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防着云天赐偷袭,要担心云颢搞事情,还要担心朝中那些心怀鬼胎的大臣,地方野心勃勃的诸侯。
够他犯头疼了。
云郁判断的一点没错。
诏书发出去,陈庆之那边,并无动静。显然,他明知道云郁驻扎在安阳,正在积聚力量反扑,却压根无暇顾及了。云天赐那头收拢了大军,正要攻打洛阳。他眼下不敢离开洛阳一步,也分不出力量攻打云郁。
倒是这附近的百姓,听说皇帝来了,各个跑过来看稀奇。
云郁早上,刚一走出茅屋,就看到外面围了很多百姓。男的女的,老的少的,大姑娘小媳妇,全都用好奇的目光盯着他。都知道当今圣上是美人,但头一次见到活的,可不比纯白的独角兽还稀罕。乐平王的美貌果然名不虚传。他像白玉雕琢出的,身姿修长,形貌昳丽。站在那里,整个脸和身影都似明晃晃的会发光,像把夜明珠揉碎了,渡在他的身上。人看见他,就好像真是看见一只纯白的独角兽,美丽、稀有,珍贵,每一寸发肤都隐隐带着圣光的祥瑞。
高道穆杨逸这些人跟他相处久了都看惯了,知道他是肉.体凡胎,只是看着仙气飘飘而已。但老百姓可没看惯,一时都呆了,反应过来,都眉开眼笑,乐的合不拢嘴。姑娘们看到他的一瞬间,就笑了,羞红了脸,叽叽喳喳地你推我搡,互相窃笑,眼睛里透着跟看到情人儿一样的光芒。小伙子们也羞笑,一个个看的心潮澎湃。那上了年纪的老公公老婆婆,跟看到亲孙儿似的。一老婆婆颤巍巍上来,递给他一只竹篮,篮子里装着满满一大碗豆子干饭,说:“吃吧,吃吧。路上饿坏了,多吃点。”
云郁穿着布衣,身边就十来个亲信,也没有卫队守护,的确不像个皇帝的样子。老人家年迈不懂礼数,以为他被人赶出来,当不了皇帝了,所以拿他当个普通人待。
又有人端给他一碗桂花酒酿,里头煮的汤圆。这人是个二十来岁的青年,很懂礼数,口称陛下,又是敬畏又是爱慕的样子。姑娘们则有的献瓜果,有的献鸡鸭鹅肉,或是自家舂的耙耙,或是自家烙的馅饼。云郁知道普通百姓家别说肉了,连吃到细米白面都是奢侈,这是将家里最好的东西都给他送来了。一时辛酸感动的难以言喻。云郁不肯收礼,这些百姓一定要送,愣是不肯走,云郁没法,只得道了谢收下,又让高道穆给他们银子。百姓们皆不肯收。
云郁驻扎在这,这些百姓天天来送吃的。
安阳郡守周邈,得知皇帝大驾光临,连夜带着几十个兵,来到云郁暂时栖身的茅屋拜见天子。河内几个郡县的长官,也陆续都来拜见。
第78章 后悔
云郁下诏, 给所有随从北狩的功臣,一率加官三级——虽然只是个形式罢了,但这些都是必要的措施, 暂时安抚人心。目的是告诉这些随行的大臣,你们都是有功的, 只要打败了云颢回到洛阳, 这些官爵统统都会兑现。
而远在并州的贺兰逢春, 得知洛阳失守,皇帝出逃,气的也是火冒三丈, 大骂云天赐跟贺兰韬光:“这两个废物, 胆小如鼠!三十万大军,连个洛阳城都守不住!陛下要是有什么闪失,我非亲手剁了他!”
贺兰逢春也料不到陈庆之会攻破洛阳!
得知陛下在安阳, 连忙点了一万兵马,慌慌张张去救援去了。
彼时, 阿福刚回到并州家中, 才不过四五日。陈尚带着他那二十名属下,暂时去了韩烈军中, 跟着他一道共事。阿福刚刚得知有了身孕,心里正欢喜着, 想跟大嫂沈氏学学做小孩衣裳。陆元君要管家,是没工夫做这些的, 沈氏却会一手好针指。家里孩子的衣服, 都是她亲手做的。
才刚剪了个布样子,这天夜里韩烈突然回了家,让陆元君给收拾衣裳行囊, 说是立刻要走,有仗要打。阿福听到打仗的事,耳朵就灵敏,放下手中的针线和剪刀,跟着到了哥嫂的房中,问道:“哥哥,出了什么事情了?”
韩烈一边穿衣服,一边面色凝重地道:“云天赐在荥阳大败,虎牢关失守,洛阳城也被攻破了。”
阿福感觉头顶轰隆一声,惊雷一般:“那陛下呢?”
韩烈道:“陛下出逃了。”
“陛下没事吗?”
“难说。”
韩烈道:“陛下在安阳,诏令天下勤王。可那是半个月前的事了。消息在路上耽误了这么久,今天才传到太原王手中。就算太原王即刻点兵出发,等到了河内又是半个月之后。河内离洛阳那么近,陈庆之随时可能会渡河。陛下身边只有十几个人,怕是等太原王赶到时,陛下的尸首都凉了。”
韩烈来不及说太多,当夜就离去了。
阿福回到房中,好一阵心神恍惚。
她坐在床上,感觉脑子里头空荡荡的。她走的时候,知道云颢和陈庆之正在出兵,也知道云郁正在为战事头痛。但她总觉得这件事对云郁来说,只是面前的一块小石头,一个小泥坎儿。有点挡路,有点碍事,但用点力气,也就一脚踢开了。
她没想到事态的发展会失控,更没想到形势会演变到而今这般山崩地裂的程度。
当夜,陈尚过来辞行:“臣要去安阳。陛下有难,臣得去护驾。”
阿福心中惴惴不安。
“你们都要去吗?”
陈尚道:“是。”
阿福道:“现在就出发?”
陈尚说:“现在出发。”
阿福感觉魂不守舍,心中尽想的是韩烈的话,说他有危险,说他快死了。她觉得自己要做点什么,她心已经全乱了。不可能的,他不会死,他是皇帝,怎么可能轻易死。她需要马上看到他,证实自己的想法——他一定没死,他一定活着,肯定不会有事的。然而腹中生根发芽的种子在不断提醒她——不能冲动,不能冲动。一切只是传言。她要做娘了。她肚子里怀着他们的小宝宝,不能乱来,不能让小宝宝陷入危险。对,他不会有事的,太原王已经派兵去救了。
她努力说服自己,安静下来,平心静气。她失魂落魄对陈尚道:“你们赶紧去吧,不要管我了。”
陈尚说:“姑娘一个人……”
阿福道:“我没事。”
陈尚他们,连夜也出发了。
平静的生活才刚刚开始,她不能乱,不能再重蹈覆辙。她要跟平常一样,吃饭、洗漱、睡觉,平安度过接下来的十个月,准备迎接新生命的降生。
她端了一盆水来泡脚,泡的水都凉了,也忘了将脚拿出来。
陆元君察觉了她的古怪。刚才在房里,韩烈一说洛阳被破,皇帝要没命的事,她脸色就变了。刚还在沈氏的房里做衣服,不声不响就走了。陆元君有些不放心,过来看她。
她坐在床上,双脚插在一盆清水里,脸上的表情呆呆的,看起来很不正常。她这几天本来很高兴的。陆元君走上去坐在身边,先是拉了下她手,感觉她手冰凉凉的。再看她那盆里的水,连热气都没有。
“你这是怎么了?”
陆元君关切道:“你有认识的人在洛阳?”
陆元君又不傻。
只有这个原因,否则她不可能一听说洛阳沦陷就情绪低落的。
本来她不提还好,她一提,阿福克制了半天的情绪瞬间就决堤了。自欺欺人是没用的,她再在心里提醒自己,告诫自己,心已经碎成片,经不起轻轻一叩。心里一急,眼泪自动就出来。
“你怎么了?”
陆元君大惊失色:“到底出了什么事情?”
陆元君连忙拿手帕替她擦泪,伸手拍着她的背:“好端端的,怎么就哭了。”阿福扭头靠到她肩膀上,将眼泪在她衣服上蹭了蹭,突然哽咽道:“我好难受啊,嫂嫂。”
陆元君哄着她:“到底怎么了?”
她没那么爱哭的。
即便是当初被人关到地窖里,差点饿死。即便是被人羞辱,被人打脸扇巴掌,或是被迫离开他,她都没有哭过。
她觉得,那些苦,不算什么。她不是那么娇弱的人,也不喜欢自怨自艾,舔舐伤口。但扛得住不代表就不痛,不代表就不伤心。
积攒了数月的情绪,一时都涌上心头。
陆元君莫名所以,只觉得她这样子怪可怜的。一个女孩子,这么多年在外,不知道经历了些什么。而今又怀了身孕,孩子的父亲,也不知道是谁,更别说负责任。陆元君只能搂着她安慰:“你不是说不在意那个人的吗?一直也没听你提起过。怎么一听到这个消息,就哭成泪人儿了。”
“我没求他什么。”
阿福哭的喘不上气,扭头靠在她肩膀上:“是我自己爱他的。”
“我没指望问他要什么名分。也没想他给我什么。”
她抽噎道:“哪怕往后只有我一个人,只要他过得好便是了。为什么要这样。”
陆元君拿手给她抹着眼泪:“那你到底是爱他呢,还是不爱他呢?既然你们有感情,为何你又一个人回家来?”
阿福哭道:“我以为我走了,是对他好。他可以不用为难,可以做自己该做的事。可是他没有好,他都快要死了。那么多人想杀他,都想让他死,没有人愿意帮他。他一定心里恨死我了。他肯定觉得我是胆小,觉得我怕死,不想跟他送死,才会要丢下他,自己一个人逃走。他肯定觉得我跟那些见风使舵的人一样,抛弃他背弃他。”
他是皇帝,天子。
都说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结果几十万大军没有一个人肯为他打仗的,竟败给区区七千人。堂堂皇帝奔命出逃,身边只有十几个人肯跟随他,该是有多心凉。不止心凉,恐怕都寒成冰铁了。
第79章 歪脖子树
云郁立在帐前, 望着远处漆黑一片的原野。
清冷的月亮悬在一片杨树林的梢头,天上散落着几颗星星,光芒黯淡。除此之外, 一片死寂,看不到任何灯火。
前方有一棵歪脖子树, 他越看这树, 越觉得这树怎么适合上吊。
河阴之变, 一败涂地。而今又被人赶出洛阳,一无所有,惶惶如丧家之犬——换做任何一个皇帝, 都该抹脖子上吊了吧。他怀疑这棵歪脖子树是特意让它生长在这, 目的就是为了等自己有一天走投无路,好来此地吊死的。
命运这回事,上天早就盘算好了。当你以为自己一切够糟糕时, 总会有更糟糕的事等着你。
但他为何、怎么、偏偏就是不想死呢?
大概是从小受的挫折多了。虽然出身贵胄,但父亲被君王所杀, 从小就是皇帝的眼中钉。没有父亲, 家里又穷,没有生计, 母亲节衣缩食抚养他长大。八岁进宫伴读,见惯了太多死亡和杀戮, 看过无数次血溅宫廷的情景。类似云祁、云岫那样的事,他在河阴之变前看过不下三回。有他的仇人, 也有他的恩人。他喜欢的, 讨厌的,最后都逃不掉一个被乱刀砍死的下场,早就习惯了。正是死亡太容易, 所以他才越要好好活。
他知道而今自己,已经俨然是个笑话了。
河阴之变,他已经当了一次笑话,而今是第二次成为笑话。而且比河阴之变还可笑。但他离奇的,并没有十分悲痛,心里反而很平静。他怀疑自己已经脸皮厚到有辱斯文,不知羞耻的地步。又或许,是因为已经没有东西可以失去了。权势、地位,这种东西,本就约等于无。登基这一年里,他并没有享受过帝王之乐。每日只有辛苦劳碌。皇帝富有天下,可自己也没吃过什么好东西,每顿就是两三个菜,时常还吃不下。遇到烦心的事,一整天都吃不进去饮食。每天睡两三个时辰,有时候连两三个时辰都没有。都说皇帝后宫三千,他也想象不来那是什么滋味。他一个月也难得找女人快活一下,大多数时候即便佳人在侧,也感觉有心无力。每天都是累的直不起腰,根本没有心思想那些。亲人……他已经没有亲人了。这样的皇帝,真的是不当也罢,当不成也没什么可惜的。他只是习惯性的活着罢了。除了死亡,没什么是不能承受的。
他望着那棵歪脖子树,一时想了很多。
唯独没想起韩福儿。
韩福儿,对他而言,那已经是梦里的事了。紧绷的精神需要释放,枯燥的人生,需要一点儿调剂。那只是他在兵荒马乱的日月,在索然无趣的宫廷中偶然午睡时所做的一个有些淫.秽的春.梦。他是个男人,他需要快慰,需要同女人调情。醒来就过去了。来如春.梦了无痕,去似朝云无觅处。他而今连做春梦的心思也没有了。
杨逸提着一盏油灯寻觅过来,见他他一个人孤零零站在黑夜里,心事重重。杨逸将灯交给左右,又接过侍从手里的银狐裘披风,走上前,披在云郁身上。
云郁扭头,望着身上的狐裘:“弄干净了?”
杨逸以为他情绪很低落,没想到他语气还挺平和的。这件披风在路上滚了泥脏了,杨逸拿去清理的:“拿马毛的刷子刷了刷,用布沾了水擦拭了,总算干净了。夜里冷,陛下先穿上吧。”
而今也是狼狈,连换身的衣服都没了。
狐裘穿在身上,稍稍暖和了一些。云郁道:“今年是几号了?”
杨逸说:“九号。”
云郁道:“十天了。”
杨逸道:“太原王很快就会赶到的。还有云天赐,驸马那边,说不定就在路上了。再等几日。”
杨逸怕他着凉:“外面风大,怕要下雨了。陛下还是早些回帐中休息吧。”
云郁若有所感,指着前面那棵歪脖子树,吩咐道:“你去,叫上两个人来,把那棵树给朕砍了。”
边上一个侍从不解,插话道:“这树好端端长在这,砍了做什么?”
云郁道:“朕看它不顺眼,砍了吧。”
那侍从见说错了话,顿时不敢吭声了,立刻去找人砍树。
回到帐中,侍从捧来饭食。豆子煮的饭,是百姓家最常见,对贵族来说却是最粗陋的食物,连下人都不吃饿。云郁却并未露嫌弃之色,端着碗速速扒完。那豆壳硬的直梗在嗓子眼里,用了大劲才咽下去。云郁让杨逸点起蜡烛,拿来地图,将高道穆、云微等人叫进帐中,又开始议事。
落英这些天是吓怕了,跟着云郁一块逃命,一路受了奇罪。到了安阳县,又是住在这简陋的帐篷里,夜里蟑螂老鼠出没,吱吱乱响。睡的床被是一股受潮发霉的味,吃的百姓家粗劣不堪的食物,跟吃猪糠似的,吃的她火气是一天比一天大。夜里忧虑的睡不着,躺在床上煎熬,又听到外面一阵“咔、咔、咔”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