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贯娘子——老草吃嫩牛
时间:2021-01-04 09:51:49

  七茜儿如今到底也是十几岁的样子,她自己惯着自己,老太太也顺着她,多少也有了一些贱骨头,借着大家让着她,她就肆意了。
  看他们乖,她就露出点笑模样道:“恩,那~第六,这往后谁敢给你们赏赐,说赏你们这样的混账话,这个人就从此远离,再不可交际,也不必给他尊重!东西或者银钱就直接给我丢还回去!还要说无功不受禄。”
  “无功不受禄?”
  “恩,就是我只给皇爷扛活,没给你家干活,不要你的东西。”
  “哦,记住了!”
  看陈大胜受教,七茜儿难免贪心就加了一句:“你也是朝廷命官,那些人也是,他们凭什么赏你?若有的人官都不是敢赏你,这个人就心肝都是黑的,他那是看不起你们,把你们当成奴仆了。”
  成先生微叹,这好歹也是皇爷封的七个侯,这屋里连他,七个七品官,一个正六品,还有个从七的校尉,这训得的跟三孙子般。
  可是细细思量,这些规定,要是面前这几个傻小子能做到,能保持着一生去做,就何止满门富贵,一世的清名那都是稳稳的。
  不管哪路的圣人,都说看人先看品行,出身反倒是次要的。
  几个契约奴出身的小子,不卑不亢,自尊自爱,尊师重道,对皇上忠诚,对职责尽力,这就没什么力量能击垮了,这是人间大正道也。
  这样的小姑娘,能看到这么深的地方,又何止难得啊。再想想自己家里的那位,就只认个炕!他便在心里十足十的艳羡起来。
  陈大胜心中背了一遍,完了还问呢:“还有么?”
  他身后人便齐齐吸了一口凉气。
  有,怎么可能没有。
  “第七,庶民去不起的酒肆,有女娘陪的书香楼子,赌博场子,斗狗撩鸡的地方,只见了,就给我倒退五十步,远远的离了,记住没有?”
  气氛莫名诡异,老太太斜眼看看七茜儿,最后她确定了这一条:“他们记不住!就要打断腿!赌钱可是好耍的!那有多少钱都不够填窟窿的!”
  这几人立时点头如捣蒜。
  看他们记住了,七茜儿便笑道:“那就第八条,也是最后一条,从此以后,那地上掉的东西,甭管是什么,都不许捡,记住没?”
  “啊?”老太太惊愕了,失声问:“那周围没有人呢?”
  七茜儿盯着她说:“您也不许捡!”
  没得朝廷的六品安人,满地捡破烂的,这传出去便是陈大胜他们大不孝了。
  老太太那个不愿意啊,站起来就往外走。
  看老太太要生气,成先生便赶忙打圆场道:“老太太,才将我在路口看到陶太太的小儿子了。”
  老太太脚步一顿,眼睛唰的就亮了:“她那个留在南四郡,做将军亲随的小四?”
  她现在就要去炫耀一下她做官的孙孙。
  成先生点头,扭脸看着七茜儿意有所指的说:“说是,犯了事儿,被上司开革回来了。”
  果然是这样。
  七茜儿吸吸气,便又从炕上爬下去了。
  大家伙现在看她这个动作害怕,便一起道:“你不用下来!!”
  七茜儿却笑着说:“必然得下来的,我今儿说了一大堆,也不知道你们记住几条……”
  陈大胜赶紧抬头道:“都记住了。”
  七茜儿却说:“记住了不够,却也是要吃教训的。”
  还有教训?
  满屋子人默默向后挪动,只有陈大胜傻乎乎的看着他媳妇儿。
  七茜儿说完,取下腰间的钥匙,开了最靠边的炕柜,一伸手就从里面拉出一个包袱。
  老太太一看,就差点没有厥过去,她颤抖着说:“茜儿?你,你要做什么啊?”
  七茜儿慢慢打开包袱,众人便看到这包袱露出两轴真金线绣的牡丹花鸾鸟彩锦。
  这彩锦一看就是昂贵东西,那屋外的光线走在丝线表皮,光都是流动的,活跃的。
  七茜儿取了一轴放在手上,又将剩下的那轴收拾起来,又锁起来,这才对老太太说:“这是我的这卷。”
  说完,她将彩锦捧在手上,认真的对陈大胜道:“这原是受敕封那日,跟着圣旨一起来的。佘伴伴说,从前都赏成套的诰命衣裳,可现在还没有内府,他就让礼部从前朝的料库翻了两轴给我们,只是悄悄给的,别的命妇都没有的,并不算做御赐单子上的物件,这,咱就能随便用。”
  她爱惜的摸着这轴彩锦道:“许那些富贵人看来,这就是平常的东西,别人不在意,可民间哪有这样的好东西,这怕是给从前的娘娘使的。
  我也算有些见识,可长到现在却从未见到这么好的锦,我们娘俩还商议呢,明儿死了,就拿这个做最外层的装裹,也是谁都没有的体面。”
  她抬头看着陈大胜认真的说:“今日你白吃了人家五两的羊,这彩锦不管它价值几何,我们便作价五十两还了人家陶太太。”
  老太太一阵眩晕,就要跟七茜儿拼了,可七茜儿却瞪着她说:“老太太也要记住这个教训!我就是故意让你疼的。往后不管你的孙孙们做到几品,你都不能白拿人家一文的东西。往后,你拿人一两银,我就还人十两银,你拿人一百,我就还人千两,我就问您疼不疼。”
  老太太捂着心口哭了起来:“我不想活了。”
  七茜儿却捧着彩锦要出去,一边走她还一边说呢:“那就一起死!您先去,我随即就到。”
  陈大胜上前一把拉住七茜儿,看着她的眼睛说:“我错了,你不用这样的,我都记住了,你说的我都记住了。”
  可七茜儿却说:“我知道你聪明,说什么都能一次就记住了,可是那还不够!日子好了,人虚幻了,印象不深了你就总有忘记的一日。
  我得让你实实在在的疼上一次,也好让你长记性!奶收了人家的我十倍还,你收了人家的,以后我就千倍还,不瞒你,我还有陪嫁的铺面,你只管折腾去!真的赔不起了,我到不介意跟你要饭去!”
  这两人就这样互相看着,一直看到陈大胜缓缓松开手,让开了地方道:“那,我陪娘子一起去。”
  七茜儿扭过身,捧着彩锦边往外走边说:“还没拜堂呢,谁是你娘子!”
  陈大胜站在那里就笑,笑完紧跟几步上去说:“老霍家的啊,那个七茜儿啊!”
  老太太趴在炕上,一边哭着收拾几枚银饼子,她边悄悄往袖子里放,边哭诉道:“皇天爷爷啊,老陈家祖坟水淹了,这坟头啥时候浮出来啊,这是母夜叉降世了,我不活了,老天爷啊……你劈死!劈死……劈死乔氏那个不要脸的活妖精吧!!”
 
 
第34章 
  陈大胜跟着媳妇跑了,他的弟兄自然是呼啦啦跟上。
  老太太鬼鬼祟祟的挪到炕柜边上,自以为隐蔽的又藏好银饼,才坐好了,她就没什么事情发生般的抹了下脸,怪不好意思的正色对成先生说:“哎!小孩儿一样,给您添麻烦了!您瞧瞧,好了坏了的,一对混账东西,这是都嫌我活的长呢!”
  成先生看看孟全子,孟全子看看成先生,就合伙了低头闷笑起来。
  不过心里也真是服气了,老太太这样的,从来都是宁割肉不舍财,今日小娘子算是抓对了软肋,孟万全再也不担心营儿里的粮草车被老太太拦下,马料也要揪两把的糟心日子了。
  成先生还好心劝老太太:“老太太,您家从此以后改换门庭,往后来来去去也必不是一般的人家,贵府孙媳才将一番良苦用心,老太太该当细细思量,万万不敢如从前一般了。”
  可惜成先生这番苦心算是白糟蹋了,老太太听不懂,就去看孟万全。
  孟万全今日也学了新技能,他没听懂,大概却是知道意思的,就跟老太太俗着说:“大胜他吧,如今是个正经官身了,也算是一步登天有鼎食的贵人了,以后您去地主老爷家吃席,您都是坐上席当间吃席面的人了。
  阿奶从今往后,好歹也得想想他的脸面,再说了,阿奶您也是皇上承认的老夫人,那以后婆娘扎堆,说长道短的您就甭去了!那羊也最好别放了,转明日,我让下面的每天来牵羊帮您放,没得朝廷的六品老太太成日子放羊的。”
  老太太那是放羊么?她是闲得慌。
  这,做了贵太太,就连羊都不给放了?
  老太太闻言心里便寂寞起来,她摊开手,搓着手里的老茧微微叹气说:“哎,你们就说吧,这是我念阿弥陀佛都不敢想的事情,我就,就是个种地土里刨食的老太太,这刨吧刨吧还让皇爷知道了,给了我那个……可我哪儿会当贵太太老夫人啊,还不让出门子了,不让放羊去,那我干啥啊?”
  她看着成先生与孟万全说:“我十辈子没见过贵太太啥样,我就是假装,那,那你们也得帮奶找个饼模子,我也好抠抠样儿啊!”
  是呀,跟谁学呢?
  这两人坐在那边想了好一会,忽就听到成先生一拍手笑说:“有了!”
  这时孟万全也抬头笑说:“我也有了!”
  如此,他们便一起对老太太说:“就学陶太太!”
  老太太听了身体不由得一仰,嘴巴里那是嫌弃万分的说到:“啥?学她?就她?那刻薄鬼?我学她?那一肚子坏水冒的五百斤井石都盖不住流脓的老货,我学她?”
  孟万全认同老太太的说法,却继续劝她学:“阿奶,你不必学她刻薄媳妇女儿,你也不必学她的心眼儿,你只看她怎么跟人交际就成了,反正吧,我看她端的还挺像那么回事的。”
  成先生也认同的点点头:“是这话,老太太您往后看人,不要看坏地方,也不要出去议论她们的坏,您只看好地方学就是。不是说?陶太太她家从前也是在县衙里做官的,想是有些家风家韵,行事作风到底是……”
  “什么啊!你听她吹牛,谁不知道谁啊!”老太太抬脸不屑的插嘴:“还是前年她家大媳妇说漏嘴了,我听了一耳朵,说是陶太太她爹,哼!那是从前做牢头的,就是看大狱的!呸!每天装的什么样子似的充官家小姐,下九流出身,还看不起我们种地的……”
  老太太这话其实没错,俗世看人上中下流,农人在哪个圣人嘴里都是上流,而那师爷,衙役,中人,媒婆,娼妓,戏子,盗窃,神婆,商户就是累世不得翻身的下九流。
  成先生不爱听坏话,也不入耳闲话,就扭头就看向窗外,心里却想,您都忘记了,从前您家满门男丁还是不入流的卖身奴呢,人都不算,这就看不起人了?
  孟万全嫌跟老太太说话费劲,便提高声音道:“您说这么多没用的做啥?人陶太太的儿子在四郡那边的千户所,还算是有牌面的,人早就是官身了。
  您也甭说人家不是,陶太太家再咋样,那也是人家自己家的事儿。反正出来进去,我从没听陶太太说过左邻右舍一句不是,也从不议论旁人半句不好,就这一点,我就觉着人家不错,您老,不然?就学学?”
  老太太呆坐半响,仔细回忆半天才无奈的长出气说:“哦,学!那老陶婆子啊……哼!”
  巷子口陶家暂住的院内,十几双女子的手在捻杆,线旋椎,纺车,织车上来回繁忙。
  织机的踏板声与繅车架下的铁锅咕嘟声汇集在一起……偶尔,有妇人抬头警惕的看看帘外,见安全,便将发红的手伸进热锅,捞出个熟茧,掰开迅速取出一只蛹子,没回头的塞到后面七八岁,正在绕线小姑娘的嘴里。
  小姑娘一口咬住,看看娘的后背,眼睛眯起来便悄悄笑。
  帘子那头,陶太太正在虔诚拜佛。
  一口老缸上面架石板,石板上面放着一尊粗糙雕工的木菩萨像。
  陶太太不会念经,便虔诚的跪下念一句阿弥陀佛,磕下去念一句阿弥陀佛,起来再念一句阿弥陀佛。
  三个动作,一连拜了九套,陶太太才扶着有些酸苦的腰站好,她先看看帘子那边的媳妇,孙女,女儿,见俱都勤快,正在无声的忙活,便点点头,这才弯腰解下膝盖上的布垫子,又念一句阿弥陀佛,把垫子放在菩萨边上。
  她走路无声的来到门口,又无声缓慢的掀起门帘,又无声的从这所不属于她的大宅后院走到前院。
  一直等到脚迈到前院的门槛上了,她才缓缓呼出一口气,再看一眼后院,这才回头,一边抿头发一边往正堂走。
  正堂里什么都没有,周继宗就靠着一根光柱子,看着屋外初冬气象,想起自己这一段的遭遇,他不由心情败坏,颇感聊赖。
  陶太太慢慢的绕到门口,看着自己几年没见到的小儿子,不知过了多久,她噗哧一声就笑了。
  周继宗看见母亲,便立刻改坐为跪,趴在地上唤母亲:“母亲。”
  陶太太也不进屋,就站在门口晒着阳儿老爷,扯着袖子上的线头嘲笑:“怎么,舍得找你讨饭的娘来了?”
  周继宗趴在那边安静少许,方抬头解释:“子不言父过,当初父亲要带我们走,他要给子改姓,我们不敢不走,也不敢不从。”
  陶太太继续讥讽:“别往他身上推!你们二哥就没跑。也是,道理都在你们嘴上,我也说不过你们,你们总有理的。
  娘算什么呢?丢也就丢了。
  可他周兴发若有骨气,当初就不要花我们陶家的钱,来我家入赘啊!哦,国乱了,家没了,陶家指望不上了,他转身就跑了。
  你们跟他跑了就不要回来,我也当你们死了!好么!在外享福自然是想不起我来的,现下你们倒了霉,我便又是那个讨饭的娘了,周继宗,做人不能这样,做买卖的还要讲究个两厢情愿呢!你跟老三找你们爹去啊!”
  周继宗趴在那里好半天,终于抬头说:“我爹……他说他帮不上。”
  陶太太闻言冷笑:“他都在南四郡做了那么久的百户了,你们跟着将军也当了三五年的亲卫,百十两的损失填补不上,这话我不信。”
  周继宗:“实不是百十两的事情,是三哥现在关着,我们都被停了差事……倒是有从前的故交给我们想了几个法子,也都可行,只是,娘!”他使劲磕头道:“我们没有敲门的砖,没有体面的贿赂,还望娘看在母子一场的份儿上,救救我跟三哥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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