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福烫了一壶烧酒。
韩烈看她拿了两个杯子,都斟满了,伸手阻止她说:“你姑娘家,就别喝了。”
“没事的。”
阿福笑嘻嘻说:“我喝酒从来不会醉的,就跟喝水一样,一点感觉都没有。我也不知道为什么。”
阿福低头说:“见到你高兴,陪你喝点。”
韩烈端着酒杯,目光沉静,眼睛眨也不眨地看着她。感觉眼前明媚的少女,有些陌生,又有些熟悉。
她五官长开了不少,底子还是原来的没变,但眉眼比幼年时,少了点稚气,多了些秀丽之色。身材已经完全是大人了,身子骨窈窕纤细。
韩烈望着她,轻道:“你样子变了。”
阿福说:“真的吗?我自己都感觉不到。”
韩烈说:“变漂亮了。”
阿福不好意思笑:“哥哥,你又取笑我。”
“你小的时候,脸上,这,有个小坑。”
韩烈指了指自己脸颊上:“你小时候爱笑,一笑就有小酒窝,很可爱的。现在好像看不分明了。”
阿福说:“哥哥,我现在不可爱了吗?”
韩烈笑:“还是可爱的。”
他说:“你小时候头发黄,现在变黑了。那会你瘦瘦的,整天跟着我在外面跑,晒的身上黢黑的。但你的脸晒不黑,脸蛋儿总是透着光。你的眼睛长得特别好看,眼仁特别黑,眼睛大大的,眼睫毛卷卷的长长的。谁家的小孩都没有你长得好看。”
阿福觉得自己小时候其实长得不好看。因为太瘦了,瘦骨嶙峋,看着跟个小鸡崽似的。偏偏两个眼睛长得特别大,大的像两个黑洞。别的小孩会嘲笑她,说蝙蝠会飞到她眼睛里去。阿福听到这个话,吓坏了,又害怕又伤心,还扑到韩烈怀里哭。她觉得自己很丑,但韩烈总说她好看。
阿福说:“你不是哄我呀?我小时候那么丑。”
韩烈认真道:“不丑的,很可爱。不然哥哥怎么都那么疼你。”
屋里静默了一会,韩烈空腹喝酒,阿福小口吃菜。韩烈说:“既然找到你了,我想送你回并州去。”
阿福心咕咚一下,顿时有些不安了,小声道:“为什么呀?”
韩烈说:“我过段时间就要随太原王回并州了,你一个人留在这里做什么?哥哥嫂嫂在并州安的有家,你想住多久住多久。洛阳是是非之地,我不放心你一个人在这。”
阿福放下筷子,有些心慌了:“我不想回去。”
“你不是一直想回老家吗?洛阳又不是你的家,你留在这永远是异乡人。亲戚家人见不到,出了什么事,又没人照顾你。哥哥离得远,也没法保护你。”
阿福小声辩驳了一句:“我不是一个人的。”
她低着眼睛,动作有些扭捏的小女儿态。
韩烈听出了她话里的意思:“你在洛阳有心上人了?”
阿福道:“我这么多年,一个人在洛阳,也呆的习惯了。你不在我身边,我也没出什么事情。再说我在这里也有认识的人,也有朋友,干嘛一定是心上人啊。”
韩烈道:“你一个人在这,算怎么样呢?总要回家里去的。哥哥给你准备了嫁妆,等回家了,给你相一门好亲事,你下半辈子就有靠了。”
阿福说:“我不想要。”
韩烈这样精明的人,怎会看不出她的心思。他甚至已经猜到那个人是谁,只是不敢说出口。
韩烈道:“你喜欢的,是个贵人。”
阿福默然不语。
韩烈道:“他要是真对你有意,就该三媒六聘,娶你过门。他要是对你无意,就该斩断情丝,放你自由。他两样都做不到,你跟他,不会有什么结果的。他这样做是在害你。听哥哥的话,咱们离开这,不要再跟他牵扯。他那样的身份,咱们高攀不起。”
阿福说:“我没有想高攀他……”
韩烈道:“那你想怎么样呢?”
阿福迷惘道:“我……我也不知道……”
她平常不太想这件事,可是韩烈一提,她也跟着迷惘起来了。
韩烈认真道:“你要是想攀龙附凤,只想嫁个贵人,享点荣华富贵,哥哥还能想办法帮你。你若是偏偏认准了他,阿兄怕是也为难了。阿兄不怕告诉你,陛下和太原王之间,早晚会有一仗,不是你死就是我活。弄不好还会两败俱伤。太原王称帝的野心,连路边的野狗都知道了,陛下恨他入骨。陛下只是眼下不得不利用他。等四方的战事一结束,就到了鸟尽弓藏,兔死狗烹的时候。太原王也不会坐以待毙的,而今正在积蓄力量。现在就为接手河北的事情,已经闹的脸色难看。陛下不想让贺兰麟坐镇河北,太原王偏偏不肯收手,双方都是寸步不让的性子,一旦硬碰硬,你知道是什么结果。到时候不光是陛下和太原王的事,整个洛阳,甚至中原百姓都会遭难。而今天下,诸侯群雄并起,鹿死谁手,还未可知,何况洛阳是兵家必争之地。连我都不敢保证跟着太原王就一定能长久,无非是暂时栖身罢了。”
阿福再次默然不出声。
韩烈道:“你考虑好了,这次离京,我便带你走。”
云郁当天下午出宫来的。
他本来是想来看阿福,到了公主府,没见着人。
去问公主,公主正午睡起床,在对镜梳妆。公主把丫鬟叫过来问,丫鬟说:“她说出去买风筝了。天气好,说等公主起床了陪公主一块放风筝呢。”
云郁说:“去哪买风筝?”
“就是东边的集市上。”
东边的集市不远,就算走的再慢,半个时辰也回来了。这会都已经是傍晚,她午饭过后出去的,到现在都过了半日了,人还没回来。
云郁顿时担心起来。
公主听说她去了很久,也着急起来了,连忙让家人去找。把集市都找遍了,也没有找着人。
云郁有些焦急之色:“她经常一个人出去吗?为何不让人跟着?”
公主看他脸色不好,也有点不安,说:“这府里呆着无聊,何况你又不在。你十天半月才来一回,她也不晓得哪今天会过来。她是个活人,身上长着腿,出去玩,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她机灵着呢,又不是第一次出门,不会丢的。兴许是碰上熟人,或是遇上了什么事情,给耽搁了。要不你先回宫,我回头找着了告诉你。”
云郁道:“你又不是不知道,皇后厌恶她,万一她被皇后盯上了呢?”
云郁一想到这个可能,就坐立不安。
公主道:“皇后不至于吧?”
云郁道:“你忘了她是怎么对待潘贵嫔的?”
公主说:“你别着急,我立刻多派点人,出去找就是了。”
公主这边,把府上的下人都派了出去找,一直到天都黑了,也没找着线索。云郁饭也吃不下,等到夜里,实在等不了了,心事重重的回了宫。
他去了一趟皇后那。
皇后正在一个人用膳,桌上的烤羊肉已经冷了,上面凝结了一层白白的油脂,米饭颗粒已经变硬了,清蒸鲈鱼摆在盘子里。一桌子菜,看起来不像美味的食物,而像一桌精心摆弄过的动物尸体。他不知道为什么,有种作呕的感觉。
他甚至不敢靠近她,只远远的站在一旁,心中充满了畏惧和别扭。
皇后见了他,冷嘲热讽:“皇上有闲心过来了?”
她的语气,分明带着厌恶。
她的爱和恨,都是不加掩饰的,云郁显然是听出来了。
他确定自己不爱这个女人,并且永远也不会爱。狠话说出了口,反而看开了。
毕竟是夫妻,他不想太难看。他对她的态度缓和了很多,至少表面上是这样,虽然两人已经很久没有同床共枕,已经冷淡的像陌生人。
“我知道你不想看到我。”
他心目中的夫妻,是应该互相信赖,彼此恩爱的。他有种道德上的负疚感,觉得自己不应该冷落妻子,去爱别的女人。妻子有过,丈夫应该教导,而不是这样冷淡放弃。这跟他自幼所受的父母熏陶、孔孟之道相违背。然而他早就是被神佛抛弃的人了。他已经不在意,也不信这些东西。他不需要这些虚伪的道理,他只相信权力。这世间人人自利,他要做一个彻底自私自利的人。仁慈和善良,是不见血的刀,会要了好人的性命。
“朕只是想问你……”
他有些为难地开口:“你有没有见过韩福儿。”
皇后冷漠道:“那个贱人,不是被你藏起来了吗?你来问我要?”
云郁道:“我只是问一问,你说没有就没有。”
皇后道:“怎么,那个贱人丢了吗?真好,别是死了吧。一个小贱人,看把你着急成了这样,连我这脏污下不得脚的地儿,你也纡尊降贵来了。真叫人吃惊。”
云郁和气道:“朕知道了。朕就不打扰皇后了。”
云郁前脚刚走,皇后后脚就开心起来。她见云郁在找韩福儿,高兴地想:真是恶有恶报啊,那个小贱人不会真跑了,或者真丢了吧?她高兴地拍起了巴掌:“好哇!真是天大的喜事!老天爷还是有眼的,分得清善恶!”快乐的差点要翩翩起舞。
立刻美滋滋的让人去给她煮甜汤喝。
云郁担忧了一整夜,饭也没心情吃,朝事都搁下了,甚至不惜厚着脸皮,去看了皇后的脸色,挨了一通讥讽,最后把御史中尉的人都派去寻找了。所以当他最后得知从侍臣口中得知韩福儿跟韩烈在一起,去了韩烈家里时,他整个心情都是灰的。
第62章 到访
云郁微服出了宫。
他带着黄瑾, 和两名侍卫,往韩烈的住处去。
他知道自己来的太荒唐了,为了一个婢女, 不顾身份,亲自跑到大臣的家中。但他管不住自己。他脑子里乱糟糟的, 总觉得要出什么事情, 非要亲眼看到她才能安心。
他一路走, 一路都在回想河阴之时,他用剑刺向韩烈,而她扑过来挡在剑前的画面。她毫不犹豫, 义无反顾的样子, 好像无所畏惧。他从来没有见过一个人那么勇敢,还是个女孩子。那剑刃那么锋利,她居然一点都不怕。受了那么重的伤, 流了那么多血,是有多么深的感情才会促使她替他送死呢?他不想承认自己是在那一刻, 隐约对她动心的。他也想要一个能为自己义无反顾的人。
如果自己是韩烈就好了。
她那么在意韩烈, 她会觉得韩烈比自己更重要吗?
他心里很恐慌。
他很害怕自己在她目中不如韩烈的地位。
他是皇帝,他要装作刀枪不入遍体铠甲的样子, 他不能让人发现自己是脆弱的,空虚的, 需要从一个女人的爱抚中得到温暖和慰藉。
他到了韩烈的宅子外。
他将左右摒退,自己一个人来到院门前。
他鼓起勇气, 纠结了很久, 最后还是敲了门。一下,两下,三下, 他听到里面有脚步声响起。不一会儿门吱呀一声开了,他头一抬,对上一双明亮乌黑的眼睛,正是阿福。
韩烈跟她并肩站在一起,云郁看着面前的两张脸孔,恍惚觉得有些做梦似的。
阿福也意外,看到他,先就是一愣,紧接着一脸做贼心虚的表情。她知道云郁不喜欢韩烈。她身体不自主地紧张起来,手指捏紧了,说话也有点磕巴:“你……你怎么来了。”
她吃惊,一旁的韩烈,则是更吃惊了。
“陛下……”
韩烈连忙施礼:“臣不知陛下驾到,有失远迎,陛下恕罪。”
韩烈看了看他身后,空荡荡的并未看见人。韩烈有点懵。
云郁道:“朕能进来吗?”
韩烈连忙道:“舍下寒微,陛下莫嫌弃便是。陛下快请进。”
云郁往院子里望了几眼,踏步进去了。韩烈在一旁殷勤的相迎:“陛下快请。”
韩烈大概也是没想到云郁会突然微服到自己家中,自是感动,荣幸之至。他一个小小的七品武官,能得太原王赏识都是万幸,而今见到了云郁,就跟见了神仙下凡一样,喜的脸都红了:“陛下怎想起来臣家中。”
韩烈高兴的声音发颤:“臣太意外了。”
阿福贼心虚,站在一旁,低着头都不敢说话。
云郁假装不认识她,跟着韩烈进门。
阿福讪讪地尾随其后。
进了门,之间饭厅里的桌子上摆着一壶酒,还有一桌子菜。
云郁看那桌子上摆的鸡汤、熏鱼和烤羊腿——两个凳子,两套碗筷外加两只酒杯,酒菜已阑珊。他假装没有注意到这些细节,只貌似随和地笑:“这么多菜。”
韩烈不好意思道:“都是舍妹随便弄的,也不知道陛下要来。”
“舍妹……”
云郁目光转过去,这才看了一眼韩福儿,意味深长道:“这就是令妹吗?”
韩烈高兴解释道:“舍妹同臣自幼分离,也是今日,才刚相认。是喜事,所以才喝了点酒。”
云郁点头:“原来今天是个大喜的日子,看来朕来的巧了。”
“韩福儿。”
他叫了一声:“给朕倒酒。”
韩烈听他叫阿福的名字,恍然大悟道:“原来陛下认得舍妹。”
云郁道:“韩福儿一直在朕身边当差。不过朕也是刚刚知道你们的关系。”
有一边的杯子沿上,沾了一点红色的胭脂唇印,他知道那是阿福用过的杯子,便将那位子坐下了。
“朕许久没喝过酒了。”
阿福听了,有点慌。她知道云郁是从来不喝酒的,连忙劝道:“要不算了吧,这酒喝了醉人的。我去倒点茶,或者煮一壶酥酪来。”
云郁道:“不必了。朕今日想喝酒。”
韩烈刚要说“换一个杯子”,他自己已经提起酒壶,将那喝残了的酒盏斟满,仰脖子就是一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