么说的,但真有线索假有线索也不好说。”
争夺案件的掌控权除了后期的功劳和政绩之外,还有一个大好处:赃款分配。
经济案件即便破获也不可能追回全部,那么如何分配有限的赃款就成了破案后要处理的头等大事。
说得不好听一点,人都有私心,官员也不例外。不管最后是谁破了这个案子,大家肯定都更偏向自家百姓,会在第一时间用种种借口先给自己下辖的百姓填窟窿。
至于其他地界的……反正我只知道本地苦主,你们咋不早说?银子不够,凑合着意思意思分吧!
肖明成屈起手指点了点椅背,叫了心腹进来,“去知会吴同知和高推官,让手下的人都把皮子收紧招子放亮,多留意近期入城的外地人,可能会有同行。”
既然夏涵清先宣战,那也别怪他不客气。大应府的人不来也就罢了,若真踏足云汇府地界,要么信息共享,要么直接滚蛋!
八月二十一,太/安府衙三堂。
“你们发现了云汇府的人?”知府徐子文手里的毛笔顿了顿,“可确定?”
他五十岁年纪,但眼神明亮面庞饱满,须发都是黑黝黝的,没有一点霜色,看上去精神头并不比年轻人差。
来人叫李啸,浓眉大眼国字脸,是太/安府的一名捕头,一直很得重用,“错不了,是冯三,他那副眼镜儿是出了名的。”
西洋眼镜是稀罕物,一般只有达官显贵有,当初冯三冷不丁在鼻梁上架起来,消息传开后大家还讨论了好久呢。
说起来,那位度夫人为人处世确实没得说,就那么一副眼镜儿,最值钱的就是两片水晶片了,外头买的话最少也得上千两吧?偏她说给就给了。
系统内部的人都有知己知彼的本能,尤其辖区接近的地方很容易交叉犯案,难免需要打配合,大家都习惯先把对手兼同伴的底细摸清楚。
肖明成那边有完整的太/安府领导班子资料,太/安府也一样,尤其各自麾下几员虎将,多多少少都打过几回交道,那可真是化成灰都认识。
徐子文收了毛笔,拿起旁边的手巾擦了擦手,“那位肖大人,呵呵,年岁不大,一明一暗这套玩得倒是颇溜。”
自家捕快正满城找人呢,结果就发现了对手,暗中盯梢后愕然发现对手正在盯梢他们的人?
说好的提前知会呢?
李啸下意识瞥了眼自家老爷的画,本能的就是一抽抽:
但见纸面上弯弯曲曲几道,也不知是野草还是兰花……打不是白挨的,他早已不是年少无知直接开口问的少年了!
好几年了,大人的画技丝毫看不出精进的兆头啊!何不干脆放弃?
徐子文又欣赏了下自己大作,自认较之上次颇有进益,美滋滋叫人拿下去装裱,又问道:“他们住在哪儿?”
“四通客栈,”李啸目送拿着画的小厮离去,请示道:“大人,他们这手伸得也太长了,要不要撵走?”
“你撵得走吗?”徐子文呵呵笑道,端起茶杯来抿了抿,“他们以什么名义入住?”
“呃,”李啸明白了他的意思,声音都小了,“说是外地来游玩的旅人。”
“是啊,他是捕头,可先是个人,太/安府开门做生意,人家放假来玩,咱们有什么资格撵人?”徐子文悠悠道,又不紧不慢喝了口茶,“若真到了那一步,两边就算正式撕破脸了。”
他和肖明成往日无怨近日无仇,有点摩擦也是因为案子的关系,为这点事闹僵了,实在不值当的。
说良心话,他还挺喜欢这个后辈的。
“可是,”李啸有点不甘心,“就这么放任外人在咱们的地盘上折腾不成?卑职不服!”
盛名之下无虚士,活死人冯三找人那是出了名的稳准狠,既然他都来了,是不是意味着云汇府那头有了他们不知道的关键线索?万一真被云汇府的人在自家地盘抢了先,他们的脸面往哪儿搁?
“急什么!三十岁的人了还不稳重。”徐子文瞥了他一眼,老神在在道,“换了老夫,老夫也这么干!”
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谁愿意把指望都放在别人身上呢?真老老实实配合别人的话,最后破了案子,还有自己什么事儿?
李啸一噎,无话可说。
呃,这倒也是。
作者有话要说: 恭喜昵称“夏涵清”的盆友客串杠子头知府!!鼓掌撒花!六十岁的人了,不容易啊,保重身体要紧!
晕,太/安竟然也屏蔽?!搞啥啊!
第109章 失窃(六)
冯三已经带着四个手下在四通客栈住了三天了, 一无所获。
柜台上的人确实记得西迟偶尔来过,但具体对方平时住在什么地方、什么时候会出现,都不清楚。
他们开门做生意嘛, 谁来都行, 难不成还逮着人就刨根问底?
距离秦牛固定来太/安府进货的日子还有小半月,难道就要这么干等下去?
可除了这个,好像也没别的更好的法子……毕竟是在人家的地头上, 折腾的动静太大不好交代。
“头儿,”一个捕快用碗挡住自己的下半张脸, 朝角落努了努嘴,“是太/安府的人。”
冯三头也不抬的嗯了声, 往碗里夹了一块熏肉。
云汇府海鲜多,太/安府的猪养得不错,吃食都做出花儿来了, 回头家去时再带点儿。
角落里那张桌子上坐着的正是李啸等人。
他侧身坐着,一条腿踩在条凳上,抓着鸡爪的右胳膊搁在屈起的腿上,咯吱咯吱啃鸡爪子的过程中双眼不离冯三这桌,直勾勾的眼神明晃晃透出挑衅和警告。
毕竟也是一府捕头, 多年下来气势还是有的, 冯三的几个手下都被看得后脊骨发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