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福点头:“我知道他是下定了决心才会这样说。”
韩烈道:“先不论皇后。皇后虽嚣张跋扈,性子善妒,毕竟只是个妇人。陛下真要宠你,纳你为妃嫔,她也不过一哭二闹三上吊。但你知不知道?太原王是容不下你的。魏国立太子,素来讲究立长。但而今太原王势大,一心揽权,他的心思,是人都明白。太子必须由皇后所出,当初陛下登基前,太原王和他谈判,就已经表露了这个意思。你若生女儿还好,若生了儿子,那时该怎么办?太原王绝不会容许一个非贺兰氏血脉的皇长子存在,包括皇长子生母。”
阿福道:“我知道。”
韩烈道:“哥哥而今还要靠太原王立足,咱们势单力薄,绝无力量跟贺兰氏相抗衡。太原王若要一意孤行,陛下也保不了韩氏。”
“我知道。”
阿福道:“我所以我没对任何人说。”
韩烈脑子转的飞快,边思索边道:“此事切莫声张。你现在不见陛下是对的。他眼下这一仗都胜负难料。这一仗若战败,他这个皇帝位子就彻底泡汤了,恐怕命都保不住。你妇人家,不知道轻重,这种时候还不要命跑过来。如果让云灏坐稳了皇位,太原王到时无可奈何,只能率军回并州去。他留在洛阳还有实权,还称得上是皇帝,一旦去了并州,可就是太原王掌中的傀儡,砧板上的鱼肉,废立宰割,生死由人。”
“哥哥。”
阿福敏锐地捕捉到了韩烈话中潜藏的含义:“你的意思,太原王他已经做好了撤军回并州的准备。他根本不是诚心来替陛下打仗的,他压根没打算要帮陛下夺回洛阳?”
“军事机密,我本不该告诉你的。”
韩烈作为太原王的心腹,怎么会不知主子的意图?他皱着眉:“太原王已经放弃了河南一带。即便夺回洛阳,也不过是为天子做衣裳,对太原王并无多大益处。并州是太原王地盘。太原王早就想迁都,而今正是机会。先迁都并州,再寻机南下,攻打云灏陈庆之,一箭双雕。不然你当太原王为何才带这点人马?”
第86章 相忘
阿福道:“那哥哥呢?哥哥也支持太原王?”
韩烈道:“我本就蒙太原王提拔重用, 自然支持太原王。”
阿福道:“若这一仗战败,陛下就别无选择,不得不答应太原王迁都。到那时, 云颢和陈庆之占据洛阳和中原,太原王则占据并州, 挟天子以令诸侯。魏国彻底四分五裂。陛下失去权柄, 成为贺兰逢春掌中的傀儡。”
这是最有可能的结果。
韩烈已有预料。
他只是没想到阿福会怀有云郁的骨肉。
“哥哥。”
阿福道:“如果陛下真的丢掉了河南河北, 丢掉了洛阳,失去天子的权柄,成了太原王的傀儡。那你我该如何自处呢?我肚子里怀的是陛下的骨肉, 他也是你的侄子。若陛下丢了命, 你的妹妹,和侄子,就没了指望。”
韩烈面色凝重, 道:“你让我想想,想想怎么办。”
“你我都改变不了太原王的想法。”
阿福道:“可不论怎样, 恳求哥哥, 看在自己的亲妹妹,还有她肚子里怀的是龙种的份上, 务必竭尽全力,替陛下打赢这一仗。如果我生的是个儿子, 哥哥你就是国舅。你的侄子,将来可能是太子, 是皇帝。哥哥不要再寻思退路了。哥哥此番必须跟陛下同进退, 这一仗只能胜,不能败。”
韩烈没想到小妹的态度这样坚决。
“他这般对你了,你还为他说话?”
韩烈低声道:“魏国如今已经是朽木难支, 大厦将倾。明眼人都看得明白。云灏入洛,三十万禁卫军,败在陈庆之七千人手上,这还不明显吗?但凡帝国上下有一个人肯拿起武器,为了魏国而战,都不会是现在这个结果。可惜,一个人都没有。没人为他作战,陛下人心尽失。”
阿福听到这个话,感觉一阵义愤填膺。
“哥哥!”
她生气道:“陛下人心尽失,是谁造成的?朝廷和禁卫军皆投降了云灏,难道不是因为你们?没人为陛下作战,难道不是因为你们和太原王在河阴做下的事太过残暴不仁,让天下人寒了心。他们反对的根本不是陛下,而是太原王。你们而今把责任都推到陛下的头上,说的仿佛是因为陛下无能,才致使云颢入洛。哥哥,凡人说话做事,要凭着良心。”
她一时止不住口,也不知道哪里来的愤怒,滔滔不绝:
“谁不知道云灏无才无德,愚蠢昏庸,根本就不配为帝。陈庆之,他一个南边梁国人,狼子野心,奉萧衍之命,来侵略我魏土,插手我魏国的内政。哥哥也不想想,天下人凭什么支持他们?无非是因为天下人觉得哥哥你们和太原王,在河阴做下的事,比云灏、比陈庆之还可恨。”
“咱们都是魏国人,本是同胞手足,可而今自己同胞恨你们,超过了恨陈庆之这个野心勃勃的梁国人。哥哥,你们便不反省一下吗?”
几句话犹如当头棒喝,说的韩烈一阵醍醐灌顶。
“陛下跟云灏,孰优孰劣,天下人一眼便成分辨。他们有什么理由不支持陛下,而去支持云灏这种人?你清醒一点吧,哥哥,而今根本不是陛下在中原没有容身之处,是太原王在中原已经没有了容身之处。你还指盼他能当皇上,让你跟着沾光?这仗若败,陛下丢了尊位,你们都是丧家之犬。无论我与陛下私情如何,他是个好皇帝,有志气,有能力去作为。云灏、陈庆之,或是太原王,无论谁窃居尊位,于百姓都是祸非福。”
韩烈心慌慌道:“你别说了,你怎么跟你嫂子一样。”
韩烈道:“你以为我没想过这些吗?”
“可我是太原王的人,从河阴之变起,就跟太原王在一条船上。陛下当初可是恨不得杀了我,我到现在都记得他那眼神。你当他现在对我略施小计,说几句不计前嫌的话,他就真的会接受信任我吗?你不了解他。咱们陛下,最擅长的就是口蜜腹剑,当初羊敦的弟弟羊侃造反,投降了南梁。陛下加封他为骠骑大将军,让他永镇兖州,羊侃不接纳,反而斩杀魏使。陛下担心羊敦也跟着造反,写了一封情真意切的书信,将羊敦骗回洛阳。人一回来,就给下了大狱。亏得羊敦是个忠臣,审来审去挑不出刺儿,陛下这才放了他。你哥哥我在他那,属于是有前科的。我要是信了他的鬼话,说不定哪天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
阿福道:“即便如此,这一仗也不能败。哥哥,而今是破釜沉舟的时候了。”
“我心中有数。”
韩烈点头,走上前,搂着她的肩膀,拍了拍:“你既有了身孕,这段日子就待在我这,哪也别去,好好休养身体。还是那一句,此事切莫让任何人知道。”
韩烈将煮好的粥盛起来,递到她手上:“趁热喝吧。喝完捂着被子睡一觉,发发汗,就不着凉了。你睡床上,我一会打个地铺睡。”
韩烈这人,不管做事如何,对自己的小妹子,还是真心呵护的。便是挨了她的说,也不往心里去。并不因为她是个女流,便听不进去话。他是当真在担心这个问题了,小妹而今怀了龙种,这事的确让他震惊。
他得重新考虑自己的立场和站队。
阿福端着粥,滚烫的感觉,透过双手,慢慢传递到四肢百骸。
雨声一夜未歇。
云郁在帐中,也一夜未眠。
“她走了?”
他问杨逸。
杨逸回答:“她走了。”
他如释重负。
杨逸道:“这么大的雨,女儿家身子单薄,若是淋了雨生了病,可就麻烦了。”
云郁没言语。
杨逸道:“陛下真的一点都不担心吗?”
“人各有命。”
云郁默了半晌,道:“她有她的命,我有我的命。谁也替不了谁的命。”
“两不相干。”
杨逸道:“人非草木,又孰能无情。”
云郁道:“朕同她,已经江湖相忘。不要再提了。”
杨逸陪着他听雨。夜深时,有士兵至帐外,禀道:“陛下,洛阳派来了信使。”
云郁心一咯噔。
洛阳的信使,那必定是云灏和陈庆之派来的。
杨逸试问道:“陛下,见还是不见?云灏这个时候送信,臣恐怕来者不逊。”
云郁犹豫了一下,决定道:“见吧。不见,他还以为是朕心虚,以为朕怕了他。”
云郁传了信使入帐。
这信使入帐,低身施礼:“小人拜见乐平王殿下。陛下修书一封,特遣小人前来,递于乐平王。”
云郁听到这信使称呼云灏为陛下,称自己为乐平王,一瞬间脸都黑了。
还好,只有杨逸在,没有大臣看见。
杨逸见那使者态度傲慢,有大不敬之意,想上前斥责,云郁无奈摆摆手,示意他算了。这人不过就是个传声筒,争这口舌也没有意义。
他命杨逸接过书信,拆开来细细阅读。
他读了约摸有半柱香的时间,其间不出一声,帐中鸦雀未闻。杨逸看他眉头皱了起来,目光严肃,脸色越来越难看,然而终于是无可奈何,叹了口气。他将那封信塞回信封,有些冷笑着问使者:“我若猜的不错,这是黄门郎祖莹的手笔吧?北海王不通文墨,写不出这样的文章。祖莹的文章,朕倒是能分辨的出来。祖莹文采不错,可惜失了臣节,朕深为遗憾。”
那信的内容,无非是劝降。云灏现在,仗着自己据守洛阳,是当真把自己当皇帝了,信里一副高高在上的口气。先是假装谦虚,说自己无意要当这个皇帝,只是因为贺兰逢春在河阴做的事太过分。他看不下去,才去梁朝请求援兵。然后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大斥贺兰逢春,称其如何罪孽深重、死不足惜。提到任城、始平二王的死,哀痛一番,并劝说云郁回头是岸,不要与之同流合污。然后晓之以利弊,云郁若是投降他,就可以兄弟联手对付贺兰逢春。否则就是为他人做嫁衣,给贺兰逢春当傀儡。每一个字都十分有理,然而每一个字都等同于放屁。
云郁倒不觉得生气,只是心中有些感伤,自己已经落到这步田地。捉襟见肘,连云灏都能在信中拿捏他的七寸。他知道贺兰逢春就是一瓶毒药,跟他合作,无非是与虎谋皮饮鸩止渴。
只是,而今也只有先解了渴再说吧。
杨逸当这使者如此狂妄,云郁怕是要杀了他,然而并没有。云郁有些失落,叹了口气,让人打发那使者去了。
杨逸好奇那信里写了什么,却见他将那封信,举到蜡烛火苗上方。很快,便付之一炬。
杨逸看他脸色沉重,怕他真受了云灏那几句花言巧语蛊惑,影响了接下来的战事,遂劝道:“那使者的话看似有理,实则包藏祸心。太原王虽有过错,但眼下陛下还需依仗他。云灏不过是使的离间计罢了,想瓦解陛下同太原王的信任,以扰乱我军的军心。云灏打从他带着陈庆之一道入洛那天起,就跟陛下势不两立,再无兄弟之谊。他说这些蛊惑之词,陛下就当作耳旁风,别往心里去。”
云郁声音犹如一缕青烟:“朕明白。”
第87章 撤与不撤(修文)
贺兰逢春亲自出战, 率五千人猛攻河桥。然而这场仗,打的着实是艰难。
陈庆之下令死守。
伤亡惨重。
萧衍不肯增兵,对陈庆之来说本是劣势。但陈庆之向来是个果断狠辣之人, 既知断了后援,索性就豁出去了, 鼓舞众将士, 说:“而今朝廷没有给咱们派兵。咱们孤军一支, 深入敌国,而今陷入重围。一旦战败,咱们无路可退, 必死无疑。你们若是想活命, 想回家去,想再见到自己的妻儿,就给我打起精神来。打赢了这一仗, 我一定带你们回乡。”
这些士兵们,远道而来。虽说都是经历惯了流血和杀戮的, 可哪个又不是爹娘生父母养的?汉人从来都讲落叶归根, 想到有可能会战死异乡,众将士一个个都哀声哭泣。
陈庆之让军中的书吏, 发给每个士兵纸和笔,让他们留好遗书。不会写字的, 让书吏帮忙代笔。士兵们各自将自己身上贵重的财物和书信一起拿出来,交给他们最信任的将军保管。
一日下来, 死亡过千。
是夜, 陈庆之清点完了死者和伤员,重新安排好了防守,做好了明日的战斗准备。他回到帐中, 对着手边的伤亡名册还有那堆成山的一摞摞遗书,心情沉重的仿佛压着一块巨石。
打了一天,贺兰逢春撤退了。看起来似乎是自己胜了,但他心中的预感非常不好。他自从带兵以来,从没经历过这么惨重的伤亡。
尸横遍野,血流成河这样的事只有亲眼见到,亲身经历,才知道有多残酷。
这才是第一天。
接下来的战斗,让他感到巨大的压力。
他意识到,不管这一仗是胜还是败,他手下这些士兵中的大多数,都会死。
死在遥远的异乡。
无法由亲人安葬,魂魄永远回不了故土。
不论对魏国人,还是梁国人而言,这都是最可悲的事。南北两国风俗不同,但有一样,都信佛。他们相信来生,相信人死了会有魂魄。要有亲人收尸,为他们超度,这样才能转世投生。可若是死在异乡,就注定只能做孤魂野鬼,再无法投生。
他是个天生的军人。
他会打仗,会用兵,但他不懂政治。
萧衍派出这七千人北上,就已经把这些士兵们作为弃子和牺牲品。这是帝王的谋略。对于皇帝来说,七千人算什么?为了实现帝王的目的,牺牲七万人也不算多。可是作为一个军人,他得对自己的士兵负责。他自始至终只是想打胜仗,为国建功,用最小的代价,换取最大的胜利。
他从没想过要让自己的士兵全部去死。
作为一个军人,这是他最不想看到的。
如果早知道这一趟北上,是注定的牺牲,他还会来吗?如果陛下早告诉他,他们的目的,从来不是征服这片中原,而只是无意义的搅局。没有为国立功的喜悦,没有军人保家卫国的光荣,没有正义。只是充当一根搅屎棍。而他们要付出的是生命。
这些士兵,是出于对他们将军的信任才愿意千里迢迢的北上,来打这样一场仗。他们相信,只要跟着自己的将军,就能打胜仗。他们怎会预料到结局会是一场全军覆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