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官看她确实有话要说,是该说给你听的!
本官和夫人在这里,你都敢如此驾轻就熟糊涂断案,由此可见不是头一遭了!既这么着,想来前些年的案子究竟是否真实,也值得怀疑!
朝廷赐你官服加身,发你俸禄养家,不是叫你如此敷衍了事草菅人命的!你如此行事,可对得起天地良心,对得起身上的官袍,对得起治下百姓?”
他素来讲究做事留一线,一般很少生气,更很少在公开场合下不给人留后路,可见是真的气狠了。
这一番疾言厉色过后,不用别人说,风犹惊风知县自己就颤巍巍滑到“明镜高悬”的匾额下头去了。
他眼前一阵天旋地转,嘴里机械地说着知罪的话,脑海中却只剩下一个念头:
完了,完了,全完了!
事已至此,肖明成也没了旁观的兴致,索性直接叫随行侍卫孙青山和李卫疆将风知县拖下来,自己亲自上去审案去了。
临时披挂上阵之后,肖明成先问了由真,问她被指通奸,是否认罪。
由真用力咬了咬唇,先狠狠瞪了不久前还与自己浓情蜜意的姜南,当下发了狠,磕头道:“民妇有罪,民妇认。”
肖明成点点头,又问:“那你对姜南的指责,可有话说?”
“民妇有话说!”由真死死攥着拳头,很有点破釜沉舟的意思道,“事到如今,民妇也不敢为自己辩解,只有一条民妇心里不服,非要说个明白才好!”
肖明成颔首,“讲。”
“分明是他先勾引的民妇!”由真伸手,猛地指向姜南,颤声道,“当年民妇尚未成婚时,他就对民妇存了非分之想,只是当时民妇确实心悦亡夫,故而不从。后来他又一力促成民妇与亡夫的婚事……
婚后几年,民妇与亡夫日益冷淡,他便趁虚而入,日日对民妇嘘寒问暖,民妇不争气,移情别恋,这才有了今日丑事。”
兵熊熊一个,将熊熊一窝,当头知县这么不中用,度蓝桦对下面一干领导班子也是一百个不放心,就跑到负责记录案件审理的主簿旁边监督,时不时还出声提醒、纠正:
“啧,那儿漏了一句!趁虚而入呢?写上,口供非常重要,事无巨细必须都写上,以后核对要用的!”
眼见由真竟反过来指责自己,姜南也急了,蹭蹭往前膝行几步,只嚷嚷贱人污蔑,他只是一时糊涂,实在冤枉云云。
奈何他忽略了一件事,就是当一个女人决意报复时,她会在一瞬间变成世界上最可怕,最不怕伤害自己的动物。
由真当堂就开始翻旧账,将两人之前几年的细节都扒拉出来讲了一遍,包括并不仅限于什么时候在哪儿私会,什么时候姜南偷偷给她买了什么东西等等。
“大人明鉴,他给民妇买的那些东西民妇都还存在房间东北角床下的小匣子里,大人若是不信,现在就可差遣衙役去拿!”
说完,还咬牙切齿地看向姜南。
姜南身体一软,瞬间面如死灰。
以前私会的事情没人看见无法查证,但他送过的那些东西……此时却成了催命符。
东西从哪儿出来的,当时是谁去买的……十里八乡的店铺统共就那么几家,当时接待过他的人很可能还有印象,一问便知,根本做不得假。
肖明成果然命人去取由真口中的匣子,又反过来问姜南,“那么现在呢,你还有何话说?”
姜南失魂落魄跪在原地,许久没做声。
就在大家以为姜南放弃狡辩,就此认罪认罚时,他却突然就死灰复燃一般从地上弹起来,大声道:“大人,草民,草民有话要说!草民戴罪立功啊!”
他再一次用力指向由真,神色癫狂、声音嘶哑地喊道:“这,这女人当初害死了我弟弟,我弟弟的死不是意外,是她杀的,她杀的啊!”
“你简直疯了!”由真终于失声尖叫起来,张着两只手向他扑来,用指甲狠狠地往他头脸脖子上挠了几把,当场见血。
堂上顿时乱作一团,可眼见自家县令大人都被发落了,外头围观的百姓哪儿还敢放肆,饶是心中激动也只是窃窃私语,不敢再大声喧哗了。
肖明成面不改色敲了惊堂木,让人上去把两人分开,各自按在大堂一头,并绑缚双手。
“详细说。”
姜南就像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颠三倒四道:“我弟弟性子急躁,吃饭也是那样,他从来等不得饭食放凉,总是还烫的时候就狼吞虎咽,天长日久的就弄坏了肠胃,不敢吃生冷的东西。由氏那几日与我弟弟吵嘴,私下与我十分抱怨,说要是他不在就好了。我安慰了她几句,她当时瞧着好了,殊不知竞埋了祸根……
鸭肉性寒,我弟弟从来不敢吃的,但凡略沾一点必然胃痛难忍。这女人就故意宰杀鸭子,用足足的鸡油拌馅,对我弟弟说包了鸡肉菌菇馅儿的包子。我弟弟最爱那个,当日一口气吃了十多个才去干活,结果发病,站立不稳摔下悬崖。”
“呸!”由真隔着大半个公堂啐了他一口,左右最后一点面皮都撕扯下来不要了,你不仁,休怪我不义!
“你当自己是什么好东西吗?你弟弟傻,吃不出鸡肉还是鸭肉,你难道还吃不出来?饭桌上偷偷摸老娘腿的是哪个王八羔子?眼睁睁看着亲兄弟发病,非但不阻拦他出门,反而故意说些男子汉就要能干的话刺激他的又是谁?
你说自己当时是修理锄头离得远了,没注意,糊弄傻子吧!打量谁不知道吗?若是正经兄弟的,人家当哥哥的早就背着弟弟家来了,你倒好,放什么【去边上坐着歇歇就行】的屁……他掉下去,你馋老娘的身子,高兴了吧!”
谁也没想到,曾经看似无懈可击的案件竟以一中如此荒诞的形式露出真相,叫人不知该哭还是该笑。
由真是个好女人吗?很显然,她不是。
作为一个有夫之妇,她明知大伯子觊觎自己却不保持距离,反而放任自己陷于一中暧昧的关系,更因为一点琐事争吵就故意利用自己丈夫的疾病而折磨他……
其心思之细腻狠毒令人发指。
而话又说回来,姜南是好人吗?很显然,他也不是。
作为一个有妇之夫,他分明已经有了老婆却还觊觎别的女人,尤其是自己的弟媳,本就是猪狗不如的畜生。后来在明知弟媳使坏、弟弟身体不适的情况下,非但没有及时阻止悲剧的发生,反而狠狠推了一把,亲手造成弟弟的死亡,其心灵之邪恶更是难以形容。
韩东不禁感慨道:“真是破锅配烂盖,早知如此,还不如当年就他们两个凑一对得了,也不至于闹到如今这个地步。”
阿德却摇头,“那也未必,不都说么,妻不如妾妾不如偷,没准儿他们两个就是贪图这个刺激呢。或许如果真的成了夫妻,反而没有之后那个热乎劲儿……”
韩东没想到竟然还能有这中思路,一时愣住了。
他站在原地想了会儿才点头,“你说的也有道理。”
两人跟着度蓝桦往前走了几步,却听韩东忽然又道:“你们说这俩人闹成这个样子,由芳……到底知情吗?”
这次是所有人都愣住了。
第122章 倒计时
由芳知道吗?
这个问题只在大家脑海中盘旋了一瞬间, 便都不约而同给出了相同的答案:
是的。
自己的枕边人一颗心究竟是不是在自己身上,他有没有跟同一屋檐下的弟妹有超出常理的不论关系,作为妻子, 一定是再清楚不过的了。
度蓝桦遇到过许多类似处境的女人们, 她们有的奋起反抗,有的则做出了跟由芳类似的选择。
讲老实话,可能是个人处境和经历不同的关系吧, 度蓝桦不是很能理解。但本着保护个人**的原则,她几乎从未主动开口询问过。
只是没想到,得到答案的机会来得如此迅速, 如此突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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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于对风犹惊办事能力的不信任,肖明成审理完案子之后直接把姜南和由真提到府衙,一系列卷宗文档也都跟着走。至于风犹惊本人, 如果没有意外的话,这将是他在任上的最后一年, 之后就可以回家养老了。
当然, 如果后期查出来有冤假错案, 那么可能养老地点也得换个地方。
临走之前, 肖明成在文县县衙留了几个人, 并贴出告示,让曾有冤假错案或对判决结果不服气的百姓重新报案, 他争取在任期内梳理一遍。
对于这个结果,熟悉他的人真的一点都不感到意外,只是暗暗替他担心。因为风犹惊的事情怎么看都算丑闻, 而文县毕竟是云汇府辖下,文县政绩与肖明成的官方评价息息相关,眼下正值他要离任的敏感时期, 若真的亲手抖出冤假错案……办得好了无功,办得不好有过,必将直接影响到他的前程。
肖明成这一举措就相当于自爆。
不是没人劝,但肖明成只用一句轻飘飘的话就令他们无言以对:
“若连一县百姓都保护不了,何谈将来?”
明知有错却不去纠正,有何颜面再披官袍?
考虑到普通百姓出行不便,他还特意每半月一次亲自过去,两头跑……
一直觉得儿子当官不好的肖家二老得知事情始末后,再也没了那样的话,只悄默声煮了鸡蛋让他带着路上吃。每次家来,肖老头儿又亲自下厨煮面,看着儿子唏哩呼噜扒完一大碗才放心。
肖老娘估摸着进京的日子,开始给儿子缝制新棉袍,私底下跟老伴儿叹气,“四子当了官,咱们虽担心,可要是真能为民伸冤,也不亏了。”
她自己就是小老百姓出身,太明白底下的人想办点事有多难了,但凡那些官老爷一个不高兴,本来有理也能变没理。
若能多几个四子这样的好官,百姓该多享福啊!
肖老头儿没说话,只是跟往常一样蹲在墙角,吧嗒吧嗒抽旱烟,“嗯。”
来云汇府这些日子,他好像有点明白儿子的选择了。
他的儿子和儿媳,都是天底下顶顶了不起的人物。
姜南和由真的案子在云汇府也引发了一阵轰动,亲哥哥亲嫂子联手暗害亲弟弟、亲夫什么的,真的太挑战道德底线了。
考虑到本案性质恶劣,肖明成直接给二人安排了最严厉的一档惩罚:流放。
姜家一共四个成年人,如今一个死了,两个流放,只剩下一个硕果仅存的由芳,两家五个孩子全都顺理成章落到她头上。
几乎所有人都觉得这个家要垮了,或明或暗的感慨、观察,等着看似乎已经注定的支离破碎的结局,等着看一个没见过世面的妇道人家手忙脚乱、束手无策的样子。
然而由芳真的是个很了不起的女人,家里忽然出了这样的事情,她竟还能安排得井井有条,让两个大的看顾小的,又以最快的速度将田地租出去:家中壮丁死的死、流放的流放,底下最大的孩子也才十来岁,指望他们耕地种田顶门立户太不现实……
生活这辆马车在车轨上狠狠抖了下,但很快又重新沿着另一条与之前不大一样的轨迹继续快速而平稳地奔驰起来。
在姜南和由真要被流放之前,被所有人同情和夸赞的由芳还亲自探监。
寻常人遇到这种事只怕要崩溃的,但由芳的状态与其说是哀莫大于心死,倒不如说她早已迅速接受了眼前的局面。
心理素质何等强大!
度蓝桦实在按捺不住好奇心,在由芳探监结束后亲自送了她一回。
只是还没想好该怎么开口,由芳就像看出她的疑惑般主动道:“夫人是不是觉得民妇这样很奇怪?”
度蓝桦飞快地观察她的表情,见她神色如常,这才松了口气,索性大大方方承认,“是有点。”
由芳抬手拢了拢耳边碎发,像当初那样低着头,看着送完棉衣后变得空荡荡的提篮,轻声道:“出事后,左邻右舍都来安慰我,叫我痛痛快快哭出来,哭出来就好了。”
说到这里,她第一次抬头,直直的望着度蓝桦,好像在等一个答案,“可这种事怎么会好呢,您说是不是,夫人?”
从她眼睛里,度蓝桦没看到多少悲伤。
“他们都以为我会寻死觅活,可我来那个家那么多年了,当牛做马生儿育女,这个家合该有我一份!我有什么对不起旁人的?就算哭,也是旁人哭,我才不哭。”由芳平静道。
她的声音如死水般波澜不惊,带着一种言语难以形容的坚韧和透彻。
度蓝桦终于问出了那个困扰她很久的问题:“他们的事,你早就知道了对不对?”
由芳果然轻轻嗯了声。
度蓝桦又问:“既然如此,你……”
她忽然想起来刚才由芳说过的话,隐约明白了点儿什么,于是没有继续说下去。
但她不问,由芳却主动继续了这个话题。
她真的太久太久没有跟人推心置腹平心静气地说话了:家人从不认为一个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女人有什么正经话好说,外头的人也坚信一个遭遇不幸的女人只需要哭诉,时间久了,由芳也就懂了,所以谁都不说。
可现在,她没什么好忌讳的。
“我不甘心。
我才是这个家里明媒正娶来的,他们两个不过苟合,即便要走,也该他们走,不该是我。”
由芳坚定道,就像一名坚守自己领地的斗士。
她很久之前就觉察到丈夫和由真之间不大对劲,也曾旁敲侧击问过,但丈夫矢口否认,并死不悔改。
那个时候,她好像忽然就开窍了,也好像亲眼看到了曾经期许过的美好生活彻底破灭。
“文县是个小地方,外嫁女纵使和离也不会有什么好结果。我本就没多少嫁妆,又上了岁数,若离了姜家,能去哪儿?能干什么?
我在姜家生活了将近二十年,那本就是我的家。我的根在那里,孩子在那里,我要守住我的财产,等我的孩子长大,等儿孙满堂……”
或许打从一开始她就不该心存幻想,本来么,贫贱夫妻百事哀,农户人家过日子谈什么情情爱爱?左不过是扎堆吃饭罢了。
如今想开了,反倒觉得多个男人少个男人,似乎也没什么大不相同。
分别的时候,由芳却又忍不住停下脚步,认认真真地问道:“夫人和知府大人的感情,一定很好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