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郁惭愧道:“阿兄如此胸怀,弟弟心中感慨感激,实在不知道该说什么。”
云岫察言观色,咳嗽了一声:“好了,事既如此,二位哥哥就别推来让去。还是商量眼下的事。”
云祁道:“你让贺兰逢春的使者进来,我有话问他。你不便说话,你到屏风后去,不要出声。”
云郁点头,随即隐身到屏风后面去。
使者再次进入。
云祁问道:“博陵公自己不肯入城,要让乐平王出城?”
博陵公是贺兰逢春的封爵,云祁用的尊称。
使者道:“正是。”
云祁道:“博陵公若真是如他所言,入洛之意,是要更召宗亲,推举贤能。那就请他拿出诚意来。按照规矩,他自己率大军入城,然后召集文武,当立的立,当废的废。如此也好服众。殿下是元氏宗王,而今两方交战,殿下不能出城去见他。此行于殿下名誉有损,请告诉博陵公,殿下不能同意。请他务必先率军入城。”
使者道:“博陵公说了,他连十万大军都敢下注,殿下又何惜一点名誉。”
云祁大是不悦:“博陵公不能跟殿下比。”
“殿下是元氏宗亲,这种遗臭万年的事情,博陵公可以做,殿下不能做。他既然有十万大军,怕什么,让他攻城好了。洛阳防备空虚,博陵公胜算很大。要不了三日,洛阳城必破。”
他有些奚落嘲讽的口吻:“还是博陵公根本就没有十万大军,不敢攻城,所以让殿下出城,想用殿下的名声为他担保?好利用殿下,不费一兵一卒拿下洛阳?博陵公真会打如意算盘。不知是哪位幕僚给他出的主意,贺兰韬光,还是云天赐?”
使者道:“博陵公这样安排,也是为了洛阳的百姓。博陵公真要想攻城,绝非攻不下来。可若这样,双方必有死伤。殿下也不愿意见到生灵涂炭。若是博陵公要靠血流成河,尸骨成堆才能得到的洛阳城,因为殿下的帮助,能兵不血刃。洛阳人见博陵公大军攻城,殊死抵抗,而见了殿下登基,纷纷弃甲倒戈,山呼万岁,打开城门相迎,岂不是更能体现殿下得民心,得天命,是天定之主?殿下所做的一切,皆是为了百姓,为了魏国的社稷。如若让太后妖妇,挟持五岁小儿,继续执掌权柄,祸国殃民,则魏国不幸,苍生不幸。”
又说:“而今天下人心惶惶,诸王各生异志,四方流离,州郡造反,此战一生,人心尽丧。若天下人不再瞻仰魏阙、举魏旗帜,则宫阙易主、宗庙改姓。请殿下务必当机立断。若等到诸王人人造反,各州郡纷纷举义,国之不国,可就无法收拾。”
云祁道:“如果殿下坚决不能同意呢?”
“博陵公说,宗室中有资格继位的王,不止乐平王一位。汝南王云悦和北海王云颢,都有意愿跟博陵公合作。如果乐平王不愿意,博陵公只好做其他打算。为天子报仇,在所不惜。”
第8章 韩烈
阿福坐在床上,怀里搂着自己的小包袱。
“爱女,你说我哥哥,他们会不会已经死了?”
“你一天要说三遍。”
郭爱女擦桌子扫地:“我头都要被你念痛了。”
阿福说:“一想到要回家乡,我就害怕。”
“多少年没见了。”
郭爱女说:“要我说,你早就该忘了这事。你就是傻。你哥哥他就是为了钱,把你给卖了。他要是还惦记着你,他怎会不写信,不联系你?”
“我哥哥不是那种人。”
阿福口气柔软又坚定,目光中充满了希冀:“你不了解他。我哥哥,他谁都会害,就是不会害我。”
郭爱女放下帕子,到床边陪着她坐下:“那我问你,你哥哥要真在意你,你入宫这么多年,他为什么连封信都没有写给你?也没让人来找过你?”
阿福有些难为情,说:“我哥哥他不会写字。”
“即便他不会写字。”
郭爱女问说:“他不会请人来帮他写?你在宫里,过得好不好,是死是活,他不关心?不想知道?”
“我家乡离得远,哥哥他来不了。”
阿福一脸认真从小箱子里,翻出一把银色的小锁,给郭爱女看:“你瞧这个。”
“这是锁。”
阿福说:“这个长命锁,是我离家的时候,我哥哥他给我的。哥哥他卖我,卖了二两银子。这把锁,上面镶的有玉,当铺里估价,估了有十两银子。是我爹娘丢下的,是家里最值钱的东西。哥哥他舍不得当,临走的时候留给了我,说万一我饿了,让我拿去换饭吃。”
郭爱女叹口气。
阿福说:“我家里穷,爹娘都死的早。我从小是哥哥嫂嫂抚养的。我三哥比我大七岁。我整天就跟着他。他带我玩,带我去别人家里偷鸡,偷果子。他人品不大好。哥哥嫂嫂总是骂他懒惰,不务正业。乡里乡亲,也常爱说他的不是。他脸皮厚,不在意那些。他把谁都不当回事,唯独最疼爱我。谁欺负我,他就去打谁。有好吃的东西,他都会带回家给我吃。”
阿福想起小时候常跟韩三郎在山坡上玩耍。
“哥哥,我要那个花。”
八岁的阿福长得圆圆脸,粉嫩可爱。肉肉的小手指着山坡上盛开的小白花。
韩三郎笑嘻嘻地摘了一束花,做成一个花环,戴在她头上。
“哥哥,我漂亮吗?”阿福很自恋地问。
韩三郎把她抱起来,举高高:“四儿最漂亮!”
韩三郎在前面跑,阿福在后面追,他腿长,跑的好快,一边跑一边随手从树上掠了片树叶吹哨子。哥哥特别厉害,什么都会吹,拿片树叶也能吹,拿个麦秸也能吹,拿个豆荚也能吹。
阿福说:“哥哥,哥哥,你是怎么吹的,你教教我啊。”
韩三郎教她用秸秆吹哨子,阿福学了几天,吹的腮帮子都疼了,硬学不会。
“你骗人!”
阿福呜呜地哭:“我也要学吹哨子嘛!为什么你的就能吹,我就不能吹!你骗人!哥哥是骗子!”
韩三郎见她死活学不会吹秸秆和树叶,便费尽心思,给她做了个笛子。
北方是没有竹子的。哥哥是花了好大力气,才弄到一节竹子。
阿福总算学会了吹响,顿时破涕而笑。
阿福后来才晓得,那节竹子是哥哥捡的,路边有个叫花子,持着个破竹竿讨饭,哥哥跟叫花子那捡的。那个笛子是阿福的宝贝,是她唯一一件乐器。虽然吹出来的音很难听。
“我想他了。”
阿福心里难过道:“要怎么才能重新见到他啊。”
他连哥哥的样子都记不清了,可小时候那些事,却记的清清的。每次想起来,心里就会思念。
郭爱女安慰道:“你别担心,总有机会的。”
阿福说:“也许我哥哥他们真的已经死了,否则不会这么多年没有消息。”
“不会的!”
郭爱女赶紧说:“你说了,你哥哥他不会写字,他没法写信。而且,你家乡又离得那么远,他们又不认识宫里的人。想找你也找不到。”
阿福早就看淡了。
“他们都说,我家乡在打仗。六镇起义,人都死光了。”
郭爱女说:“不是的。他们说六镇起义,是你们家乡当地的人,自己造反。是当地百姓杀了镇将和朝廷官员。你哥哥又不是当官的。听说六镇起义平定后,朝廷将那几个镇的百姓,包括你家乡的人,都迁到冀州去安置了。朝廷没有杀他们。”
“我不管。”
阿福弯腰,抱着膝盖:“不管他们在不在,我都要回家乡去看看。要是不在家乡,我就去冀州找。总归要找到的。”
“你一个人这样找,那得多难啊。”
郭爱女说:“你见过乐平王,你干嘛不求求他?六镇那边,安置百姓的名册,户部一定有。让他帮忙查一查你哥哥的去向。这样你去找人也好找些,不用像无头苍蝇似的。”
阿福心想:也对,干嘛不去求乐平王?
可是,人家干嘛帮自己。
而且她出不去宫。
乐平王而今贬了官,几乎也已经不进宫。
“他现在自己都自身难保呢。太后罢了他的官,他现在不受朝廷信任。贺兰逢春又大军压城。”
阿福心想:人家估计都没空理自己。
郭爱女说:“不急,找个机会。他既然认得你,找个机会见到,同他说话。他那么大的人物,必定有通天的手眼,不相信找不着一个人。”
阿福心里一亮:对呀!我之前怎么没想到呢!我自己找不着,乐平王肯定能找着。他是大人物,肯定有办法。
“户部真的有册子吗?”
“肯定有的!”
郭爱女说:“他去查,一查就能查到。”
阿福叹了口气,又有些黯淡的神色。
“你叹什么?”
“现在连出不出的了宫都不知道呢。”
阿福手里托着两片树叶,对郭爱女说:“爱女,你会吹树叶吗?”
“不会。”
阿福说:“我教你。”
阿福捏起一片树叶,轻轻吹奏起来。婉转细弱的曲调,稍远一点便听不见。
“你吹的什么曲子?吹的可真好。”
“北边的曲子。”
城外,贺兰逢春大营。
“博陵公找我?”
贺兰逢春跟元天赐,还在研究作战部署。一个身穿甲胄的青年将军手抱着头盔,大步迈入中军帐。
这人生的蜂腰猿背,高个子,两条大长腿,肤色白皙,俊眼修眉,单看相貌十分出众。贺兰逢春见了脸上大喜,叫了声:“韩烈,你过来。”
这叫韩烈的年轻将军,连忙神态谦恭地上前行礼:“博陵公。”
贺兰逢春眼神跟打量小老婆似的,将这爱将上下瞄了一圈,笑:“不错嘛。看你最近礼仪表现好多了。多学学。长得人模人样,别动不动举止跟个乡野村夫似的,丢人现眼。”
韩烈嘿嘿一笑:“是博陵公教导得好。”
贺兰逢春指着韩烈,得意洋洋向云天赐笑道:“这个人,韩烈,听过没有?先前一直在葛荣麾下,一员猛将,鲜于修礼就是他杀的。被我给招降了。他是六镇人,出身怀朔。六镇起义的时候,卷入叛军,被朝廷安置到冀州,后来跟着葛荣在河北参与起事。我征讨葛荣时,他投了我。”
云天赐笑容温和:“韩将军,果然一表人才。”
贺兰逢春笑:“这些日子被我调.教的顺眼多了。你没见他原来什么样子,邋里邋遢,三天不换衣服,不刮胡子。我这个人,就见不得那种不修边幅的人。但凡让我看到他一天不换衣服,胡子拉碴,我就一脚把他踹出帐去。什么臭烘烘的德性,好意思来见我。现在好,还学会熏香了。”
贺兰逢春笑:“你过来我闻闻你熏的是什么香。”
那韩烈一点也不见外,笑嘻嘻便把袖子伸过去:“博陵公闻闻。听说博陵公爱熏香,末将常闻着博陵公身上香味,因此也学了点。这玩意儿还真是讲究,光名字就几十种。”
贺兰逢春闻了一下,顿时移开鼻子,嫌弃道:“这熏的什么味儿,味道太浓了。熏香的味儿,要在似有似无间,才引人入醉。不是把自己变成香料筒子,那成了腌肉了。”
韩烈嘿嘿一笑:“还是博陵公懂,末将下次记住了。”
“言归正传。”
贺兰逢春道:“我叫你来有事。乐平王殿下今夜要出城来。你带一队人马,去黄河边迎接,务必将殿下安全接到大营。”
韩烈道:“末将领命。”
韩烈正要走,犹豫了一下,又回头。
“博陵公……”
“欲言又止。”
贺兰逢春道:“有话就说,婆婆妈妈做什么。”
韩烈道:“我想求博陵公一件私事。”
贺兰逢春道:“什么?”
韩烈道:“末将有一个妹妹,多年前入了宫,失了音讯。过几日,进了洛阳城,能不能拜托博陵公,替我打听打听她的下落。我怕到时候大军入城,宫中生乱,万一有误伤。”
贺兰逢春摆摆手:“知道了,先去办你的事。”
第9章 图谋
韩烈前脚离开,后脚,守卫又来禀报。
“博陵公,禁卫军武卫营费将军到了。”
贺兰逢春大喜:“快请进!”
一个身影高大,面相沉稳谦恭的中年男子,身穿黑色大氅,头戴黑色风帽,脚步稳稳地进到帐中。贺兰逢春同云天赐一并到帐门口相迎,开怀大笑。
“朗兴兄。”
“博陵公。”
费穆跟云天赐同朝为官,相识已久,彼此见礼。
贺兰逢春兴高采烈地拉着费穆的手说:“朗兴兄啊。从我知道太后派你来迎战,我就知道,我的大事已成了一半。”
费穆不苟言笑,随他往帐中坐定。
他摘下风帽,露出全副面孔。眸若双星,目光精湛:“博陵公别来无恙。”
贺兰逢春给他倒酒,摊手笑:“你瞧我?有恙无恙?好的很!倒是太后她老人家,而今要有恙了。今日你出现在这里,太后她知道了,怕是要气得吐血。”
“我倒不明白。”
贺兰逢春心下纳闷:“太后已经昏聩成这样了?知你我有交情,还派你领兵。”
他提着酒壶:“她莫不是在给我下套?”
费穆端坐道:“太后不容易。而今朝中无人可用。武卫将军之职,一直是我担任,她要是临阵换将,还轮不到我向博陵公投诚,恐怕禁卫军登时就要造反。她当然不信任我,所以她让她的亲信李道规领兵,部署禁卫军作战。李道规那点本事,平日里嚣张跋扈,临事则畏首畏尾,哪里指挥得动禁军。而今求爹爹告奶奶,也没人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