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山重叠金明灭——刀豆
时间:2021-01-06 11:03:28

  “这酒好苦。”
  韩烈道:“这是微有些苦,酒味倒是不错。”
  韩烈再次替他斟满,把自己的酒杯举起:“臣敬陛下一杯。”
  阿福在一旁,看他们喝酒。
  云郁道:“今日没有旁人,只有你我。咱们私下,不论君臣。朕不怕跟你说几句实话。”
  他自斟自饮,坦然道:“朕在河阴时,虽然曾拿剑指着你,差点将你捅了个透明窟窿。但朕并不恨你。太原王想让你替他背黑锅,把河阴之变的罪给揽了,朕就顺他的意,借坡下驴。反正这个锅总有人要背,是不是你韩烈,并不要紧,朕只要做个样子给天下人看。否则天下人怀疑,还以为这事是朕的指使。太原王手下那么多将领,不是你韩烈一个人在撺掇进言。为何背黑锅的是你,不是贺兰麟不是别人,因为那些都是他亲信,只有你韩烈是个外人。说到底,是你倒霉罢了。河阴之变死了那么多人,是你韩烈一个人能唆使的吗?”
  “屠杀朝廷。”
  他道:“三千王公,整个魏国的上层贵族,所有朝廷精英,这么多人被杀,别说你韩烈,哪怕是太原王也做不了主吧?正常人听到这话,都会以为这人是个疯子。如果不是当时的形势,人人都想这样做,那你韩烈只怕刚提出这个话,就得掉脑袋。如果不是所有的部将都想杀人,太原王也不敢这么做。一切时也势也。朕当时敢出城,洛阳那三千朝臣,敢到河阴去迎驾,不是愚蠢,只是他们跟朕一样想不到人会变成疯子。正常人做事会考虑后果,衡量利弊。他们料定太原王不傻,不会做发疯的事。”
  他笑了笑:“孰知一群人要发起疯来,是谁也拦不住的。”
  韩烈道:“臣等当时都是一时糊涂。至今想起,心有余悸。若非陛下力挽狂澜,臣等早就自食其果,死无葬身之地了。”
  云郁淡然道:“为君者当心胸宽阔,能容四海,朕连太原王都没有怪罪,自然也不会怪罪于你。你和太原王都是于国有功之人,一切罪,既往不咎。朕欣赏你的才能。”
  他举酒敬了他一杯:“只要你能够体恤朕心,为国尽忠,朕该用你的地方照用,该赏你的地方照赏。朕做事向来讲求实际,只看将来,绝不翻旧账。”
  韩烈有些感慨,屈膝跪下,施礼道:“陛下胸怀大度,视微察巨,洞若观火,臣自愧不如。”
  云郁刚刚好饮了三杯。
  “今日便罢了吧。”
  该说的话也说了,他从容站起身,挥挥袖道:“朕去了。”
  韩烈道:“臣送陛下。”
  云郁摆摆手道:“不用恭送。”
  翩翩然,像朵云似的飘出门去了。
  阿福看见他走了,连忙跟韩烈说一声:“哥哥,我也走了,你不要等我了。”
  韩烈叫道:“你去哪?”阿福扬声说:“不用管我,你早些休息,我回头再来寻你。”大步追出去。
  云郁酒量本就不好。一杯晕,两杯醉,三杯倒。在屋里时,自然强撑着,出门时整个人已经晕头转向,分不清东南西北了。从头脸,到手脚心都是火辣辣的,浑身烧的绯红,太阳穴也跳的突突的,心好像要从嗓子眼里挣蹦出来。他看到道旁有一棵大树,忙走过去扶着树干。一股作呕的感觉从胃里涌上来,他张口吐了点酸水儿。满嘴又是酒味又是酸味,那滋味撬动嗅觉,别提多难受了。
  阿福忙追上来,扶着他,心疼地拍抚他后背。
  她要说什么,又不知怎么说,只是万分歉疚。
  她难过地低着头,他额头抵着树干,满脸通红,醉醺醺的,手却伸到背后来,热热地抓住了她手。
  “对不起……”阿福回握着他的手。
  她太了解云郁了。
  他嘴上说不恨,其实心里又怎么可能不恨。因为是一群人,不是某一个人的罪,所以就不恨了吗?河阴之变,那么多的亲人都死了。太原王那些人,包括韩烈在内,都一心想让他死。一人一刀,每一刀砍在身上都是真真的。而今要他自己主动替韩烈脱罪,等于是从自己身上剜肉。
  她愧疚着,他却转过身来,不顾自己一身的酒气,将手搂着她身子抱住。
 
 
第63章 你完了
  落英本以为韩福儿跑了, 哪知道空欢喜一场。听说云郁半夜出宫去寻她,气的头上都要冒烟儿了。
  韩烈即将要随贺兰逢春北归,阿福去宫中, 和云郁辞行。
  阿福是考虑再三,才下定的决心。
  而云郁听到这话, 惊呆了:“你要走?”
  “是。”
  “你去哪里?”
  “跟阿兄一道, 回并州。”
  “并州……”
  云郁道:“是韩烈让你跟他一起走的?”
  阿福说:“是奴婢想去。”
  云郁的眼神透着危险, 他好像是察觉到敌人的豹子一样,浑身毛悚起来了。
  “为什么?”
  他语气有些生硬,声音带着细微的颤抖。知道自己即将要被抛弃, 他整个脸色是不甘心, 不相信。
  “朕待你这么好,你有什么理由要走?”
  阿福知道他会不高兴,但也低估了他反应激烈的程度。
  “我留在洛阳也没用。”
  她跪在云郁面前, 诚恳道:“奴婢身份低微,连自己都不能保全, 还要靠陛下小心翼翼的呵护。除了惹皇后生气, 影响太原王和陛下之间的关系,奴婢什么也做不了。只有奴婢走了, 陛下才能做该做的事情。”
  云郁道:“朕该做的事情,是什么?”
  阿福道:“同皇后重修旧好。”
  云郁道:“重修旧好?”
  他语气冷漠极了, 阿福肯定地回答了一句:“是。”
  云郁冷笑道:“你倒是说一说理由?”
  阿福道:“陛下是想继续任用太原王,跟他永结同心, 还是想有朝一日杀了太原王?”
  “永结同心又如何, 要杀他又如何?”
  “陛下如果要跟太原王永结同心,就必须跟皇后重修旧好。而今朝廷是靠陛下跟太原王在支撑的,天下人都在观望, 在试探陛下跟太原王的关系。如果陛下跟太原王的感情牢不可破,敌人便不敢挑衅生事。一旦陛下跟太原王的关系有了裂缝,敌人便会趁虚而入。南梁入春后马上就要兴兵。陛下这段日子昼夜不寐,厉兵秣马,就要为了应对这场战争。如果南梁军队攻来,陛下跟太原王之间却生了龃龉,导致朝廷内讧,后果不堪设想。”
  她见他不语,继续说:
  “如果陛下要杀太原王,就更得跟皇后重修旧好。这样才能麻痹太原王,隐藏自己的意图。放对方放松了警惕,才能一击即中。否则皇上任由自己和皇后交恶,与太原王不满的意图如此分明,让他充满怀疑,做足了准备,陛下又怎么可能得到杀他的机会。何况太原王党羽甚众,以陛下之力不可能将他们全部消灭。最好的办法是杀太原王,再安抚其余部,引为己用。此事不能操之过急,当步步为营,徐徐图之。皇后若能生子,早立太子,陛下会有斡旋之机。”
  这些话,是她在心里思考了很久的。
  她不太会说这些严肃的话,但她想,这样的事,是必须要一字一句地斟酌,不能信口开河的。她甚至用笔打了草稿,改了又改,她才刚学会了写字,连用成语都害怕用错了。
  云郁并没有注意到她的用词,他只是很生气,感觉一颗心冰凉冰凉的。
  云郁冷笑道:“那你呢?回并州去,韩烈给你准备了嫁妆。你把朕忘到一边,过你的太平日子去了?”
  阿福抬头望着他,目光黑漆漆的带着水意,道:“奴婢见到陛下的那一眼起,就没有太平的日子了。”
  云郁那时,正在为南梁出兵的事焦头烂额。
  萧衍派大将陈庆之护送北海王云颢北归,争夺皇帝之位。朝廷和地方州郡,不少人闻到风声。
  他感觉到强敌环伺,而背叛已经开始了。
  北海王跟贺兰逢春不一样,北海王跟他都是宗室出身,有即位的资格。原来支持他,帮他一起对抗贺兰逢春的宗室大臣随时可能倒戈。眼前的一切变得模糊,他逐渐有点分不清谁是敌,谁是友。这个时候韩福儿说要走,像一根针,刺激了他因连续数日不眠不休而变得极度脆弱敏感的神经。
  阿福跪着。他走上来,突然伸出手,往她脸上抽了一巴掌:“你是觉得朕这一仗会败给萧衍,所以你要走?还是觉得朕会输给太原王,所以你要走?”
  他下手不重,是在极力克制着力道,但又终于失去了控制。他的手都在颤抖,眼睛里遍布血丝:“你的命都是朕给你的。当初在河阴,不是朕手下留情,你早就死了!韩烈大逆不道,朕为你,饶了他的性命。朕如此真心待你,你现在有了靠山,要弃朕不顾了?”
  他怒气腾腾道:“你当朕是什么人?”
  阿福遭了一巴掌,脸上火辣辣起来。
  她仰头,呆呆地看着他,有些诧异,有些迷茫。那目光仿佛在遥望星河。
  云郁恨恨地瞪着她,脸脖子都是红的:“谁要是敢背叛朕,朕就杀了他。”
  他说的那个他,专指她。
  他恶毒地说:“你想走。有好处时,便来媚笑讨好,花言巧语,朕要落难了,你就摘的干净了。朕会让你称心如意吗!朕会那么大度,放你自由?朕告诉你,朕就是死了,你也得留下来哭灵,留下来给朕收尸。”
  阿福茫然道:“你是这样看我的吗?在你心里,我是那样的人吗?你把我的心都拿去了,我还能再给谁呢?我心里只有你一个,我不会去嫁人的。太原王的兵马在并州,我哥哥在并州也有很多朋友,我跟他一起去,我会劝他,让他帮你的。”
  “他是骗你的。”
  他大概是觉得自己刚才有点太狰狞了,害怕把她吓跑。他小心放软了语气,蹲下来揽着她肩膀,说:“他只是想带你走,让你离开我。”
  “你以为就凭你一个小丫头,能左右的了大局吗?”
  他道:“只要朕还有可利用的价值,他们就会想方设法支持朕。云颢是和朕同堂的兄弟。太原王,还有你哥哥韩烈,他们在河阴杀了人,云颢是带着那三千冤魂来找他们索命来了。他们是不共戴天之仇,所以不用你去劝说,他们自然会想办法保住朕的。若是形势发展太糟糕,朕在他们眼里必败无疑,没有了利用价值,他们必定会另选旗帜,另立新君。你能阻挡的了吗?对他们而言,你无足轻重,像只蚂蚁一样可以随手捏死。对朕而言,你是至宝。”
  他捧着她的头,搂在怀里:“你不要操心那些事,你只要做朕的小小鸟。”
  阿福抬起手,手心向他,道:“我发誓,我永生永世都不会离开陛下的。刀山油锅,我都陪陛下。绝不会背叛你,自己苟且偷生。要是违背此誓,让我万剑穿身,烂了骨肉。被人剥皮抽筋,死后下十八层地狱去,让我永世不得超生。你就让我跟哥哥去吧,你的小小鸟它会长大的。它要自己长出翅膀来。它要去经风历雨,它不要永远躲在你的庇护下。”
  云郁彻底暴躁了。
  他气的浑身颤抖起来,像个小牛犊子一样,狠狠地冲回帘幕后去。阿福伏在地上,怔怔地看着他,不一会儿他掀开帘子又出来了,赤着脚,手里挽着一把剑。他一手执着剑鞘一手握剑柄,“唰”地一下拔了剑出来。阿福以为他要杀自己,一时动也不敢动,哪知他手臂一抬,却将剑锋横在自己脖颈上,眼睛红红,怒瞪着她说道:“你走一步试试!你走,我就不活了!”
  阿福迷茫道:“您这是在干什么呀?”
  那雪白的剑光一闪,她顿时吓的懵了,一把扑上去,抱着他腿,声音几乎要哭出来了:“您糊涂了!您是皇上,我只是区区一个奴婢。您为了我,这么做不值当。奴婢求您了,您别这样,您别伤着自己了。”
  她攀着他腰爬起来,想去夺他的剑,却被他按着天灵盖儿推开。她眼泪鼻涕都出来了,跪在地上:“是我错了,我错了还不行么。”
  “你知错了?”
  他冷眼瞥着她,一副誓不罢休的样子。好像她说错一个字,他马上就要抹脖子。
  她拼命地点头,哭说:“我知错了。我都听你的,你让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你别生气了。”
  “真的?”
  “真的!”
  “你不走了?”
  韩福儿哭道:“我不走了。哪我不走了。我就算死了,也埋在这不走了。”
  云郁肩膀垂了下来,手中的剑哐当落地。
  他脚步轻飘飘的,自己嘻嘻地笑了起来。他没看她,转过身,眼神飘忽,含笑坐到床上,有些痴痴呆呆的样子,韩福儿凑上去抱着他,含泪拍着他的脸蛋,关切着问:“您是怎么了,中了邪了?”云郁望了望她,露出一个得逞,又得意的笑:“我刚刚是逗你的。我的命这么金贵,我怎么可能轻易就死。你可真好骗,你脑子里装的都是水吗?这么容易相信别人。”
  阿福眼里的泪一下子止住了,惊惧不安地看着他。
  云郁两眼放空,傻笑着,自言自语似地说:“我只是想试试你,看看你为我着急,掉眼泪的样子。你就这么爱我?生怕我自杀了?你想什么呢?女人如衣服,朕会为了一件儿衣服自杀?朕是皇帝,将来的路长着呢。我连儿子都还没生,香车宝马美人如云,快活日子都没过够呢,我能死?”
  云郁抬起她下巴,问到她眼睛里:“你说,你爱我什么?你是不是在想我,是不是做梦的时候都梦见我?”
  阿福脸上凉凉的。她抬手抹了一下泪花,有些委委屈屈地说:“你是说真的,还是在开玩笑啊。要是你不死了,我还是想回家去的。”
  云郁听她还要回家去,登时又翻了脸,蹭地站起来,大叫道:“我的刀呢!把我的刀拿来!”阿福吓得赶紧勒住他:“您别找了!别找了!我不走了!无论如何都不走了!”
  挣扎了半天,他才平息了怒气坐下。
  “你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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