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很清醒,说:“皇上只是而今身处逆境。天下人, 人人都和皇上对着干,包括皇后。皇上不顺心, 看够了那些人的脸色, 见韩福儿百依百顺,就觉得福儿好。等皇上将来顺心如意了, 人人都恭维奉承,就不会把区区一个韩福儿放在心上了。”
云郁很意外听她嘴里说出这种话。
“你这样看朕?朕在你心里, 是那样肤浅善变,那样薄情寡义的人?”
阿福说:“您是皇上。”
天底下有几个皇帝不薄情寡义的呢。
这跟阿福喜欢他是两回事。不管他是什么样的人, 阿福心里都喜欢他, 只是敢不敢亲近的区别。
有的人喜欢,便想跟他耳鬓厮磨,长相厮守。有的人喜欢, 便只想远远的看着,守护着,只要他平安开心就够了。
云郁道:“你既不愿意从朕,当初却为何还要说那种话?什么要给朕留子嗣,传宗接代。还要在朕身边勾引朕?”
他审问似的语气,眼神明显的不快。
阿福有些委屈,实话实说道:“不是不是奴婢要留下来的。其实河阴那天,奴婢是想跑了的。是杨逸杨大人捉住了奴婢,硬把奴婢带回来的。奴婢走不掉,后来……后来又见了皇上伤心,奴婢也不忍心。当时以为皇上要死了,谁知道皇上又不死,稀里糊涂的又回了宫里。皇上待奴婢好,奴婢又舍不得。奴婢贪心,就想在皇上身边多呆一段日子,陪皇上渡过难关。”
“再说……”
“再说什么!”
“再说,又不是我勾引皇上。是皇上勾引奴婢的。奴婢、奴婢只是抵不住诱惑。”
“反正,怪奴婢意志力不坚。”
她有些懊恼说:“就算是被人骗了身子也是自找的。自认吃亏就是了。”
云郁一阵无语。
“所以,你愿跟真同患难,不愿跟朕同富贵?朕没想到你道德如此高尚。”
他语气酸溜溜的。
“没有。”
阿福小声说:“同富贵,也没说一定就要做妃子的。杨逸杨大人也跟皇上同过患难,皇上也没说要娶了他的。”
云郁再度无语。
云郁说:“那你说,你想要如何?”
“奴婢没想怎样。”
阿福诚恳说:“皇上想让奴婢走奴婢就走,皇上想让奴婢留下奴婢就留下,奴婢就想当个丫鬟,伺候皇上一辈子。”
阿福觉得做妃嫔很不自由。做妃嫔,就得天天待在那宫里,等着皇帝的临幸,跟等流星似的。天天被人伺候着,看着,如同上了脚链。白得来的锦衣玉食,就是圈鸟的笼子。日子久了,就不知道该怎么活了。她宁愿伺候人,靠干活,卖苦力吃饭,心里稳当。
哪怕皇后,她反正一点也不羡慕皇后。
做丫鬟,好歹还能够离云郁近一点。
云郁有点生气,但还是假装若无其事,冷笑道:“我看你傻。你做妃嫔,就算朕腻了你,还是会养你一辈子,好吃好喝供着你。只要位分在那里,等闲没人敢欺了你去。就算是皇后要打你,她也得掂量掂量。你做丫鬟,谁都可以踢你踩你,朕要是厌烦了你,一样可以将你逐出宫,还省事些。”
阿福小声说:“那我也不能在一棵树上吊死。皇上要是厌了我,将我逐出宫,我只要攒的有钱,出了宫还能嫁人去。皇上要是疼奴婢,以后给奴婢找个好夫君,再送身嫁妆。奴婢有皇上当靠山,下半辈子就衣食无忧了。”
云郁一生气,气笑了:“你还挺会盘算?”
“朕给你找个好夫君,还给你送嫁妆,还给你当靠山?你怎么不说朕再给你封个郡主或公主?”
阿福窃窃打量他,看他是真生气还是假生气:“奴婢对皇上忠心。皇上刚才也说了,奴婢跟皇上同过患难。皇上念在奴婢跟随多年伺候的份上,照顾奴婢几分,也是情理之中的。”
她有些不好意思,低声说:“这都是奴婢自己想的。皇上要是不愿意就算了,奴婢还是会忠心伺候皇上的。”
云郁鄙夷道:“你以为当个凡夫俗子的妻,相夫教子,就比做朕的妃嫔要好?凡夫俗子一样纳妾,一样三心两意。不过是男人身上的衣服罢了。你以为你就能快活?”
“那是你们南方人才这样。”
阿福自信满满说:“南方女子地位低。我们北方,女子很自由,想出门就出门,能骑马,能射猎,还能上衙门跟男人谈公事。家里也是女人当家主事。北方男人很少纳妾的,因为女人家个个凶悍。这是我们北方的习俗。普通人家夫妻,就算日子过得不好,也能离婚。女子嫁给丈夫后,嫁妆还是归自己管。就算离了婚,嫁妆还能带走,男方不敢侵占。女子就算离了婚也能自己生活,或是改嫁良人。只有你们南方人才讲什么三从四德,把女人当成是衣裳。连太原王那样的身份都没有纳妾。”
云郁听得入了心:“皇后也是这么说的。”
阿福道:“皇后是北方人,并州跟奴婢的家乡怀朔,就隔一道山,当地习俗一样。皇后从小受熏陶,肯定是容不得皇上三妻四妾的。”
“你说的也对。”
云郁心中不甘,面上却装作不以为意。
“你在攒钱?”
他故作豁达的语气:“你攒了多少钱了,让朕瞧一瞧。”
阿福把他当好人,听他要看,便把自己的小箱子拿出来。云郁打开小木头箱子,一件件地翻看。
有几个小钱袋,里头装的都是金子银子。金子就两块整的,三五块碎的,其他都是银子,好几包,沉甸甸的。
云郁说:“哪来的?”
阿福说:“都是奴婢攒的。”
有小福袋,里头装的平安符,还有银锁儿。
“这是什么?”
阿福说:“庙里求的平安符,还有小时候戴的锁。”
云郁还看到了一块熟悉的羊脂玉配,是他曾佩戴的。他想起来,之前河阴时,是自己赏给她的。
还有那支海棠花簪。他送给她的。
一个白玉扳指。
云郁目光看了一眼那支海棠花簪,假装没往心里去,又拿起那个白玉扳指。
阿福发现扳指忘藏起来了。
她赶紧伸手抢:“这个东西没用。”
云郁却已经眼尖看见,手拿着不给。
“这是哪来的?”
韩烈的。
阿福赶紧搪塞过去:“原来有个贵人赏的。”
云郁刨根问底:“谁?”
阿福绞尽脑汁:“是……反正是个贵人。奴婢也记不清了,奴婢帮贵人跑腿,贵人大度,就赏了奴婢件东西。”
云郁盯着那扳指看了许久。这玉质地上等,颜色通透莹润,除了王孙贵族,极有身份的,很少见谁戴这样的扳指。这种东西哪怕是自己,都不会轻易用来赏人的。怎么会有人给阿福?而且这丫头还这么不长心,得了这么贵重的东西,却连人的名字也记不住。
“朕好像见过这个东西。”他目光专注。
阿福意外:“皇上见过?”
云郁道:“朕曾经见过,广阳王云渊的拇指上,戴过一个玉扳指,颜色和质地,跟这个有些相像。”
阿福听到这名字,心里顿时一咯噔。
云渊,就是那个被称做是宗室里最有将才的广阳王,曾率兵在六镇平叛。因为和城阳王云徽有私怨,在和叛军作战的关键时刻,被云徽在朝中拆台,诬陷他勾结葛荣。于是朝廷下令地方军队,不得驰援云渊,导致他被葛荣的叛军俘获身死,砍了脑袋了。而她哥哥韩烈……当时正在葛荣手下做事,所以这枚扳指,是从死去的广阳王云渊手上摘下来的。
阿福急的掰手指头。
这个韩烈,居然没心没肺,把死人身上的东西送给自己。偏偏云郁又跟那个广阳王很熟,一眼就认了出来。
“你认得广阳王?”
云郁奇道:“他把扳指给你,你跟他有交情?嗯?”
阿福心里一慌,赶紧跪下,胡编乱造说:“回皇上,奴婢、奴婢刚才撒谎了。这个不是贵人送的,是奴婢捡的,奴婢也不晓得主人是谁。”
“捡的?”
云郁说:“不是偷的?”
阿福心虚:“奴婢偷也不敢偷这么贵重的。”
云郁握着那扳指,叹道:“广阳王三年前就死了,又是死在贼手。他的东西,辗转流落,被小人得去,也不奇怪。既然是广阳王遗物,这东西能否交给朕?朕同他,好歹是同族兄弟。广阳王死了,身首异处,连一片衣裳都没有留下,这个扳指,回头朕带给他的家人,算是告慰。”
阿福不敢说半个不字,只得老实交出。
“朕要出去了。”
云郁起身,打量了一眼她:“这箱子,以后朕帮你保管了。箱子里的东西朕都亲自查验过了,一样不许动。朕回头让黄瑾过来没收。”
阿福刚为扳指的事情心里七上八下,听到这句,立刻懵了。他啥意思?这可不行!阿福说:“皇上,这可是奴婢的全部家当。奴婢自己保管。”
“这点小玩意,朕还能稀罕它不成?”
他得逞似的看着她:“对了。朕会告诉黄瑾,以后你每个月的月例也不用给你。交到朕这里来,朕替你收着,免得被你拿去乱花了。”
第42章 赌气
阿福欲哭无泪。
云郁说到做到, 回头,果然派黄瑾过来,把箱子收走了。阿福眼巴巴跟着。
“黄公公, 皇上要把我东西放哪去啊。”
“您就让我再看一眼。”
黄瑾抱着箱子走,头也不回:“这是皇上的意思, 要求情, 你求皇上去。”
黄瑾来到太华殿, 云郁亲自过来查验了一遍箱子,见东西没少,才吩咐黄瑾:“放到珍宝阁里去。”
阿福气死了。
天天伺候他, 没钱倒罢了。一个皇帝, 那么小气,居然还抢丫鬟的东西。真不要脸!阿福怎么也看不出来他外表光风霁月,居然心比针眼子还小!
阿福又气又委屈, 躲在被窝里抹泪。
人家说要走,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
谁让你是皇上, 还娶了妻。要伤心, 也是人家伤心才对。人总要要为自己打算。人家本只是想着,如果将来你过得顺遂了, 不需要我了,我还能攒点钱, 自己谋生路去。哪晓得你这样,连别人的钱都要拿走。
太过分!
次日, 云郁起床更衣, 没看到韩福儿。
云郁问:“她人呢?”
黄瑾说:“昨夜里告了假,说是染了病,身子不舒服。”
黄瑾笑嘻嘻说:“奴婢找御医去问过了, 没发烧,脉象也平稳。说是咳嗽头疼,我看她是装的。皇上收了她的箱子,跟皇上赌气呢。”
黄瑾笑:“这小丫头,还挺有脾气。”
“回头再让御医过去,仔细看看吧。”
云郁听着窗外的雨声,感觉有些隐隐的寂寞:“这几日下雨,天忽冷忽热的,别是真生了病。”
黄瑾说:“奴婢省得,奴婢会看顾的。”
云郁说:“让膳房里熬点鸡汤给她喝喝,补补身子。”
阿福见了鸡汤照喝,鸡腿鸡翅膀照吃,就是不下床。
李芬芬说:“你这好端端的,装病要装到什么时候呀?皇上待你这么好,你倒行,只管偷懒。”
阿福盘腿坐在床上喝汤:“我不管。黄公公把我的钱都拿走了,又不给我发月银,还让我去干活。我就不去。哪有这么欺负人的,没钱我就是不干活。大不了让黄公公把我撵出宫。那我也不走,我得拿了钱。”
李芬芬说:“我真不懂了。你说黄公公待你好吧,却克扣你钱银。说待你不好,看你病了,还让御医给你看病,还让膳房炖鸡汤给你喝。”
阿福说:“我钱都没了,连喝口汤都不行么?我那么多钱,都能买多少头牛了。这才半只鸡。”
“我心都在流血。”
阿福说:“反正没钱我就下不了床。”
云郁听到她生了病,本想去瞧瞧的,然而一整天都忙。到晚上又给忘了。
第二天起床,他又想起:“韩福儿病还没好?”
他有些不放心,说:“一会朕看看她去。”
身边有个叫孙富的宦官,突然跪下,说:“皇上,您还是去看一看皇后吧。皇上好些日子没去皇后那,皇后天天生气,摔东西,冲奴婢小的们发火。”
云郁听到这个称呼,眉头就皱起来。
“她摔什么了?”
“昨日刚摔了碗筷,今天又摔了花瓶。”
一个小宦官进殿来,额头上包着块纱布,哭哭啼啼说:“小的的头都被打破了。小的也没犯什么错,只是说了一句皇上朝事忙,一时腾不出空来,娘娘便发了大火,还说……”
“说什么?”
“皇上恕罪!”
那小宦官忙不迭地请罪:“奴婢说皇上朝事忙,腾不出空。奴婢也是好意,想宽慰娘娘。娘娘说,‘呸,他是骗傻子呢。他有空去找小贱人,浪蹄子,没空搭理皇后。他要是看我不顺眼便直说,废了皇后,将我撵出宫去。’”
云郁沉着脸道:“她还说了什么?话都到这程度了,不止这几句吧?”
那奴婢慌了神:“皇后还说,说皇上无非就是看太原王不在,才、才这般对待。等太原王回来……”
云郁不听贺兰逢春还好,一听贺兰逢春,一股气直从天灵盖要往上冲出来:“太原王?太原王回来她要如何?”
“娘娘说,太原王回来,要告诉太原王去。”
“朕还以为太原王回来,她要让太原王把朕吊死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