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福看他晚饭没怎么吃,便弄了点清粥做宵夜。粥热了又冷,冷了又热,他一直不动。阿福看他手上忙,便想着哄哄他,亲手端着粥,用勺子盛了,喂到他嘴边:“皇上,您就吃点。”她满心的心疼和讨好,他却不耐烦地抬手一打:“朕说了没空,听不懂吗?”
粥是刚滚热的,被他一搡,泼洒了出来,泼了阿福一手。
他大概也意识到自己的态度不好了,讪讪地缩了手:“朕现在没心情吃。这不用你伺候了,你去休息吧。”
阿福手烫的死疼,却不敢叫,只强忍着弯下腰,拿手帕将地上洒的粥擦了,匆忙逃出了大殿去。
阿福回到房里,悄悄挽起袖子查看,胳膊那块都烫红了,火辣辣的一样疼。
她有些懊恼地来到洗脸架前,舀了瓢冷水倒在盆里,将胳膊放进去洗了洗,完了一个人坐床发呆。
云郁见她走了,心里一阵乱糟糟的,也没心情再做事了。
他跟着来到阿福房里,自行推开门。
是深夜,屋子里黑黑的,也没点灯。她一个人就坐在漆黑的房中,月光从窗子透进来,只有一双眼睛熠熠生辉,像栖在树上的猫头鹰。
云郁走到床边去,和她肩并肩坐下。
他心里有些愧疚,轻轻拿起她放在身前的手握着,觑着她脸色,小心翼翼道:“你在想什么?”
阿福道:“我在想,仗打败了也挺好的。”
“为什么?”
阿福说:“真有那一天,洛阳守不住了,皇上就不是皇上了。我就可以带着皇上偷偷溜了,随便溜到什么没人晓得的地方藏起来。找个有山有水的地方,可以打鱼,可以捕猎。我什么都会干,能煮饭,能洗衣,会种地,还会织布,养鸡养鸭。我一定会把皇上照顾的很好。没有那些讨厌的人,只有我和皇上两个,不用活的那么辛苦,只要吃饱喝足就够了。”
云郁道:“为什么这么想?”
为什么?
阿福也不知道为什么。
她只是觉得呆在宫里好闷,好累。
不想看到他那么辛苦,不想看到他受委屈,不想看到他痛苦。
不想……不想看到他娶别的女人。
本来她是不指望的。
他是皇帝,自己是个小丫鬟,她不指望自己跟他能有什么交集。可是时间久了,就会痴心妄想。
尤其是他坐在身边,牵着自己手的时候。尤其是他温柔的目光看着自己的时候。尤其是他脸颊紧贴自己的时候,尤其是他抱着自己,依依不舍的时候。她就会异想天开,幻想要得到他。
她不知道该怎么得到他。他太过昂贵,价值不菲,无数人觊觎,她无法得到,也无法拥有他。
她只是想,一步一步把自己陷进去。
云郁说:“你不生气?我刚才无故冲你发脾气,还烫伤了你。”
阿福摇头:“皇上难过,我也难过。”
云郁拉起她烫伤的手,放在嘴边亲吻了一下:“对不起,还疼吗?”
阿福红着脸,目光羞涩又炙热地望着他脸,半晌,又低头,懊恼地摇了摇头:“抹了药了,不疼。”
手上被他吻过的地方在微微发痒。
云郁的日常生活,无聊地跟僧人也差不多。自从搬离了主殿,他就再没去过皇后宫中,每天都是一个人睡。
他有时候会亲昵阿福。她的模样很吸引他的注意。她是一张很甜蜜的脸蛋,看起来温良无害,他会忍不住想靠近她,同她说说话。感觉她的甜蜜能融化自己心中的苦涩,能让自己暂时地忘却烦恼。他却有数不尽的烦恼缭绕心头,如巨石无法消解。
他有时候,会想更进一步,从她身上得法更多。
更多的是什么呢,无非就是男人和女人之间的那些。他觉得心有些寂寞了,他的身边,没什么女人。只有皇后,他也不喜欢。皇后让他心情愤怒,他不想跟皇后在一起。传奇故事里,都讲男女相爱的事,他觉得自己年纪不小了。他有时春心萌动,觉得自己应该找个人来爱一爱。听起来是很美好的事,他很想体验一下。
他有时候想的有点疯,有些过分的念头。
越是这样他越是感到害怕。他怀疑自己有点不正常了,因为他那样幻想时,脑子里浮现的不是爱人,是仇人的脸,心中充斥的也并非情爱,而是愤懑和痛苦。他想让她痛苦,想通过某种仪式,将自己的痛苦转移给她。只有这样想时,他的身体才会发热,否则就是一潭死水,激不起半点涟漪。他没法爱,只能恨。爱是多余累赘的,只让他感到疲惫、沉重。爱是一想起就能让他萎靡的东西,不能让他提起兴致,恨可以。他怀疑自己是压力太大,影响了心理,造成了一点点怪异和扭曲。他对自己的情绪状态感到有些不安。而今的朝野局势,他也没有多余的精力放到恋爱和女人身上。他不敢分心,怕出差错,也怕自己一旦投入,会沉溺其中失去控制。他必须要保证自己此刻所有的心思和注意力,都放在军国大事上。
阿福感觉他下巴上的胡须根扎着了手。
她缩回手,努力笑了笑,说:“皇上几天没刮胡子了,我给皇上刮刮胡子吧。”
云郁坐在床上。
阿福打了一盆温水来,先用帕子沾水,给他湿润了一下脸。
阿福特别喜欢做这些。给他梳头洗脸,给他掏耳朵,给他剪指甲、刮胡子。别看他平常是皇帝,随时端着身份,多么了不起,在自己的手里就跟个孩子一样,吃喝拉撒都要人照顾。没有自己,他就要变成一个不洗脸不刮胡子,邋里邋遢的小子。
“皇上长得真好看。”
阿福总是情不自禁,用迷恋的目光看他。感觉他从头到脚,从头发丝到汗毛都是漂亮的,会发光的。
云郁说:“其实小弟阿岫比朕长得更好看,只是他官职低,不太抛头露面,也很少在外结交。朕心里挺羡慕他们的,死了,一了百了,还有朕在,给他们料理后事。朕都不知道哪天会死,也不知道谁给朕收尸。”
阿福说:“佛祖和菩萨会保佑陛下的。百姓们都说,人间是炼狱,活着就是来受苦的。这是佛祖和菩萨给人的考验,所以活着的时候,要积德行善,死了就入了真境了。死了是好事。”
云郁说:“那阿兄和小弟,他们也入了真境了。”
“菩萨说了,西天反正比人间要好。”
云郁说:“你信吗?人死了真能上西天?”
阿福说:“我当然信了,我娘托梦给我的。”
云郁遗憾说:“朕从来没被人托过梦。他们死了就死了,连骨头都化了。”
第45章 转机
除了亲理罪案, 云郁又下了一道诏书,招募天下义勇之士,到华林园亲与面谈, 竭尽全力招揽人才。
他心中只有一个信念,只要活一天, 就要做一个好皇帝。
云郁的辛苦没有白费。
一个月后, 时局出现转机。冀州起兵的韩氏, 在云郁的诚恳劝说下重新归顺了。包括冀州其他的世家大族也一并归附朝廷。韩氏公子韩赢,带着四位兄弟随杨逸一并来到洛阳,拜见皇帝。
云郁竭力克制, 还是没控制住泪洒太和殿。
阿福在殿中伺候, 只见杨逸离去了一个多月,人都黑瘦了不少,显然这些日子吃了不少苦。那韩氏四公子一排儿站着, 生的个个器宇轩昂,高大伟岸, 英雄了得的模样。见到云郁后, 站在御案前,一齐行礼。
云郁上前, 执着那韩赢韩公子的手,叫了一句:“乾邕……”
语调哽咽, 眼泪就纷纷地下来了。
那韩公子见他哭,一低头, 红着眼, 眼泪也下来了。
韩赢跪地道:“陛下还在乐平王之时,便对韩氏有知遇之恩。臣曾未有一日忘怀。听闻河阴之变,太原王挟持天子, 屠戮朝臣,天下大怨。韩氏一族不得已而反,一心只为铲除权臣。而今蒙天子亲旨相召,臣等自当赴京救火,为陛下效力。请陛下恕臣父子大不敬之罪,韩氏一族誓死效忠陛下。”
云郁感慨万千的将他扶起:“韩氏没有不敬,朕明白你们的忠心。而今你们能来洛阳,朕很感动。河阴之事……朕深感痛惜。太原王虽有大过,可是而今朝廷还需仰仗他。”
言及此,一时哽咽。君臣执手流泪。
“封隆之呢?他没来?”他还是放不下自己那个好友。
韩赢说:“封隆之已决定了此生了不再做官,所以留在冀州。毕竟封公的事……陛下别想心里去。他对陛下没有怨恨,他只是不想跟太原王同朝为官。恳请陛下不要勉强他。”
“朕不会勉强他。”
云郁说:“你回冀州见到他,请告诉他,封公之事,朕一定会给他交代。”
他话里,已经透露出要杀贺兰逢春的意思。然而此时不是说这个的时候,因此韩赢只是默了默,并没有追问。
“臣会转告他。”
云郁高兴拉着杨逸的手,感动不已道:“你替朕挽回了韩氏,你是朕的功臣。”
杨逸露出欣慰的笑,说:“不是臣的功劳,是陛下的功劳。是陛下用联姻之计,让太原王离开洛阳,韩氏才决定归附。若太原王控制洛阳,韩氏一定会继续兴兵讨伐。他们是真正的忠臣,陛下没有结交错人。”
韩赢道:“臣惭愧。”
云郁又一一同韩氏另外三兄弟见过。
韩氏的重新归附,给了云郁很大的支持。这是个很好的示范,有韩氏带头,其他州郡,也都归附了。冀州之乱平息了,同时韩氏愿意听从调遣,出兵替他去攻打北犯的萧衍军队。
云郁感觉到力量了,顿时振作许多。
他曾经乐平王时期积累的人脉和声望,并没有完全消失。
随着贺兰逢春的离开,他用孜孜不倦的努力,终于挽回了部分因河阴之变而失去的人心。那天夜里,他留杨逸饮酒,他问杨逸:“天下人都不相信朕,为何你会支持朕?”
杨逸诚恳地敬他,说:“陛下错了,天下人相信陛下。不论天下如何大乱,陛下都是这个中原唯一有资格登基的人。天下人畏惧动乱,需要和平,需要一个贤能有为的帝王。他们需要一个能保护大家利益,给大家带来安全感的君主。除了陛下,没有第二人。当初先帝还在,六镇叛乱初起时,杨氏和韩氏等,便以家族性命相托,正是因为那时满朝公卿,唯乐平王值得托付。而今天下之主,也只有陛下堪任。”
贺兰逢春前线出奇的顺利,连战连捷。河阴一役,贺兰逢春轰动四方名震天下,尤其是原来造反的那些六镇叛军,都被震慑到了,不少人对他的所作所为简直是仰慕不已。越是乱世,越膜拜强者,贺兰逢春就是这样的强者,心狠手辣,豁的出去,敢杀敢拼。这种微妙的人心反应促成了贺兰逢春在战场上的无往不利。
叛军造反,本就是反朝廷,而今朝廷都被太原王给歼灭了,连皇帝都要听太原王的话,可见太原王的强悍英明。河阴之变使贺兰逢春遭到了中原士族的仇视,也使他赢得了北方造反诸镇的人心。这场延续了五年,几乎将帝国拖垮的战争,有望在半年之内结束。
出人意料,但一细想,却是情理之中。
这就是贺兰逢春为何会冒天下之大不韪而兴起河阴之变的目的。这本是魏帝国一场南与北,新与旧,洛阳贵族和北方六镇之间的战争。贺兰逢春放弃了洛阳,为了争取六镇。
不久,又传来了一件极好的消息。
萧赞找到了。
就是先前,云郁派云徽去寻找的那个造反的齐王萧宝夤的侄子。这个人本名叫萧综,他身份特殊,不仅是萧宝夤侄子,还是南梁皇帝萧衍最宠爱的儿子,曾被封为豫章王。
城阳王云徽亲自入宫,禀报此事。
“陛下是想将他关进牢里,还是先安置在四夷馆?”
云郁忙搁下笔,起身道:“先带他进宫。”
云郁亲自接见了这个萧赞。
云郁的目的,自然是想用他来对付萧宝夤。
他打算好了,让萧赞给萧宝夤写信劝降。如果萧宝夤同意归顺自然万事大吉,如果萧宝夤不同意,他就用萧赞做人质、诱饵,好出兵攻打萧宝夤。
这萧赞本是在洛阳任职,河阴之变那夜,匆匆逃离,想去长安投奔萧宝夤,中途被云徽捉了回来。而今落在云郁手里,自然是诚惶诚恐,叩头请罪。
云郁对这人,之前一直是只闻其名,不见其人。一见之下,发现这萧赞居然还是个难得的风流人物,相貌俊美。玉面修容,风姿拔群。他突然横生了念头,决意拉拢此人。
他笑向萧赞道:“朕登基,你为魏臣子,不来恭迎圣驾,反去投奔敌寇,按理是死罪。不过朕不杀你,朕给你一个活命的机会。做驸马,如何?朕知道你在魏国尚未娶妻,朕的姐姐,寿阳公主,朕将她嫁与你为妻。”
萧赞一句反对也没有,惶恐颤栗地叩头:“臣谢陛下恩典。”
云郁让人送他出宫,回他京中的宅子,派禁卫军看守起来,遂召见公主。
黄瑾有些不放心:“陛下,他是不是答应的太容易了?我看他不是真心。这种外邦人,是怎么养也养不熟的,再多好处也无济于事。”
“他现在没得选。要么死,要么留下,做驸马。”
云郁冷笑道:“南齐已经亡了二十多年了,萧宝夤妄图复国,我看他是痴心妄想。朕不信他能翻得了天去!”
黄瑾说:“奴婢不解。陛下不是说,要用这萧赞做诱饵,好攻打萧宝夤。怎么反而让他做驸马。”
云郁道:“他跟萧宝夤虽然叔侄情深。但真到了性命关头,萧宝夤不见得会为了他,连皇帝也不做。朕留着他,是想告诉萧宝夤,虽然萧赞是他的亲侄子,并且背叛过朕,但只要他肯投诚,朕会原谅他,还会把公主嫁给他。他萧宝夤要是肯归顺,朕一样会原谅他,保留他的官爵。要是反抗,唯有一死。他自己掂量。”
萧赞跟公主的婚事,一时传遍了宫里。
这属实是一桩奇事。
公主二十七岁了,洛阳城有名的大美人,一直待字闺中,终于要嫁人了。
至于这个驸马,更奇了。南梁皇帝萧衍之子,投奔来北魏。他的叔叔萧宝夤也是北魏臣子,现在正起兵造反。就是眼下这么个时刻,他要做驸马。这事本身就充满谈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