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山重叠金明灭——刀豆
时间:2021-01-06 11:03:28

  她气得跳起来,恼怒道:“谁在外面弄得响!半夜里吵的人不得睡觉!”
  侍从进帐来,禀道:“是陛下让砍树的。”
  她听到是云郁让砍的树,顿时不吭声了。
  她皱着眉,气哼哼回到床上,裹紧被子,把头埋在枕头里。
  “我不跟他计较。”
  她愤愤不平地想:“不来找人说话,天天对人家冷着脸。偏偏半夜在那里砍树,弄的响,让人听了睡不着觉。”
  咔、咔、咔。
  一声又一声,经久不歇。
  她揪着被子,心里嘲讽他:“喜欢砍树,你以为你是吴刚么?”
  他是不是吴刚不知道,但她确实像月宫里的嫦娥一般,或许是寂寞的久了,脑子里涌着一串一串纷繁缭乱的古怪念头。那咔咔的声音一直入到梦里,把梦境搅的光怪陆离。
  云郁虽弹尽粮绝,困在安阳,动弹不得,但陈庆之的情况,也不怎么好。云天赐丢了荥阳,大感屈辱,得知皇帝已经出逃,又惊又惧,为求戴罪立功,遂集大军猛攻虎牢关。陈庆之不得不留三千人守卫洛阳,自己另带两千人去增援虎牢关。
  云天赐丢城失地,本是雄心勃勃要报仇,结果虎牢关一时攻不下。拖了两日,陈庆之立刻回师了。云天赐听说这一情况,心里又打起了退堂鼓。
  一招被蛇咬,十年怕井绳啊!
  云天赐听到陈庆之这个名字就发怂,遂跟费穆商议,说:“你带着两万人先去迎战,我在后头观察一下敌情。”
  费穆听到这话,心里也窝火,心想妈的,你观察敌情躲在最后面?人真是不可貌相,这云天赐,看着也是人模人样,奸诈狡猾得很。但这份奸诈狡猾只可用来使坏,玩勾心斗角那一套,真上了战场,还不如一头野猪会拱。费穆气得很,只觉窝囊,畏惧他是上司,又不敢不从,只能硬着头皮去抵御陈庆之。本来商议着,他从正面迎敌,云天赐侧面绕过去抄其尾部,断其后路,结果云天赐一看到陈庆之的白袍军杀出来,吓得撒丫子就跑了,把作战计划忘的一干二净。费穆这边带着士兵,刚拔出长剑,喊了声:“冲啊!”后头就有士兵策着马来报:“将军!云天赐带人跑了!”
  费穆一口老血差点没当场喷出来。
  这还打他妈个屁啊!费穆气的指天骂地,当场扔了剑。
  降了。
  这一仗败的,陈庆之大名更是响彻中原,民间的小儿都在传唱起儿歌了:“各军大将莫自牢,千军万马避白袍。”
  云天赐这回死也顾不得了,连忙渡河,带着两万残兵败将,往安阳投奔云郁。
  云郁见到云天赐,显然是大发雷霆,把他骂了整整一个时辰,骂的是狗血喷头,唾沫星子横飞,骂的口水干了嗓子都哑了。云天赐跪在地上是痛哭流涕,一帐的侍从,将士,皆不出声。
  云天赐的罪名,杀头都该了。只是他是太原王的人,又是宗室的亲眷,谁也不敢说这个话。
  云天赐抹着泪,一边请罪,一边甩锅,一边邀功:“臣自知丢了洛阳罪该万死,一心将功赎罪。”
  “臣跟费穆带了四万人攻打虎牢关,没想到陈庆之亲自来救援。臣本打算跟费穆前后夹击,必能攻克陈庆之。哪知费穆怯敌投降,使臣首尾不能相顾。只得率军遁走。”
  反正费穆投敌了,这人已经是该死的,云天赐索性把罪名都推到他头上:“臣担心陛下在安阳,恐遇敌人偷袭,遂赶紧渡河前来护驾。臣罪该万死,请陛下治臣的罪。”
  咚咚磕头。
  云郁表情狰狞,恨不得将他碎尸万段。
  杨逸也知道云郁没法杀他,只能在一旁劝道:“丢城失地,也非是云天赐一个人的过失。而今正是用人之际,陛下就饶了他,给他机会,来日将功补过吧。而今满朝文武都投降了云颢,云天赐虽战败,却没有投降敌人,足见他对陛下的忠诚。”
  丢成失地,害得皇城都丢了,皇帝都差点没命的败军之将,云郁不但不能杀他,还得感激他没投敌。
  何其荒唐。
  然而眼下就是事实。
  要杀了云天赐,他身边更是连一个人都没有了。亏得他还带了两万人来,否则就身边十几个人,随时被陈庆之灭掉。
  云郁忍着气,心想:秋后算账。
  杀千刀的王八。
 
 
第80章 起由
  云天赐满嘴假话, 云郁何尝不知道?
  反正费穆也投降了,找不到人对质,可不由着云天赐任意编排。然而他对费穆也着实是怒火中烧, 忍无可忍了。从河阴之变,他向贺兰逢春献计杀人, 惹出大祸, 到而今战败, 投降云颢。
  云郁动了杀心。
  他若无其事,暗地里指使人匿名给云颢写了一封书信。
  河阴之变,乃费穆在贺兰逢春耳边进言。当时并无外人在场。此事只有贺兰逢春、费穆和云郁三个人知道。
  回到洛阳的当夜, 贺兰逢春曾私云郁。
  那天夜里是在太华殿, 云郁寝宫,贺兰逢春愧悔万分,跪在地上叩首请罪, 解释杀人的原由:“此事是武卫将军费穆在臣面前提的议,说要杀人立威。否则洛阳朝士之众, 若不诛罪, 恐生后乱。臣以为费穆是陛下亲信,此言必是陛下的意思, 所以才一时糊涂,铸下大错。”
  事发后, 费穆也亲自进宫,叩首请罪, 也是痛哭流涕:“臣一心一意只为陛下计。而今四方动荡, 时局悬危,陛下仓促继位,万事未备, 人心思变,各怀异志。若不狠心铲除,一次干脆将他们收拾服帖,一旦太原王离京,便会祸起萧墙。届时,不但陛下性命有危,恐怕宗庙倾覆,社稷不保。陛下难道忘了太后和先帝的前车之鉴?外人都说我魏国这些年是女主专权,太后执政。旁人不清楚,陛下难道会不知,太后当政这几年手里何曾有半点实权?不过是一边靠宗室,一边靠外戚。结果宗室外戚一个个骑到她头上,差点要了她的命,最后谁也靠不住了,只能靠小人。而今落得这般下场,不但尸骨无存,反遭天下骂名。陛下见了怎不惊心。”
  多么忠诚,多么耿直的一番话,然而云郁心里只是冷笑。
  一身寒意。
  心寒。
  倒不是认为费穆说了假话,或是背叛他。而是他听到费穆辩解之词的那一刻意识到,这世间并没有真正的朋友、同道,只有立场和利益。他瞬间想起孔子所说的四个字:巧言令色。
  他自己也是巧言令色的人,但自问有底线,并不作恶。那只是他的处世之道,而非用来粉饰恶行。
  外人揣测,说费穆投靠了贺兰逢春,他知道那不可能。
  费穆跟贺兰逢春有交情,但绝不是一条船上的。
  河阴之变会发生,根本原因是以费穆为首的禁卫军势力,想借贺兰逢春的手,来打击士族和文官。
  这其实是朝廷一直解决不了的一个难题。
  自孝文皇帝太和改制以来,魏国便形成了文武分立的格局。孝文皇帝定立门阀,确立贵族。贵族其实本就存在,但孝文皇帝通过诏书,用皇权的名义给予其合法性。规定,贵族身份可以世代相袭,官爵可以子孙相继。当时是因为孝文皇帝迁都,想借此拉拢中原士族。然而造成的后果孝文皇帝恐怕自己也没想到。多年来士族体系不断膨胀,逐渐演变成一个巨大而臃肿的怪胎。贵族凭借家族的力量,聚集人口,兼并土地,小到乡里县邑,大到一州一郡,成为当地的土豪。他们享受着朝廷的优待,所种的田地,一分一厘都不用交税。
  若说兼并土地的恶果是隐性的长期的,要累积数代才会显现,政治上的特权,则危害更直接。贵族在朝中做官,且可以不断安排自己的子孙、亲戚入朝为官。甭管这人是是痴的傻的,还是脑子有毛病的,连猪都不如,只要他是贵族出身,就有资格出仕做官。这些贵族子弟,一到了十五岁,就开始往吏部那具名,等着吏部给安排官职。这些贵族往往又家大业大,一个丈夫娶一群妻妾,生的一堆儿子孙子,长大了,都伸手问朝廷要官。这些儿子孙子成了婚,又生一大群子孙,只用了几十年,数量就累积到了惊人的程度。正光年间,在吏部具名,等着朝廷安排官职的人已经排了上万人。朝廷本就是世袭官,一个贵族只要出了仕,就会干到老干到死,得等上一批人死了,下一批人才有机会。于是许多人等一辈子,等到头发胡子花白,才勉强得到一个小吏的职位。至于后面更年轻的人,恐怕等到死也轮不上官职,这着实有些吓人。
  贵族子弟不论德行高低,不论有才无才,只凭出身做官,带来的另一个严重问题,就是吏治腐败,贿赂公行。吏部腐败造成政局黑暗,百姓民不聊生,农民起义时时爆发。
  等朝廷意识到这个问题的严重性时,已经晚了。帝国已经整个贵族体系融为一体。剜它,就是在自掘根基。
  剜不了。
  只能不断加固,如饮鸩止渴一般。
  贵族们不满。
  本来朝廷选贤任能,该由朝廷主宰,哪轮得到官员伸手讨要?但太和诏书给了这些贵族生来的特权和继承父辈官爵的合法性。贵族子弟习惯了游手好闲,飞鹰走狗的日子。他们以为自己不用付出任何努力,只要吃吃喝喝,混到十五岁,就可以得到个一官半职,妻妾成群,逍遥一世。然而事实上朝廷的官位空缺甚少,根本轮不到他们头上。这些贵族子弟不事稼穑,又没有任何存生的手艺,一旦当官成了泡影,只靠家族分给的一点微薄田产,别说丫鬟仆婢了,恐怕养活连妻儿都难。他们生活陷入了困顿,就会把气撒到朝廷头上,觉得这一切都是朝廷导致的。因为朝廷有人窃居高位,因为朝中有小人,徇私舞弊,害他们做不了官,害他们生活艰难。
  于是,煽动民变,不服朝廷的管制。贵族门阀控制的魏国基层,只要地方一个或几个家族联合起来,就能煽动一整个州郡造反叛乱。
  朝廷也害怕如此失了人心。当时太后掌政,就此问题,逼吏部拿出良策。吏部尚书遂上了封奏疏,提了个建议,禁止武人入清流。武将不得以军功成为贵族,武将的后人不得以恩荫入仕。本意是解决这些贵族士族出身的人入仕问题,然而这个提议却是以牺牲武将的功名仕途为代价的。本来太和改制后武将的地位就严重下降,升迁困难,而今又禁止武人入清流,这是绝了武人的门户。
  这封奏疏一出,彻底激化了矛盾。
  当时禁卫军数千将士,齐聚到吏部尚书的宅子外面叫嚣嚷骂,放火烧了尚书宅子,并将吏部尚书活活打死。
  满朝文武噤若寒蝉,太后也吓坏了,顿时不敢在提这话。堂堂吏部尚书,被人放火烧宅,打死在家,死了也就死了,没人敢替他申冤。
  禁卫军跟朝中文官士族的仇是早就结下了的。双方互相憎恨,又同时憎恨朝廷,觉得朝廷软弱无能。禁卫军觉得朝廷应该削弱那些贵族士族的权力,提拔武将,任用贤能,这个贤能就是自己。而文官士族们觉得这些当兵的人心怀不轨,绝不能重用,否则会拥兵自重,威胁君王。
  朝廷自然是忌讳武将权力太大的,更何况哪个为政者会傻到彻底抬举一方,消灭另一方?为君之道无非就是讲求个平衡。朝廷解决不了这个矛盾,政局的动荡加剧了撕裂。
  这已经不是私人恩怨,而是群体的仇恨,势必导致无差别的屠杀。利用贺兰逢春的手,借刀杀人,打击士族文官,间接提高禁卫军武将的地位,这才是费穆的真正目的。
  五年前。
  云郁十九岁,时任中军将军。这个职位甚高,禁卫军的最高官。他能在十九岁坐上这个位置,跟魏国朝廷选官不论年齿、资历、才能,只论出身有关。当然,也靠他自己。
  毕竟皇帝不是傻子,这么重要的职位,不是谁都能当。那么多出身显贵的宗室子弟,别人都籍籍无名,包括他的亲哥哥云祁,当了多年的宗正少卿,始终也只是个五品,没机会升迁。偏偏就他,年纪轻轻,就官高位显。
  云郁是所有宗室子弟中品德、才华最出众的一个。
  他聪明,自幼好学,有过目不忘之能。十五岁担任黄门侍郎,替天子草写诏书,援笔立成,论文采,朝中无人能及。而且人情练达,很得士族拥戴。皇帝也喜欢他。他跟皇帝从小一块长大,称得上青梅竹马。
  费穆时任武卫将军,云郁是他上司,两人便是在那时候相识的。费穆这人性情刚直,是禁卫军中少有的能作战的将领,云郁同他性子投合,一见如故——云郁就是那种人,他跟谁都一见如故。遍地都是知己,海内都是莫逆,宛如一位政坛交际花。
  朝局黑暗,他跟费穆,都是有志之士,私下常常会在一起谈心。他们都认为而今国运衰微,跟朝廷重文抑武有关系。云郁觉得朝廷应该限制士族的权力。限制士族扩张,遏制土地兼并,提高武将的地位,进行兵制改革。费穆非常欣赏他,非常认同他的看法。天子驾崩后,以费穆为代表的禁卫军势力都支持云郁登基。
  但费穆做的太过了。
  为了禁卫军的利益,已经不把魏国的生死存亡,不把天子的性命当回事。这些所谓的天子亲卫,实则无一个忠诚,无一个可靠,只把皇帝当成实现自身利益和诉求的工具。
  云郁当时没杀他,并非信了他的花言巧语。而是因为当时朝廷遭受重创,最要紧的是收拢人心,不宜再增添杀戮,扩大事态。加上当时不宜把火烧到禁卫军的头上,使自己更加孤立。
  而今他既投降了云颢,云郁的最后一点忍耐也就耗尽了。
  作者有话要说:  这章有点枯燥。之前有小伙伴疑惑,费穆为什么那么做。河阴之变是全文中的一件大事,影响了整个故事走向,为什么会发生我想我还是解释一下。因为它不是正常情况下会发生的事。
 
 
第81章 搅浑水
  雨夜。
  陈庆之一身白袍, 风流儒雅坐在帐中。他面前摆着一副棋盘,手里执着一枚棋子,正要落下, 费穆被两个士兵押着进了帐中。陈庆之目不转睛盯着棋盘,摆了摆手, 示意人给他松绑。
  费穆虽投了降, 面色倒是不卑不亢, 嘲他:“将军这时候,还有心情下棋。”
  陈庆之笑了笑:“我军正是大胜之际,我为何不能下棋?”
  费穆不以为然道:“云天赐是什么东西?将军胜了他, 实在不算什么本事。贺兰逢春的大军已经在路上了, 兴许几日就到,他才是将军的敌人。”
  陈庆之淡定从容地笑道:“你说的有理。所以我半月前,已经上书我大梁国的皇帝陛下, 请求增派两万援军。估计近日就会有回音了。听说贺兰逢春是你们魏国的名将,我倒真想和他较量较量, 看谁胜谁负。”
  这一仗, 会载入史册吧。
  陈庆之已经摩拳擦掌。打败贺兰逢春,亲手擒住云郁。他会真正成为跟韩信一样的名将, 纵横中原,再无敌手。多少年, 从三百年前,晋室南渡, 偏安江左以来, 有多少南朝名将试图北伐,收复中原,结果只能无功而返。而今轮到他陈庆之。他要改变这个历史, 建立不世之功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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