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这次的蛊毒他早有准备,控制得及时,但林氏母子是下了狠手的,蛊毒入体多少是要对他的身体造成伤害的。
陈忠年看着他这一天一夜间就仿佛苍老了许多的样子,打从心底里替他心疼,眼睛发酸。
可是他了解皇帝,皇帝这时候还有心情跟他说笑,就说明心态起码是还不曾被摧毁和瓦解的,于是就觍着脸也跟着笑了:“奴才与陛下同庚,这话您问奴才奴才可答不了。”
皇帝愣了愣,脸上的笑容僵住。
他神情突然变得很认真的盯着陈忠年打量起来,那一错眼的时间之内脑中突然如惊鸿闪现,回忆起了许多的画面。
年华的老去,是所有人都惶恐于面对的。
可这世间纵有万般的曲折与不公——
时间对待每个人都是最公平的。
仿佛也就是一眨眼,蓦然回首,漫漫一生都被他抛在了身后,无论是人还是事,那些都是找不回来的东西。
他眼中视线迷茫,等再恢复清明的时候,对比记忆里四岁的陈忠年和如今四十六岁的他,一大一小两个影像重合,也就突然彻底释然了。
他脸上重新挂了笑容,这一次的笑容却是肆意而洒脱的,随口询问:“若朕不再做这个皇帝了,你也会跟着朕,直到送朕进棺材吧?”
这个话题不仅太沮丧太沉重,甚至于是和皇帝讨论这个还有大逆不道之嫌。
可是皇帝的这个神情语气倒是叫陈忠年心安了。
他也点点头:“奴才尽量,尽量……争取能活到先送陛下一程。”
不是父母妻儿,其实好像也没关系,这漫漫一生走下来,好像只要随时回首身畔都有人跟随,这颗心就始终是定的,是踏实的,一点也不慌。
“你个老东西!”皇帝再度失笑,摇摇晃晃的转身进了后殿。
是夜,他就下了御旨,给了林皇后一条白绫,废太子姬璎一杯毒酒。
两边都是陈忠年亲自过去办的。
皇帝这一夜也不曾入眠,一个人在寝殿里枯坐到天亮。
黎明时分,姬珩压服住城里试图反抗的永王府和定国公府的那些人,本可以直接去上朝的,可他离京快有半月之久了,始终挂念黎浔,就还是先赶着进宫来见了一面。
黎浔这一夜也不可能睡得着觉,正好是盛夏时节,她就干脆把淑景轩寝殿里所有的门窗都打开,也没心思做别的,就一边闭目养神一边听着自己这道宫门之外时而惊起的动静。
老皇帝下了这么大的本钱,做事就一定会做彻底了,他会借着这次机会将他手里掌握的所有私底下拉帮结派的人捋一遍,情况严重的直接处理掉,情节轻的就敲打警告,整个后宫更是要进行一轮彻底的整顿和清洗。
姬珩过来的时候,还没说上话书云就带了最新消息回来禀报:“殿下,王妃,陈大总管带着陛下密旨亲自去处置了皇后和废太子,这会儿……赶着回去复命了。”
说着,不免又多看了姬珩一眼:“今日的早朝之上定会有个明确的说法的。”
姬珩这一整夜也过得并不轻松,永王府和定国公府都是屹立百年的老牌世家,底蕴深厚,一朝磨灭都不甘心,还想着做困兽之斗,他说是去各府邸查封拿人的,实际上手底下却不可避免要见血的,否则根本压不住他们。
黎浔打湿了帕子拿给他擦脸。
他这时候可不敢让黎浔受累,就接过去自己擦,一边上下打量着她问:“没事?”
“我能有什么事?”黎浔微笑,也不逞能,自扶着后腰坐回凳子上,“你和皇帝陛下的两重保护下来我要还会出事……你们父子俩以后都还哪有脸面出来见人?”
她说到做到,答应了皇帝不会泄露那件事的秘密就一定会遵守,脸上表情自然。
说着,才面有忧色的又问姬珩:“你一会儿要先去看看他吗?这一夜……他心里必定也不好受,我想是一直到昨日事发之前他都一直还抱着幻想,想给废太子留最后的余地和生机的,最后……却依旧是这么个结果。”
老皇帝和她之间的那个过节,说开了她也就让它翻篇了,设身处地的去替皇帝想想,她确实也是有几分同情老皇帝的。
姬珩对姬璎,曾经也有过特殊的兄弟感情,闻言就不禁苦笑:“从太子出生起他就是对其抱以厚望的,精心教导扶持了这么多年的儿子就这么……”
事情弄到这个地步,事实上也不只是老皇帝,他们所有涉身其中的人心里都不可能是完全平静的。
姬珩晃神了一下,后来发现自己失态,就又赶忙调整过来,蹲到黎浔面前含笑抬起手指去刮她的肚皮:“臭小子还算乖巧吧?没在关键时期给你添乱?”
“他可比你靠谱多了。”太过沉重的话题,有时候与其自欺欺人的互相安抚还不如自动回避,黎浔嗔他一眼,后又正色问道:“你这怎么回事啊?是直接就没走吗?这段时间一直就藏在京城附近?”
要不然,他不可能这么及时的赶到配合了皇帝的行动。
现在不用多说黎浔也能想明白,姬珩应该是在离京之前就和皇帝制定了一个里应外合请君入瓮的计划。
“嗯。”姬珩看看天色,暂时也顾不上与她细说,只含糊着点了点头:“我现在要赶着去上朝,今天的朝堂之上也不能平静了,时间可能要久一些,你收拾一下行李,等我下朝了就过来接你回家。”
黎浔这就更加诧异了:“回家?京城的事了了你也不准备再去黔州了吗?那那边……”
姬珩眨眨眼,故意卖了个关子:“你大着肚子,本王哪儿也不去,我就在京城陪着你生产,所有旁的事都得给你和小崽子让路。”
说完,又趁机亲了下她的脸颊,然后便起身匆匆走了。
而他所料不错,这天的朝堂之上确实很不平静,包括永王府在内的四个世家府邸被查,正五品以上的共计三十五名官员被查,下狱的下狱,罢官的罢官,皇帝以雷霆手段处置得十分决绝,陈忠年带着整整两托盘书写他们罪状的折子一封接着一封当朝宣读,嗓子都读哑了,与此同时,事情还没完,外放官员中他们的党羽也陆续是在被查问和追究当中。
这样大规模的罢免朝臣,是这位皇帝陛下登基以来的头一次,自然引起了满朝的恐慌,虽然每个被定罪的人都罪名明确,也还是有人当朝委婉的提出了质疑,但皇帝却一改平时温吞的作风,就是态度坚决的要整肃官场。
林皇后就照之前的说法,说她是不分轻重是非的袒护娘家人,自戕而亡,皇帝褫夺了她皇后的尊号,但是念在夫妻一场也没做绝,让随便葬入妃陵了,只是没有了具体的封号和名分,算是没叫她死后去做孤魂野鬼。
而废太子姬璎——
他只说是行刺事件之后,伤口感染而亡,封了个安王的封号,还是将他好好的下葬了,算是父子一场,给的最后的情面。
怀王姬琮这时候也现身了。
皇帝没公开废太子的弑君之罪,对外隐藏了宫里发生的事,就也没叫他在朝堂上多说,事后将他带回了后宫。姬琮当面请罪,并且为了唐贵妃的死表示了万分的自责和愤怒,他给出的自己逃匿的理由是当时觉得事情有异,怕进宫以后所有人都困死宫中,皇帝如果真的出事就无人解救了……
说白了,就是想等着姬璎弑君成功之后他好坐收渔人之利,可惜时机没把握好,还没来得及发挥就被皇帝和姬珩先联手翻盘了。
皇帝没有揭穿他也没有追究他。
姬琮本以为躲过了一劫,可是半月之后,等到朝上和官场上的风波过去一切日趋平顺安稳了之后皇帝就另下了旨意,叫他们这些在京的亲王全部出京去封地,并且宣布自己身体老迈不想再在朝政上熬着,要传位于姬珩。
不是册封太子,是直接退位,禅皇位于皇六子姬珩。
作者有话要说:二更。
第221章 痴情
这个决定实在事出突然, 虽然这一次大规模的朝局清洗事件中不难看出皇帝对姬珩的特殊信任,可是——
帝王所掌的是这天底下独一份,至高无上的权利, 古往今来朝代更替,能有几个帝王是会在升平盛世之下舍得自己走下王座的?
宫变之后, 皇帝封了所有知情人的口, 也没对外透露他被姬璎下蛊中毒的事,只说是年纪大了又大动肝火而生了病,可是这大半个月下来他虽然身体状况的确大不如前,但也绝没有虚弱到不能临朝主事的地步。
何况——
多少年来的多少帝王, 不是要抓着手中的权力直到进棺材的?
此事一出,自然不可避免的再度引起满朝哗然。
众人一边诚惶诚恐的劝着皇帝三思, 一边又将目光投向了姬珩……
按理来说哪怕是做做样子他也该站出来推诿拒绝一下,尽量的表述对皇帝的忠心的。
可是, 没有。
陈忠年宣读圣旨之后,他就只是泰然自若的跪在殿上, 等陈忠年双手捧着将圣旨送下来, 接旨。
朝中但凡有机会和希望可以染指皇位的皇子,哪一个没有做过君临天下的梦?
就当他也是吧, 想要就是想要, 也不屑于假惺惺的隐藏推诿。
朝臣们这就开始诚惶诚恐的哑了声音——
皇帝退位之心已决, 无论他们怎么反对, 姬珩身上没有可供他们攻击的把柄,最后胳膊扭不过大腿, 这皇位怎么都是他的,他们要这时候一再坚持拆台的话,在新朝伊始就得罪了新帝……
这不找死么?
而且——
皇位传承, 本来就是人家皇室父子的家务事,他们也管不着。
皇帝高高在上,目光居高临下扫过众人:“此事朕心意已决,不是来与你们商量的,以前你们是如何辅佐朕的,以后就更当尽心竭力辅佐朕的儿子,这便算是全了君臣一场的情分。”
众人当中,最是不忿不服的一个人就当属怀王姬琮了。
可是在皇帝力挺姬珩的情况下,他根本回天乏力,而且他就算现在暂时和皇位失之交臂了,可也还没有像姬璎一样被逼到不得不孤注一掷的地步,现在尽量保住自己现有的名声,这才是最明智的。
于是,将牙根咬出来的血水暗暗咽下,随着朝臣一起俯首称是。
新帝登基需要筹备的事情很多,好在姬珩并不是在皇帝龙驭宾天以后才继位的,时间很充裕,皇帝甚至替他撑着这个场面筹备禅位和他的登基大典。
早朝过后父子俩徒步往御书房去。
姬珩虽然没有容不下皇帝的想法,但是他私底下是和黎浔的想法一样的——
上面有皇帝在那压着,总归是会束缚住他的手脚,总不比他自己当政掌权那般顺心遂意。
皇帝现在肯主动退位,他确实乐见其成,也没必要假惺惺的再劝。
“登基的吉日朕已经交给钦天监去挑了,尽量就在这个把月之内吧,南边边境的情况不稳,朝中总要早些定下来才好。”一边走皇帝一边开了口,“你的那几个兄弟朕想把他们留在朝中观礼,等大典之后再打发他们离京。”
让姬琮那些人都跪在姬珩脚下俯首称臣,这也算是加倍稳妥的定了这个名分。
姬珩没有异议:“一切都听父皇安排吧。”
皇帝又道:“先帝的忌日是在八月里,这些年朕忙于朝政多是呆在这皇城之中的,等诸事安定下来之后刚好想去皇陵住上一段时间,是该看看他并且尽孝了。”
皇帝赶上大的祭典之日其实也是会去皇陵斋戒祈福的,只是一般时日都不多,多则七天少则三天的,他现在提出要去小住,其实便是在变相表述他想在姬珩登基之后就搬离皇宫。
这是一个彻底放手的态度问题。
他身为一个帝王,能对皇权彻底放手,做到这般果断干脆的也实属少见。
了解他的陈忠年并不觉得奇怪。
他偷眼去看姬珩,却发现这位即将继位的新帝似乎也不意外。
姬珩的表情很平静,只是略迟疑了一下就模棱两可的说道:“父皇体内余毒还不曾彻底拔除,换个清净的地方心情好些了也许更有利于身体的恢复,您若是想要换个环境也好,便只当是散心了。”
居然,也没有挽留。
皇帝倒是没有表现出任何的不满来,只陈忠年还是觉得这位六殿下未免太实诚又急功近利了一些,忍不住又多看了一眼过来。
而姬珩斟酌过后就又与皇帝说道:“对了父皇,还另有一件事……回头等钦天监定好了日子,若是挑在了阿浔生产之前儿臣想要带她一起参加大典。反正她是儿臣明媒正娶的嫡妃,名正言顺的,一起定了名分就是,也省得后面还要再办一次册后大典了。”
他这话看似说的随意,皇帝却突然挑高了眉头转头看向他:“真的就只是顺便一下?”
这种鬼话,真要拿去骗鬼的。
姬珩摸摸鼻子,没脸没皮的低头笑了下,“嗯。”
就是顺便一下而已……要不是为了给他媳妇和未来的儿女们一个保障,他会耐烦处心积虑算计这劳什子的皇位么?就是媳妇儿需要,还有得养孩子这才不得不顺便一下,给一家老小都搞个好点的生活环境嘛……
他这口是心非也压根就没打算过分掩饰。
皇帝盯着他看了两眼,心里无声的叹了口气,终也是无话可说的。
姬珩只把皇帝送去了御书房就被打发了。
陈忠年跟进去,等宫女上了茶就把她们也打发了,关上殿门再走回来就笑了:“六殿下这个有什么就说什么的性子……倒是也好。”
皇帝的这个皇位本来也是坐够了,正好姬珩想接手,他也有能力接手。
其实陈忠年都觉得他敢冒天下之大不韪,就上回他离京之前,在手上毫无证据的情况下来当面跟皇帝说废太子姬璎和南岳朝中有了来往,并且极有可能南岳在黔州军营里埋了一个有高级军衔的细作,他假意离京并且和皇帝里应外合的主意都是他出的。
作为一个不受宠的皇子,他居然敢这样贸贸然的跑到皇帝跟前来说话……
简直不可思议。
但是——
正中下怀!
这位向来厌倦勾心斗角和争端的皇帝陛下就是喜欢他的坦白和直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