兵马如蚁,列阵如龙。
魏字的旌旗招展,随长风烈烈翻卷。
身材高挑的青年,白衣胜雪,衣袂飘飘,手捧着满泛的银爵递到面前:“今日郊外风大,没有设宴,朕心里颇过意不去。仅此薄酒一杯,祝太原王一路顺风。大战在即,愿太原王奋发精神,朕已备下酒,等着战胜之后,给太原王及诸将士庆功。”
贺兰逢春望着眼前刚登基不足一月,年仅二十一岁的年轻帝王。面如敷粉,浓眉秀目,漆眸皓齿,唇颊如画,一身素衣,身段风流,美的好似神仙一般。贺兰逢春接过酒:“臣为陛下赴汤蹈火,万死不辞。臣虽不在京,心却会日日念着陛下。”
云郁笑,止住他将饮的酒杯:“太原王,关于四方作战之事,朕有些想法,必须同太原王说。太原王之前说的,远交近攻,这点没错。但所谓的远绝不是指葛荣等人。六镇叛乱,必须平定,这些人都是杀人如麻的贼匪,绝无可能归顺。至于冀州韩氏和封氏,朕以为,可以再拉拢。而今当务之急,太原王出兵歼灭葛荣及其部,朕会想办法对付韩氏。先把河北及青州一带肃清,再想办法对付萧宝夤。”
关于战略的谋划,贺兰逢春跟云郁意见不大统一。
贺兰逢春道:“可韩氏作乱,近在咫尺。臣很担心陛下和洛阳的安危。臣还是觉得应该先攻打韩氏。葛荣离得远,可以放在下一步。”
“六镇叛乱,已逾五年之久。战火从怀朔诸镇,一直烧到河北。百姓死伤无数,朝廷亦遭受重创。铲除葛荣,势在必行,绝不能再拖。”
云郁坚持道:“太原王尽管放手去做,朕会誓死守住洛阳。”
贺兰逢春还有些犹豫,但也不好违逆他,只得点头:“臣听陛下的便是。”
云郁牵来贺兰逢春的坐骑,亲手扶他上马。贺兰逢春看他笑脸,想起河阴死伤之事,心中一酸,微有些动容,道:“臣犯下大过,期盼这次离京,替陛下征战,能将功补过。陛下多保重,臣告辞去了。”
云郁目送着大军远去,目光隐隐带泪。
黄瑾说:“太原王去了,陛下哭什么?”
云郁感慨说:“朕不是为太原王哭。”
一个月后,阿福的伤也渐渐好全了。
除了伺候云郁起居,无事的时候,她就在房里,做点小针线活。这段日子,她又交了个好朋友,就是之前受伤时照顾她的宫女李芬芬。李芬芬女红拿手,收了阿福当徒弟,没事就在一块干活闲谈。
“太原王走了,皇上心里可算踏实了。”
阿福盘腿坐在床上,专心致志地纳鞋底儿:“这几天睡的好了,吃饭也吃的多了。之前吃东西像个猫似的。”
“阿福,你说太原王此战真的能胜吗?”
李芬芬说:“宫里面的人都在议论,说这仗,太原王胜算不大。”
阿福说:“为何?”
李芬芬说:“六镇叛乱,都已经五年了。咱们皇上登基前,孙太后还在的时候,这帮叛军就在闹。闹得魏国人心尽失,朝廷束手无策。太原王三年前就接手六镇军务,平了多年的叛,叛军没见少,还越打越多。现在皇上又让太原王去平叛,结果还不是一样。你说说,能有什么区别?”
阿福说:“照你这么说,魏国马上就要亡了,你还不快跑,还在宫里做什么。”
“那不一样么。”
李芬芬笑说:“皇上还在呢。咱们皇上是神仙一般的人品,性情又好,长得又美,出身尊贵,又能礼贤下士,素来最得人心。而今天下这样乱,到处都在打仗,兵荒马乱的,就算不留在洛阳,逃去别的地方,也不安全。反正皇上在宫里,咱们留在宫里,准没有错的。是不是?”
阿福说:“反正我觉得,皇上跟太后不一样。换了新君,形势自然不同。”
阿福发现,这个李芬芬,比自己还花痴。
“哎,福儿,你说咱们皇上,是不是这世上最好看的男人?”
李芬芬傻乐说:“我看,连太原王见了陛下,都要害羞呢。”
皇帝跟皇后的关系,也成了宫女们私下拉呱的话题:“皇上因为皇后杀了潘妃的女儿生气。自从太原王离开了洛阳,皇上就天天在太和殿忙到深夜,说起批改奏折,也不去皇后那里。皇后最近,听说可不高兴呢。你看咱们猜的没错吧,我就说皇上跟皇后好不了三天。本来么,太原王杀了皇上的亲兄弟,还有那么多人,又被逼着立后。皇后不小心安慰讨好也就罢了,还那般跋扈,刚进宫就动手杀人,皇上再好的脾气也受不了。”
阿福听到皇上皇后,心一慌,手里的针不小心扎着了手。
血珠子顿时冒出来。她低头若无其事,将手指放到嘴边吮了吮血:“你别瞎说。皇上本来就忙。河阴之变朝廷元气大伤,现在洛阳百废待兴。皇上要应对四方战事,还要想办法收揽人心。皇上最近每天都要抽出两个时辰到华林园,亲理冤狱。将刑部多年来积沉的案子拿出来重览,让百姓可以亲自到圣上面前陈述冤情,皇上亲自审案。他这么忙,自然是顾不着后宫。”
李芬芬打趣地笑:“韩福儿,你怎么说话文绉绉的了?”
阿福微微一臊,脸红说:“我是跟皇上学的。皇上昨天就是这么说的。”
李芬芬说:“我看你是个鹦鹉变的,还学皇上说话呢。”
“哎,韩韩福儿。”
“你说,咱们皇上还会审案子?”
“皇上原来担任过御史中尉,专就是司刑名,管律令的。他可是内行。”
对眼下的生活,阿福心里挺满意的。
她是知足常乐的人。有的吃有的喝,有的暖和地方睡,她心里就满当当的。至于云郁……阿福平常,不太想那些虚无缥缈的事情。
对阿福而言,云郁就是天上的神仙。阿福愿意亲近他,膜拜他,做他身边的小丫鬟,天天服侍他。就像观音娘娘座下的善财童子一样。反正只要云郁开心,她就开心。
她还有一件开心的事,找到哥哥了。
虽然不能相认,但是她知道韩烈在哪。韩烈认她做了义妹,尽管她不敢告诉人,但她心里其实很欢喜。韩烈也随贺兰逢春出征了,他临走的时候,还托人给给阿福带了银子。
他还给阿福写了一封信,信里叫阿福“四儿”。
阿福不认字,信是她偷偷跑去让寺里的和尚给她念的。
“四儿。”
“阿兄知道你是四儿。”
“阿兄无能,差点送了性命,还要你来救,还险些害了你。阿兄这段日子后悔极了,每天都担心你。不管你有什么苦衷,不肯相认,阿兄都理解你。阿兄不会逼你。你在宫里好好的,等阿兄打了胜仗立了功,就回洛阳看你。你想要什么,或是受了什么委屈,一定写信告诉阿兄。家里一切都好。大哥大嫂都健在,二哥孝昌三年打仗去了,二嫂染了病,后来也去了。阿兄也娶了妻了,有个儿子,今年五岁,跟你嫂嫂都在并州。身体结实,就是顽皮,和你小时候一样,这次来不及去。下次带你回去看看他们。”
阿福听完信,又高兴又伤感。她不晓得韩烈是怎么认定她的,但是看起来,韩烈确实已经确定了她就是阿四。亲人之间的熟悉和默契,怎么可能是几句谎话就掩盖得了的呢?
韩烈化成灰她都认得。阿福化成灰,韩烈也认得。
她为二哥二嫂的事哭了一场,得知大哥大嫂还在,三哥成婚了,有了小娃娃了,心里又高兴。也不知道三哥娶的媳妇还有生的小孩儿是什么样。
第40章 表白
阿福想到韩烈在战场上, 出生入死的,心里挺放不下。打仗的事,她也帮不上忙, 就想着,给他做几件衣裳, 找机会, 托人带去战场。
李芬芬看她做男人衣裳, 笑打趣她:“福儿,你骗我呢吧?你说是哥哥,我猜是情郎还差不多!”
阿福说:“骗你做什么。就许你有亲人, 不许我有哥哥么?”
华林园的案子理完, 云郁长出一口气,伸展了疲惫的身体,起驾回太和殿。
黄瑾殷勤跟了过来, 笑说:“陛下,今日天气晴好, 奴婢刚瞧见御园的芍药开了。陛下连日操劳, 难得有闲暇,何不去御园中走走, 就当散散心。”
云郁想到那堆积如山的奏折本子,心里着实也闷得慌, 便带着几个奴婢,散步往御园去。春天是真的来了, 满眼望去全是花。芍药开的一片一片的。云郁见花欢喜, 难得露出笑来。他亲手摘了一朵粉白的芍药,一边嗅着,一边回寝殿去。
按理说, 今日这么闲暇,应该去看看皇后的。但他不想去,他不想看到皇后那张脸。他好久没认真看看阿福了,心里莫名的有些想念。他把黄瑾打发了,独自一人来到阿福的房间。
云郁专门让人在太华殿的偏殿单独置了一间,给阿福住。云郁穿过庭院,往她住的地方去。他知道自己的举动有些不妥,宫里各门都长着眼睛。他堂堂皇帝,无事跑到宫女的房间里去,传出去引人误会。但他那可一刻春心荡漾,偏就是忍不住。
他到了门前,刚要推门,却听到里头隐约有水声。
这声音,八成是在洗澡。
来的不巧。
他刚转身要走,踟蹰了一下,又慢慢转了回去。他站在门外,借着两扇门中间的缝隙往里瞄。
的确在洗澡。
她洗澡没什么阵势,丫鬟一个也没人伺候。屋里就摆着个小木盆,两个装满水的大木桶。身子脱的净净的,就用帕子沾着桶里的水,从上到下擦,或是用水瓢舀水淋一下。淋水又怕把地弄湿,像个落汤鸡似地站在盆里。人又大,盆又小,僵硬局促施展不开,看着颇有些滑稽。
五月天气还冷,她一边洗,一边在那自己打哆嗦,冷得跟狗抖跳蚤似的,嘴皮子都冻青了,身上都冻起鸡皮疙瘩。
这并不是一幅什么优美的美人出浴图,然而云郁莫名看了半天。她很瘦,尤其是脱了衣裳,后背的肩胛骨都突出来,腰更是细的不行,但屁股圆,身子饱满。云郁看的一阵一阵发热。
他试着推门。
门栓似乎是没栓牢,哐当声响了一下,居然推开了。阿福以为是李芬芬给她送衣裳来的,一转身,却发现是来的人云郁,吓得六神无主。连忙拿手去捂,却捂得了上面捂不住下面。
她赶紧背过身。
等回过神来,顿时有些委屈,皱眉说:“你出去。”
云郁红着脸,说:“这是朕的地方,朕为什么要出去。”
他其实心虚得很,但极力掩饰着尴尬,面上佯装淡定地穿过屋子,到了屏风后的床上去。这是阿福睡得床,他自己脱了袜履躺上去。
他平常不到偏殿来的,阿福也不知道他下朝这么早。
阿福见他没看,赶紧拿帕子把身上水擦干,又穿衣服。她慌忙中,不小心一脚踢翻了水盆,泼了一屋子的水。赶紧把水盆翻过来,又不小心踢到水桶,水又漾了她一裙子。
云郁在床上,听她手忙脚乱,水漫金山,情不自禁地一笑。
阿福收拾了半天,才把地上泼的水收拾干净。她看了看门栓,有些懊恼,上去重新将其栓上。
云郁听到门栓落下,心也跟着落下。
阿福头发湿湿的,单衣服贴在身上,极不自在地往床边去。
云郁正在翻她放在床头的针线活。
几件衣裳,还没做完。阿福赶紧抢上去,想夺回来。云郁却头一抬不给,拿着那衣裳在自己身上比划:“这是男人的衣裳。不是你的,是给我做的吗?”
您可真有自信。
阿福倒不是不愿给他做,只是自己的针线活不好,怕他瞧不上。再说他皇上,又不缺衣裳穿。阿福想辩解两句,又不知怎么辩解,只得望着他干笑。云郁却以为那衣裳是给他做的了,眉眼俱笑起来,拿到自己身上比划,说:“我穿上试试合不合身。”
他孩子似的,站在床上,开始脱衣裳。
外袍还没完工,但里头的单衣差不多做好了。云郁把衣服穿上身,试了试,笑逐颜开地看她道:“大小刚刚好。”
韩烈跟他身材差不多,阿福就是照着他的尺寸做的。
“奴婢做的不好。”
阿福有些惭愧地说:“这针脚太粗劣了,拿不出手。料子也一般。皇上怎么能穿这样的衣裳,还是还给奴婢吧。”
“我喜欢。”
他眼里欢喜的神色,几乎不加掩饰。
他是真觉得阿福喜欢他,阿福要是做衣裳,肯定是给他做。
阿福看他喜欢,笑了笑:“那皇上,你先脱下来,这衣裳袖子那还没好,让奴婢再收一收。”
云郁换回自己的衣裳。阿福把床上的零碎收起来。
云郁看她头发湿漉漉的,看着又可怜又乖。他盘腿坐在床上,召唤她说:“你过来,让朕抱一抱。”
阿福站着不过去。
只低着头,把眼睛抬起来瞪着他。
满眼不高兴。
云郁唤道:“乖,过来。朕想你了。”
阿福到底是抵不过他,只得爬到他面前,像只乌龟一样,把头和身子伸过去。因为他坐得位置矮,她要是站着,就比他高了,抱不到了。
云郁摸着她身上冰冷,想起了她刚才洗澡,冻的发抖的模样。
“你冷不冷?”
他摸着她脸颊,眼睛看着她的眼睛,目光柔软,充满爱意。
阿福摇摇头:“不冷。”
云郁双臂搂着她,将她笼络到自己怀中,感觉她饱满的身体贴在自己的胸膛上,动情道:“韩福儿,朕爱你。”
阿福很意外,感觉他有点奇怪:“皇上,你在说什么呀?”
云郁说:“朕想要你。等朕平定了四方,无惧皇后了,朕就纳你为妃嫔。”
第41章 谁勾引谁
阿福低声说:“奴婢不想要那个。”
云郁摸着她脸蛋:“你不喜欢朕吗?”
她眼睫低垂着, 神色有些倔强的乖巧,像一只毛茸茸的雏鸟歇在他掌中。
阿福说:“奴婢喜欢皇上,但奴婢晓得, 奴婢不配。皇上是天子,是贵胄。奴婢出身低贱, 没念过书, 也没受过教养。奴婢小的时候, 乡里人给男儿、女儿配婚,都说成亲要门当户对,日子才能长久。奴婢又不是太原王的女儿, 有娘家依仗。遭了人忌恨, 又不能够自保。奴婢知道自己几斤几两,不去触那个霉头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