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这一步,娘儿俩已然是身无分文, 指望一天几十个大钱的针线活儿,要凑到猴年马月去?
康娘子的嘴唇剧烈颤抖几下,突然一把搂住女儿瘦削的肩膀,无声哭泣。
她何尝不知啊!
都说凡事有再一再二,没有再三再四,那什么西大老板已经叫他们占了不少便宜,恐怕他本人都没料到这样的家庭能拿出五十两吧?再多是绝对不能够了。好容易银子到手,难不成还乖乖送回来吗?
其实就算不挑明,她们娘儿俩早在一开始就知道这事儿悬了,不然光等着衙门破案就成,还着什么急?
天下的银子都一样,康广业也没个收据文书的,万一回头人家不认,你怎么要啊!
若是人家直接拿去挥霍了,她们又能怎样?
娘儿俩抱头痛哭了一场,因连日来提心吊胆憋的郁气倒是散了许多。
康娘子怜爱地摸着女儿的头发,“苦了你了,以后,以后你可咋办啊!”
她深知自家条件平平,女儿也不是那等才女或是天姿国色的美人,能跟车马行的少爷谭煜结亲本就是意外之喜,外头多少人都羡慕不来的。若是此事告吹,女儿闺名必然受损,日后别说谭少爷这样的,恐怕就连寻常农户之家也要轻视三分了……
康萍萍不是无知顽童,自然知道后果的严重性,可无论如何,事情已经发生了,逃避也无用。
她再穷,好歹还有几两硬骨头,总不能连最后一口气都散了!
想到这里,康萍萍用力一抹眼泪,咬牙道:“大不了,来日我铰了头发当姑子去!好歹还能图个清净!”
若康广业良心尚存,知道悔改倒也罢了,若死性不改……那五十两权当报了康广业的养育之恩。
呸,什么养育之恩,他只日日盼着几个儿子成什么人中龙凤,对自己这个女儿素来懒得过问,都没正经看过几眼。逢年过节人家的女孩儿都有新衣裳穿、新头花戴,偏她只能穿兄弟们不要的旧衣裳改的。
别说五十两,恐怕用在自己身上的连十两都不够!
府衙浆洗处的人都有住的地方,虽然是大通铺,但很干净整洁,康萍萍先将母亲安置过去,又嘱咐了几句。
正好屋里有个女人在叠被子,随口问了两句。那娘儿俩虽没说到实处,但面上的愁苦和言辞中透漏的一星半点已叫人猜出不少。
那女人叹了口气,出言劝慰道:“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啊,老姐姐,你好歹还有个贴心的闺女,知足吧!知府大老爷和夫人都是好的,这屋子里住的也都和气,你们只管安心住着,往后日子还长呢!”
替衙役们浆洗衣裳都是按件挣钱,有些特别有力气的健壮女人和男人一个月能挣到将近二两呢!
可天下没有白吃的米饭,衙役们多是青壮小伙子,精力旺盛,几天换下来的衣裳都不知被汗水泡透多少回了,酸臭熏人,那袜子几乎甩到地上立得起来。一□□裳洗下来浑身酸痛、几欲作呕,莫说抬胳膊,躺在炕上都不想吃饭的。
会走这条路的,要么无处可去,要么就实在走投无路……
都是苦命人罢了。
一番话说得康娘子眼泪直流,康萍萍忍着泪意,向那女人再三拜托,说自己要家去一趟,请她代为照看母亲。
那女人本就羡慕这母女情深,且康娘子也不是瘫了不能动,当即应下,叫她只管去。
康萍萍又谢了一回,这才从衙门后门出去,往市场上寻牛车去了。
清江镇每天都有往府城来的人,便有机灵的人购置骡车做起拉人的买卖,单人五文钱一趟。
康萍萍也曾来过两回,倒也熟悉,很快便寻得骡车,忍痛交了五文钱往清江镇去了。
因进城之前娘儿俩已经简单收拾了行李,也说了要去看病,康广业还十分不悦闹了一回,说一个待嫁之女到处跑不像话。康娘子忍无可忍,又与他打了一架,并喊出要么大家一起死,要么和离的话来。
她算看明白了,除了自己之外,这家的亲爹和兄弟没有一个真心看顾女儿的,若她撑不住死了,女儿还能有活路?
所以她要活着,一定要活着,要去看病,还不能死!
多年来康娘子一向温柔忍让,皆因这回的事几乎要把女儿逼死,这才歇斯底里,倒把康广业父子几人吓住了,虽还是嘟囔,到底不敢太管了。
康萍萍几乎对那个家心灰意冷,索性也不家去,直接去车马行找谭煜。
车马行的伙计知道这是未来的太太,也不敢怠慢,忙请进去吃茶,还有几个相熟的说俏皮话打趣。
若在往常,康萍萍必然又羞又臊,可此时却全然没有说笑的心思。
接到消息时,谭煜正跟老师傅学着相马,听伙计说未婚妻突然过来,瞧着神色好像不大好的样子,当下顾不得许多,挽着袖子就急匆匆出来。
他今年刚满二十岁,长相憨厚稳重,随了北方人出身的父亲,生就一副好身板,十分高大,三步两步就跨到康萍萍面前。
来的路上,康萍萍曾反复想过许多次该如何开口,生怕自己会临阵脱逃,可当真的面对面站着了,她却突然释然了。
她咬了咬牙,将事情和盘托出。
“……这事儿是我家对不住你们,你若是想退亲,咱们这就去……”
谭煜从小跟着父亲迎来送往,见识自然又比康萍萍多,一听康广业的遭遇,哪怕真相尚未水落石出,可被骗也已是铁板钉钉的事了。
那西迟若果然真心报答恩人,头一个要做的就该是亲自登门拜访,即便自己没空,也该打发心腹走一趟。他若真是做大买卖的,不可能连这点基本礼节都不懂。
谭煜也没想到婚期临近,竟还会遇到这种事,愣了一会儿才语气复杂道:“确实有些突然。”
自古彩礼和嫁妆都要对等,男方彩礼多,女方陪嫁也要多,考虑到康家家境,谭家便给了三十两彩礼。一来这个金额在寻常民间嫁娶已经很体面,二来康家咬咬牙,估计也拿得出来对等的嫁妆。
可惜谭家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康家确实拿得出,但大头却是康娘子自己的私房……
而且谭家车马行的买卖虽不错,可一年的纯利润也不过一百两上下,三十两着实不算个小数目。如今突然没了……
康萍萍忽然觉得很委屈,有些想哭,但在她看来,遇到这种事的谭煜肯定更委屈,于是又硬生生忍住了。
“我实在没脸见你家人,可这银子我一定会还的!一年不行就两年,三年五年,我连欠条都打好了!”
说着,康萍萍从袖子里掏出来一张纸递过去,犹豫再三,还是顶着一张**辣的脸,语气卑微的问道:“就是利息……能算低一点吗?”
看着眼前的欠条,谭煜陷入沉默。
也不知过了多久,他往康萍萍空荡荡的脑袋上扫了眼,忽然问道:“你现在,还有钱用吗?”
康萍萍如今已是定了亲的人,又是这个年纪,合该打扮起来的,可如今却一色首饰全无,一头乌压压的长发只用一根红头绳缠着,衣服也有些旧。
就这么几个字,一下子把康萍萍忍了好久的眼泪惹下来了。
她慌忙擦了几下,也不敢抬头,“我和娘把那点首饰和略体面些的衣裳都当了,可统共也才换了不到一两银子,又要看病,暂时,暂时实在没钱还你……”
“别哭啦,”谭煜掏了手帕出来,一点点替她擦泪,语气温和,“你我是未婚夫妻,这么说实在太见外了。”
康萍萍脑袋里嗡的一声,下意识抬头望去,“可……”
可我家里出了这样的事,我爹和兄弟做了这样没脸的营生!
谭煜冲她笑了笑,人显得越发憨厚,可说的话却很冷静。
“这事儿我要跟爹娘说一声,欠条我先借来一用,府城不好住,这点银子你先拿去应急。若有什么过不去的坎儿,记得过来找我。”
早年康广业曾在谭家的车马行内干过几年,谭家人对他的脾性是很了解的,知道这个人本事是有的,奈何浮躁、爱贪小便宜。可人非圣贤孰能无过?到底没有大毛病。关键是大家都看中了来送饭的康萍萍,觉得这个姑娘跟她爹很不同,踏实稳重又吃苦耐劳。
谭家既然肯跟康家结亲,这些潜在的风险也都设想过。
如今康广业事发,虽在意料之外,可细想下,却也算在情理之中。
今天康萍萍亲自找上门来说明,谭煜心疼之余,却也越加欣慰,觉得自家果然没看错了人。
这姑娘勇敢果断,合该当一家主母过日子的。
只是三十两银子倒还罢了,唯独康广业此人着实是个隐患,谭煜必须回家跟父母好生商议一回,看怎么想个法儿永绝后患才是。
康萍萍想过很多种可能,唯独没想到谭煜竟如此情深义重,一时又是惊又是喜又是愧,死活不肯要那银子。
谭煜却直接将钱袋塞到她手里,难得说了句俏皮话,“债多了不愁,你若存心要还,往后一辈子还怕还不完么?”
青年的手又厚又大,掌心还有常年干活留下的茧子,抓着她的手刺拉拉的,但温暖、干燥,让人本能地安心。
回去的路上,康萍萍找了个没人的角落痛痛快快哭了一场。
哭完之后,她的眼睛虽然肿得吓人,可里面却又久违的泛出明亮的光。
是啊,天无绝人之路,总有办法的!
作者有话要说: 恭喜读者昵称“谭小煜”的盆友客串未婚夫“谭煜”!撒花!
PS,简单讲一下开坑安排哈。
《探案集》会在12月底1月初前后完结,最晚12月20号开《隔壁的小书生》,两篇会有十天左右的重叠双更期。
《小书生》进展2/3左右会准备奇幻《我的宝物都变成了人》,虽然我本人很喜欢这篇,也有特别多想法,可奇幻频道大神多,我预收又太行,骤然跳过去在榜单竞争方面没任何优势,扑街概率比较高,可能会有别的穿插弥补资金亏空。
大概就是这么个情况!希望大家多多支持鸭
第112章 失窃(九)
去了心事的康萍萍宛如卸下枷锁的囚徒, 连脚步都轻快了,她甚至还有余力跑去邻居家买了只老母鸡。
宋大夫说了,娘的病是多年来产育和劳作造成的亏空, 得慢慢调养才行, 不然长此以往只怕有损寿数。是药三分毒, 喝药乃是最不是办法的办法, 要去病根还需自身强, 有能力的话,最好还是食补。
一只老母鸡炖汤能喝好几天呢, 而且从镇上熟人家里买更便宜些,只要五十文,若到了府城再买,没有八十文下不来。
回到府衙已是金乌西坠,康娘子正借着最后一点日头影缝补。她的脚下已经堆了许多,显然今天一整天都没闲着。
虽然有些累, 但比起伺候一家老小, 还是轻快多了。
见女儿虽双眼红肿, 但神色轻快, 康娘子满是忐忑的脸上浮现出一点不敢相信的惊喜,“姑爷他……”
康萍萍有些不好意思的点点头, 轻轻嗯了声,既羞涩又骄傲道:“他说他会想法子, 叫我别担心。”
康娘子刷地就落了泪, 一个劲儿的念佛, 求老天保佑谭家人一生平安财源滚滚。
浆洗计件挣钱,好些女人都不舍得浪费一点儿时间,一直摸黑干到洗不动为止。
康萍萍如今负债在身, 同样不敢放过任何赚钱的机会,先用借的炉灶炖上老母鸡,然后就跑去洗衣服了。
小火慢炖,非但容易使得骨酥肉烂,且消耗的水分也少,她只需要过一会儿来瞧一眼就成。
为耐穿耐磨又板正好看,衙役们的公服材质远比寻常农家布料来的扎实硬挺,而且又脏,她在这方面经验不足,洗了没几件就累得腰酸背痛,长期浸泡在水中的双手也泛白起皱。
“哎,你这么洗可不成。”阴影中的一个胖大女人忽然出声,吓了康萍萍一跳。
她还没来得及反应,那女人就自顾自走过来,抓起地上几件衣裳抖了抖,重新打了水、搓了皂角丢进去,然后,竟直接抬腿迈进大木盆踩起来!
康萍萍这才注意到对方没穿鞋。
“这些衣裳又臭又硬,你光用俩手搓,要搓到什么时候去!得踩!”女人熟练地踩着,大咧咧道,“那些大小伙子日日流汗,又不少在地上滚,再有那些格外不爱干净的,衣裳送来时都快包浆了!那就得提前泡一夜,第二天早上再搓,又轻快又干净……”
康萍萍没想到洗衣裳还有这么多诀窍,忙用心记,又道谢。
那女人替她踩了几回就出来,舀了清水冲脚,“行了,先泡着吧,时候也不早了,今儿月明不大,看不清楚,早些回屋歇着吧。”
说着,又细细打量了康萍萍几眼,“以前倒是没见过你,才来的?”
“我带我娘来看病,宋大夫许我们住几天,我和娘就顺便找了个活儿。”
康萍萍今天在清江镇和府城之间跑了个来回,又办了不少事,早就累得不行了。回来后又立刻跑来洗衣裳,只凭一口气硬撑罢了,现在有人让她回屋休息,顿时觉得憋了一天的气都散了,压抑已久的疲惫感如潮水般滚滚袭来,几乎让她寸步难行。
那女人闻言点头,“宋大夫是个好人,听说一概开销都是走的度夫人私账,真是菩萨心肠……”
自从宋大夫在衙门后墙那儿重新开了个门义诊之后,慕名而来的病患就越来越多。早先只是无钱医治的穷苦百姓,可后来随着他的名头越来越响,专门花钱来看病的中等乃至富贵人家也不在少数。
于是度夫人就又额外租了个院子,开做什么住院部的,专门留给不能轻易挪动,又需要长期定时治疗的患者。有钱的自然要花钱住院,实在拿不出来的,或是家人干活抵债,或是……弄到最后一文钱不花就治了病的也实在不少。
有不少人私底下替度夫人算了一笔账,她光是每年贴补进去的租金、医药费、伙食费就得千八百两。这还不算女学那头呢!
光这两样就救了多少人的命?这不是菩萨在世,又是什么!不知多少人都在家里替她立了长生牌呢!
两人回屋时,早有人替她们取了晚饭来,是清粥一碗、菜叶子杂粮窝窝两个,不算可口,但管饱。而且累了一天了,若真有食欲,吃什么都香。
算上康萍萍母女,这屋里一共住了九个女人,另外还有两个男人,都是府衙浆洗处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