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邀费穆坐下,下棋。
因下雨,不能行军,二人遂坐在帐中谈天。边上,红泥小炉烹着热腾腾的香茶,陈庆之笑对费穆说:“你一定没有喝过这茶。这是我们南方的茶。你们北方人都喜欢食酪。”
费穆周旋应对着,知道他是有话要说。
陈庆之道:“我挺好奇,你们魏国原来的那位皇帝,他是个什么样的人?”
费穆道:“陛下仁德之君,是英明之主。”
陈庆之对这个评价笑了。
“既是仁德之君,英明之主,那为何还会众叛亲离呢?你已经投降了新皇,再说这话,可违心呐。”
费穆坦然道:“只因天下人不畏仁德,只畏豺狼虎豹。”
陈庆之笑:“你的意思,我是豺狼虎豹?”
费穆道:“对魏国的百姓而言是如此。”
陈庆之道不生气,问:“那你觉得跟新皇相比如何?”
费穆道:“北海王相较乐平王弗如远甚,没有可比之处。乐平王其人貌柔心壮。我自他少年时便与他相识,知他为人。乐平王相貌皎若云间月,皑似山上雪,性子却如松柏,最是刚硬。至于北海王,不过比驴好一些,勉强算得上个骡子吧。”
陈庆之对他这番言论相当的惊讶。
“你既看不起新皇,为何还要投降呢?”
费穆道:“我投降的是将军,非是北海王。将军怎么不想?而今中原,无人不惧将军的威名。北海王昏庸无德,实际的权力该将军执掌才是。只要打败了贺兰逢春,再假以时日,将军必定会是中原之主。且不说北海王,连萧衍也不必放在眼里。”
“你好大胆!”
陈庆之登时怒道:“你是在挑拨离间,想让我背叛梁国,破坏我南梁君臣的关系?我对梁国忠心耿耿,绝无二心,岂容你在这胡言乱语,放肆诋毁,直呼我皇帝陛下的名讳?”
费穆道:“将军忠诚,贵国的陛下可不见得这么想。”
陈庆之嘲讽道:“你以为天下的臣子都同你魏国的臣子一样,朝三暮四,贪生怕死,会背叛君主,毫无气节?我陈庆之生是梁国人,死是梁国鬼,今生今世都不会背叛君王。我绝不会做任何对陛下不义之事。”
费穆谦退道:“将军果然是忠义之人。”
陈庆之对那句话有些芥蒂,但也没对他怎么样。数日之后,大军回到洛阳,陈庆之进宫禀事,汇报战胜还有受降的情况。云颢听说他把费穆带回来了,道:“朕要杀了此人。”
陈庆之有点意外:“陛下,费穆是在臣的手下投的降,臣答应了不杀他,这样出尔反尔,恐怕不好。”
云颢一身的酒气,衣衫不整。陈庆之正说着,他突然着了怒,抓起案上的宝剑□□,张牙舞爪冲陈庆之挥舞着,像个发怒的狮子一样龇牙咧嘴道:“朕要杀了他?听见没有?他跟贺兰逢春是一党。是他向贺兰逢春进的言,屠杀了我宗室上百人,朝臣数千。朕要他血债血偿。”
陈庆之道:“陛下是听谁说的这件事?”
“朕不用听谁说。”
云颢厌恶道:“朕知道,一定是他。”
陈庆之见他态度坚决,也不好再劝。
费穆等在殿外,本是等着在陈庆之后,好进殿去请罪的,没想到等来的是一道杀令。陈庆之先出殿来,费穆上前,欲同他说话。陈庆之欲言又止,看了他一眼,道:“费将军,抱歉了,陛下心意已决,我也是爱莫能助。”
费穆感觉他语气古怪,道:“将军,出了什么事?”
没等陈庆之回答,几个武士出殿来,其中一个首领的太监,宣读了圣旨,问:“费将军,今夜就是你的死期了,你有什么遗言吗?”
费穆眼睛瞪的铜铃一般,大声叫道:“我要见陛下!”
他发现宣读诏书的人,正是宦官黄瑾。
黄瑾是云郁身边的人,没想到这么快就又成了新皇的亲信,真是让人吃惊。黄瑾用一种冷漠的目光瞧着他:“陛下不见你。陛下说了,看见你恶心,让你直接去死。”
费穆一时回不过神来,万没料到云颢会杀他,想思索怎么回事却已来不及。
他没想到云郁。
他记忆中,跟那位乐平王的第一次见面,是在宫中。这人当真是极有魅力,俊美如天神,不论男女,见了他都挪不开眼睛去。费穆是打心眼里喜欢这人的。云郁素来温和,没杀过大臣。
武士上前来,推着费穆去贞顺门砍头。
不一会,就提着个血淋淋的人头回殿复命了。陈庆之见情景,叹了口气。
陈庆之回了洛阳,就有人在他面前告云颢的状。
云颢登基的这些日子,根本就不理朝政。奏章成堆了也不批,全丢给太监黄瑾。自己成天就是在宫里饮酒寻欢,把那些宫女关到自己的寝殿里,昼夜宣淫,直把皇宫变得如同妓院一般。陈庆之想起费穆说他“只比驴强一点”那句话,心里只是无奈摇头。
他按兵不动,等着南梁的援军到达后,再将云郁跟贺兰逢春的残余势力一网打尽。然而几日之后,他等到的是皇帝的诏书。萧衍命他留在洛阳帮助云颢,追剿云郁的残余,但并没有给他增派一丝一毫的军队。
陈庆之懵了,问传诏的宦官:“我这里只有七千人,怎敌得过贺兰逢春?陛下务必要给我增派援军,否则我就成了孤军深入,一旦陷入重围性命难保。”
宦官告诉他:“云颢给陛下也写了信,说不需要增派援军。陛下听了他的话,遂没有再派遣军队。将军好自为之。”
这宦官像是嗅到了什么,传完旨,连夜都不歇,忙不迭的就跑回江东去了。
陈庆之完全没料到会是这个结果。
临出发前,萧衍告诉他,让他去打头阵,后续兵力若不够,会再给他增派军队,所以他才无所畏惧地护送云颢北上了。而今援兵成了空谈,朝廷不派兵了。
陈庆之后背有点发凉。
他知道萧衍不继续派兵,名义上是因为云颢的奏疏。云颢说的不需要派。可萧衍凭什么听云颢的呢?云颢是个外人,他才是梁国的臣子,是萧衍得力的干将。萧衍怎么会相信了云颢的话,而拒绝给他增兵呢?
只有一个原因,那就是,萧衍不信任他了。
这个猜想,让他头皮发麻,浑身起了鸡皮疙瘩。如若主将孤军深入敌国,却遭了自己君王的猜忌,会是什么结果?他想不通,怎么会呢,怎么可能发生这样的事。他宁愿自己意会错了。绝不能这样!他厚着脸皮再次向萧衍请旨发兵,奏疏中,将云颢狠狠告了一状,把他这段时间酗酒、淫乐的劣迹大肆渲染了一通。又一再强调贺兰逢春战力凶猛,非同一般的敌人。
梁国皇宫。
皇帝萧衍接到了这封奏疏,轻飘飘的扔在一边,没有再理会。
宦官好奇,小心翼翼问道:“陛下,陈庆之说的怕是真的,为何不给他增兵?只要打败了贺兰逢春,陛下就能收复河山,统治中原了呀。”
六十五岁的萧衍,头发胡子花白了,精神倒是矍铄,身子骨看起来十分健朗。听到宦官的话,他只是微微一哂,脸上的皱纹蹙起来:“你野心倒比朕还大,还想统治中原。云颢无才无德,做不了中原之主,朕何尝不知。中原势力错综复杂,朕还没那个本事。真要统一中原,二十万、三十万大军都不一定能办得到。仗还没打胜,倒把梁国拖垮了。陈庆之异想天开,想凭一两万人就在中原站住脚很,朕看他是痴人说梦。即便他真有那个本事,到了那天,也不甘心再做我梁国的臣子。朕何必给自己培养对手。”
宦官不解道:“那陛下为何还要让他护送云颢回魏国登基?”
萧衍道:“之前的魏国皇帝,是个有为之君。他才二十出头,而朕已经年逾古稀。他年富力强,又勤政果敢,若让他统治魏国,魏国势必越来越强盛。太子的才干实不如魏帝,来日朕若崩了,太子恐怕会败在他手下。朕不如先除去这个心头之患。”
宦官道:“可是眼下若不给陈庆之增兵,陈庆之怕是要败了。”
萧衍不以为意:“这人已成气候了,你以为要除去他那么容易?朕不过就是恶心恶心他。给他添添堵,把中原这潭水彻底搅乱,让他魏国晕头转向。朕只用一个云颢,加上陈庆之七千人就占领洛阳,将他的三十万禁卫军击溃。他苦心锻造的七万亲兵,才刚成型,还未形成战斗力,也被打散了。朕的目的已经达到。接下来不论他和陈庆之谁胜谁负,朕都喜闻乐见。”
宦官眉开眼笑:“陛下不愧是陛下,果然高明。”
作者有话要说: 萧衍:请叫我搅屎棍,靴靴。看你不开心我就开心。
云郁:呕,老不死的。
第82章 陇头流水
云颢坚持不让萧衍增兵, 无非是害怕陈庆之坐大。他现在是魏国皇帝,身边留着这么一个人,已经是如芒在背了。再让萧衍给他增兵, 自己这个皇帝还当不当了?那不完全就成了他梁国的傀儡?云颢认为自己的皇位已经稳当,他现在最担心的不是怎么打败贺兰逢春, 而是打败贺兰逢春后, 要怎么对付南梁。
这个局面, 对云郁来说,是一个转机!
恰好这时,贺兰逢春也带着大军, 赶到了安阳。
云郁听到消息, 喜出望外,三更半夜从床上爬起来,亲自到帐外去迎接。
云郁这些日子, 天天盼着贺兰逢春。盼的吃不下饭睡不着觉,盼的肝肠寸断, 跟大姑娘盼上轿, 跟小寡妇盼亲郎似的,简直是望眼欲穿。
贺兰逢春一路赶来, 也是心急如焚。路上片刻也不敢耽误,连着好几天没睡觉, 生怕来迟了一步,这小皇帝要误送了小命。及见了面, 四眼相对, 贺兰逢春见他衣衫不整,身穿着亵衣,估计是刚从被窝里出来的, 头发也没束,也没戴冠,只用个发簪随意地挽了一下。穿着木屐,这大晚上的,脚丫子被冷风冻的雪白,颜色跟冰块一样。那样子活像个被人撵出家门的私生子!雪白的脸上还带些凄凉之色,两眼湿润,眼泪几乎要夺眶而出,像是大忧又像是大喜。
而贺兰逢春呢,一路赶路也是赶的胡子拉碴,满嘴风沙,形象跟个野人一般,及见他那两眼泪汪汪的模样,也不知咋的,就跟看到自家的熊孩子在外面被人打了一顿一般,生气之余,竟然有点点心疼???贺兰逢春被这个念头闹的有点鸡皮疙瘩。然而确实也是怒从心头起。那自己儿子再熊再不好,自己打得归自己打得,外人岂能打得?又心道:我他妈这么想当皇帝,我都还没把他赶下皇位,撵出洛阳呢。我还乖乖地给他磕头下跪,把他当大爷供着,陈庆之云颢,你们这些个王八蛋,你们就敢把他欺负成这样,跟个小流浪狗似的。狼心狗肺!可真下得去手!
君臣相逢,热泪盈眶,跟牛郎会织女似的。
贺兰上前逢春立拜道:“臣护驾来迟,让陛下受惊了。”
“朕就知道太原王会来。”
云郁搀扶起他,声音有少许嘶哑:“看到太原王,朕心里的石头就落下了。”
贺兰逢春痛心疾首:“臣一时不在洛阳,竟发生这样的事。”
“先不说那些了。”
云郁控止住情绪,忙唤左右:“太原王赶了这么远的路,必定是累坏了。快给太原王备饭,准备热水沐身。”
云郁兴高采烈,或许是这段日子受的恐惧煎熬太多,此时见到贺兰逢春,只如见到了亲人一般,一颗心喜从天降,瞬时间新仇旧恨全忘了。
韩烈、陈尚等人也到了,依次过来见礼,云郁看到他们,心中微微惊愕了一下。
他想起韩福儿了。
韩福儿是韩烈的妹子,陈尚是他先前安排去护送韩福儿回并州的,而今都来了安阳,那她呢?这个念头只是在心里一转,就立刻下意识地撇开了。
他而今无心想这些。
云郁面朝众将,说道:“尔等忠臣,护驾有功。等打败了陈庆之,朕会重赏的。军士们就地扎营,今夜暂行休整。”
将士领命去了,安排扎营。云郁拉起贺兰逢春的手:“太原王先到朕的帐中休息就坐。”又命侍从:“去告诉皇后,就说朕的岳父到了。”
贺兰逢春被安排在皇帝的帐中洗了澡,用的是皇帝洗澡的木桶,皇帝擦身的棉巾。他洗澡的过程中云郁就在帘幕外面同侍臣说话,安排人准备酒饭。贺兰逢春闹的怪不自在,跟个黄花大闺女似的,居然有点不好意思。不一会,云郁掀开帘子进来,问道:“岳父可有换身的衣物?”
贺兰逢春正洗完没衣服穿,被他闯进来,闹了个满脸通红:“臣来的匆忙,不曾带衣服。”
“朕想也是。”
云郁道:“朕的衣裳,给岳父暂且穿着。”
让侍从拿了衣服进来。
贺兰逢春穿上衣服,感觉这美人的衣服都是香的。
云郁那一口一声的岳父,贺兰逢春面上愧不敢当,实际被叫的骨头都要酥了——当然,等他穿上了衣服以后,立马就恢复了太原王的威严。
侍从进帐禀报道:“陛下,太原王,皇后到了。”
落英见到父亲,高兴的跟什么似的,云郁面带微笑,牵了她手:“见了就好了。皇后先回帐中休息,朕今夜跟太原王有重要事商议。”
打发了皇后,云郁即刻召来了高道穆、杨逸、云徽等人。还没开始议事,侍从又禀:“上党王云天赐,同贺兰韬光在帐外求见。”
贺兰韬光,自从丢了虎牢关,便不敢来见云郁,知道是死罪,生怕云郁一怒之下杀了。他这段日子一直躲在云天赐的军营中,直等到贺兰逢春到了安阳,才忙不迭地来请罪。
云郁听到贺兰韬光,皱着眉,大是嫌恶。
贺兰韬光进帐来,跪在地上就是一顿痛哭流涕。贺兰逢春劈头盖脸就是骂,口水喷他一脸:“你还有脸在这哭?陛下让你守虎牢关,这么重要的地方交给你。你却胆小如鼠,关键时候弃关而逃,致使洛阳失守。”
“你该当死罪。”
贺兰韬光痛哭道:“臣自知是死罪,臣愿意领罪。请陛下,太原王务必为臣弟报仇。虎牢关失守,臣弟贺兰煦之被陈庆之所俘,押往洛阳。云颢丧尽天良,竟将臣弟千刀万剐凌迟。听说武卫将军费穆,也被他给杀了。太原王一定要为臣弟报仇,臣弟此番是为国捐躯。臣弟死的凄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