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一时愣愣的,不知道该说什么。
他本是巧言令色的人, 怎么会竟如此茫然失措,难堪失语了呢?他正踟蹰着, 她忽然从黑暗中扬起了头颅, 勇敢地直视他。
月光洒落在她眼睛里,仿佛洒落在一泓幽深的清泉上。她不知道是鼓起了多大的勇气, 才决定直视他。她面上没带表情,然而目光直直的。散碎的银光, 搅进漆黑一片的瞳仁,如星子般闪烁发亮。那眼神有坚定, 有倔强, 有不甘,甚至带着恨意,虎视眈眈的。像一只被人咬痛了, 心有不服,想寻机咬回来的小野兽。
就在他以为她要恨恨地咬他一口的时候,却只见她双眸的水意越来越深,恨意越来越浓,然而都只化作晶莹的泪光。她像个小孩子似的,紧紧抿着嘴,不让自己眼泪掉下来,然而眼眶已经红了,鼻子发酸。
他的心有些惆怅,仿佛处在一片迷雾中,整个人都很茫然。他感觉自己做错了什么,却又不知道怎么做才算对。他心中充满了愧疚,又无可奈何。
他语气低落,难过道:“露重更深,为何一个人,独自在荒郊野外呢。”
为何呢?
她只知道这几日,夜夜不寐。她不知道该去哪,不知道该做什么。后来她发现这株合欢树,她感觉这个地方特别安静,特别美。于是她夜夜都来此地,从黄昏坐到更深。看花,看树,吹曲子,排遣寂寞。独自坐着发呆。
心里是他,脑子里是他。
看花像他,看云也像他。
灵魂像是被掏空了,身躯如草木泥塑,无处归依。
他惊愕中,感觉身体摇晃了一下,她扑了过来,不顾一切,横冲直撞的姿势,牢牢抱住了他的双腿。
云郁站在那,久久地愣住。她跪坐在那,抱着他腿,脸埋在他的袍子间,简直像是埋在他□□。他有些尴尬地收了收腹,想往后退一退,她察觉到他的退缩,反而靠的更近,抱的更紧。他心酸的有些潸然泪下了。他轻轻伸手去推她胳膊,低道:“松开吧。”
她不松,仍然是抱着,无论如何不撒手。
他声音沙哑,低声劝道:“松开吧。”他已经失语了,找不到别的话说,也找不到别的理由,只会说那三个字。听起来无力又苍白。
她从他袍子间仰起头,望着他的脸。她倔强地伸出双手,顺着他的身体攀缘而上,扯着他的胳膊,试图将他往下拽。他不肯,有些僵硬地抗拒着,然而敌不过她的一意孤行。她动作很固执,一面用力,用了全身的力拖拽,像头野蛮的小牛犊子,一面又隐约地抚摸撩拨着他,让他骨头软下来,让他紧绷的肌肉松弛,身体战栗失去抵抗,控制不住地弯了腰。
她找到了机会,趁势将双手挂在他脖子上,牢牢扣着、搂着。他挣脱不开,又被她的身体往下坠。他踉跄了一下,跟她一样,也变成了跪地的姿势,接着成了瘫坐。她奋不顾身搂了上来,坐在他怀中,身体和他紧紧相贴了。她的心和他一起跳。
她有些报复欲的。她不甘心,心里恨他,怨他,想攥住他,她带着一点故意的念头想引诱他。
你不是要一拍两散么,我偏偏不让你如愿。
可是抱到他的那一刻,她又真心实意地感到了不舍。他的身体这样好,腰肢纤细,修长柔韧,抱起来是那样温暖,她嗅到了他衣服上淡淡的香气,她感觉这一切如此珍贵。
她抚摸着他脖子,脸贴近了。面颊相贴,耳鬓厮磨的感觉,太让人入迷。
男人的脸也会这样柔软,这样充满温度。
她情不自禁地抚摸他的下颌,感受那坚硬的骨骼,细腻的皮肤还有刺刺的小胡茬儿混在一起带来的奇妙的触感。他很注重整洁,脸总是光光滑滑,白的,胡须剃的净净的,眼睛看不到,但手摸上去能摸到有点扎手。还有他的喉结,脖颈的线条干净修长,喉结摸上去却硬硬的。他身体的每一寸都是这样,软硬结合的刚刚好。
她手一面去解他衣带,一面寻着他的唇瓣,轻轻吮吻。
若不是亲自品尝,她都忘了他的嘴唇亲吻起来是这样美好。
这样软,这样薄,气息干净,温热甜美,她愿意沉浸在他的怀里,沉浸在这样的美妙中,任由他给予或索取,将自己的一切交付给他。
云郁几乎也要沉沦了。
身体和心灵都饥渴已久,他亟需要一点抚慰。他知道那感觉有多好多快乐,更何况她现在就在怀中,主动地引诱他,暗示他。他身体不由自主地跟着她的节奏,回应她的吻,搂抱她,追随肉.体的本能……
“啊!”
她忽然尖叫了一声,瞬间将他吓的灵魂出窍。
她手触到草地上,突然感觉有个滑溜溜的东西,绕着手腕游动,她反应敏捷,立刻大叫:“有蛇!”
夏天的夜晚,最容易有这种可怕的小动物活动,尤其是野外。阿福向来胆子大,但最怕的就是蛇。那蛇刚才就在她手边,都摸到了!阿福心惊肉跳,浑身鸡皮疙瘩都起来了。
二人顿停了接吻,飞快地跳起来。
云郁忙将她搂在怀中,目光往那草丛中去找寻。可能是因为刚才阿福的手压到了它,那蛇受了惊,以为是遭受攻击,竟朝她的脚底游过来,一心要咬她。阿福原地跳蹿,云郁连忙将她推开。
这附近都是草,一时找不到棍棒,云郁怕它攻击,忙上前一步,盯着那蛇的尾巴,迅速拎起来,想把它丢开。但他到底没捉过蛇,只是听人说过捉蛇要提尾巴。那蛇被拎到半空中,便弓起身子往他手上游。他心里一慌,连忙去掐它七寸,扬手将它甩飞。
他慌乱中用力很大,那蛇被飞出老远,看样子是回不来了。
然而手上有点隐微的刺痛感,抹开袖子看,只见手背上一排细细的牙印,有点渗血,是被咬了。
阿福看见了,忙冲上来,拿着他手看,担忧道:“怎么了?是不是咬上了!”
“没事。”
他低头吹了吹伤口,道:“只是有点流血,是无毒的蛇。”
要是有毒的蛇,他也不敢上手去捉。
阿福害怕蛇,也不知道什么蛇有毒什么蛇无毒,只看到他手流血,心疼不已。她轻轻凑上去,用嘴吮他伤口。
“会肿么?”
她有些担忧。她知道他并不像看起来那样,娇花似的柔弱。他是习武的人,弓马娴熟,会舞刀弄剑。这点小伤并不算什么,只是她还是会不由地紧张。
她的嘴唇印在他手上,仿佛是亲吻。他魂不守舍了一阵,皱了眉,轻轻抽回手,道:“回去包扎一下就好了。”
“我要走了。”
他有些失落道:“你也早些回去吧。”
“你要走了吗?”
她神色黯然。
云郁的意识已经完全清醒,被这一打岔,欲望的火苗也早就熄灭。该走了。
他不言语,只是转身离去,毫不犹豫的样子。她望着他的背影,感觉心被撕碎成一片片的了。
“你是真的不喜欢我了吗?”
她嘴里这样问,其实心里想:他态度这样坚决,大概是真的不喜欢她了。她其实有点想不通,但男女之间的事,本来就有很多想不通。
人的感情,向来就是最脆弱易变的。
她本来以为他执意不见她,是有什么苦衷。而今看来,是她自作多情了。
这个结果让她有些惆怅。
他已经不愿意再跟她多说一句话。
她孤单立着,有些不甘心道:“如果我心里还爱着你,不想跟你分开呢?”
她不肯放弃,脱口道:“你不同我说清楚,我便认为你是有难言之隐,还要等你的。除非你是真的不喜欢我,不想看到我了。否则,我会一直爱你的。”
云郁留了留步,道:“我是个糟糕的人,不值得你惦念,也不值得你等待。过去的事,你就当是做了一场噩梦。”他心中凄凉,面色惨淡地一笑。
“忘了吧。”
阿福道:“为什么?”
云郁背对着她:“我很后悔。后悔当初为什么要一时冲动,招你惹你。我那时候太天真,以为自己好歹是皇帝,虽然如履薄冰,但总归有惊无险,度过了大劫。我以为一切会越来越好。我以为人生再痛苦,再艰难也不过如此。只要我用心做一个好皇帝,假以时日,就会天下太平,我就可以高枕无忧。我以为我可以爱,可以在寂寞困苦的时候,蜷到爱人怀中去寻找慰藉。我想错了。一劫过后还有一劫,别说天下太平,我连自己的性命,连自己的位置都保不住。你最好离我远一点,从今往后,不要再认得我,不要再和我有任何关系。”
阿福道:“可是你已经招惹了。”
她心里真是难过极了。
云郁语气平静道:“那就当是我做了孽吧,随我遭什么报应。”
阿福愣了。
云郁道:“我一生做事,从来不后悔。唯一后悔的就是碰了你。我是对不住你。你哥哥韩烈于国有功,如果跟云灏这仗打胜了,我能回到洛阳,夺回皇位,我会封赏他,顺便赐韩氏一个勋官名分。这样你也可以嫁一个有出身有门第的好丈夫。”
第91章 不同
此时此刻的洛阳, 云灏还在宫中醉酒。
靡靡之音响彻大殿,美人儿翩翩起舞,他被乐曲声和甜美的酒意陶冶的醺醺然欲醉。他躺在榻上, 左右怀里各抱着一个美人,身后还有两个美人在捶背。另有一个宫女, 手里捧着刚切好的蜜瓜, 用手拈了, 一块块送到他嘴边。画面看起来奢靡,但只要走近,就会看见这几个标致的美人脸上全都是胆战心惊之色。仿佛是虎口边上的小羊羔一般, 浑身紧绷, 瑟瑟发抖,只差没有哭出来。
殿中的乐师、舞姬,也看不出丝毫高兴的样子。乐师一边弹奏, 一边心不在焉,如同被人拿刀架子脖子上。舞姬的每一个脚步, 都像是踩在钉板上。大家都勉为其难地奏着, 舞着,等这个夜晚何时结束, 然而云灏始终醉醺醺地眯着眼在那欣赏,兴致不减。
殿外的守卫, 也惶恐不安。
今夜的气氛,比陈庆之入洛那一夜还要凝重, 还要古怪。
明明月色很好, 但是整个洛阳宫,都安静的有些诡异。宫女宦官们躲在一处,嘁嘁喳喳, 交头接耳。寝宫外面的灯笼熄了,没人添灯油。时不时有人在鬼鬼祟祟,蹿来蹿去乱跑,禁卫军一个个张眉愣眼的,不知所措。宫中发生了好几起盗窃,把太和殿中收藏的古画盗了。居然还有人偷皇帝的玉玺,可惜被侍卫捉住,没能成功。皇帝夜宵要吃烤全羊,御膳房半天没烤出来,管事的太监黄瑾让人去催问,半天急匆匆过来回复,说做膳的御厨跑了。黄瑾一面让人将灯点起来,一面另找厨子烤羊,禁卫军过来通报有人偷玉玺的事。
整个宫中都是乱糟糟的,个个都像是没头的苍蝇。黄瑾进殿,悄悄有人偷将玉玺的事告诉云灏,换来一通暴怒。云灏将手中的酒壶往大殿一掷,喝骂道:“滚!滚!”
把那殿中的美人、舞姬吓的尖声乱叫。
黄瑾忙不迭地滚了。
皇帝发了脾气,宦官宫女们,没人敢进殿去伺候,都畏畏缩缩地躲在一边。
前些日子,那些六部大臣,三公九卿,还成群结队地进宫来,在皇帝寝宫外面进谏。原因是皇帝多日不上朝,各部的折子没有批复,并进劝皇上不要沉迷酒色。云灏没有搭理,将他们都驱赶出宫,依旧我行我素。黄瑾本以为他们要大闹,岂料这些□□中没了声,连进宫禀事的都少了。
不管是宫中,还是洛阳,都陷入了一种焦虑不安的状态中。
而今这样的局面,绝不正常。貌似平静的夜晚,却是乌云蔽天,风雨欲来。
云灏身边有十多个从南梁跟过来的武士,还有一些,是他在北海国封地的封臣。而今陈庆之那边的战势很不利,这些人,也都担忧起了自己的前途命运。其中一个亲信,跟他建议道:“陛下,要不要派点人,去支援一下陈庆之。臣恐怕他那里坚持不住。”
云灏嘴上答应了,派了两千人去支援,其实他心里盼望着陈庆之跟贺兰逢春能够两败俱伤。
最好这两人都赶紧死了,这样他好坐收渔利。
亲信不断地来禀告他,说河桥有险,陈庆之在求救,要立刻增兵。他烦的厉害,醉醺醺道:“朕不是已经派了两千人去支援了吗?他要是打不过贺兰逢春,就让他带着他的虾兵蟹将,滚回南梁去吧!”
他醉倒在美人怀中,迷迷糊糊地笑了。
什么陈庆之,什么萧衍,什么贺兰逢春……他听到这些名字,就恶心的想吐。让他们都去死,让他们都滚蛋吧。他咬牙切齿,恨不得将他们都碎尸万段。
他恨贺兰逢春。
当初河阴之变,亏得他官位低没资格列朝,才侥幸逃过一劫,没成了贺兰逢春刀下的冤魂。他这些年虽不得太后的重用,却毕竟也是宗室子弟。若不是因为贺兰逢春,他大可以在洛阳过着富贵王孙的生活,无忧无虑,快活到老。是贺兰逢春毁了这一切。
害得他不得不离开故土,远投南梁。
他一点都不喜欢南梁。
他讨厌南方的气候。
又潮又闷,又是蛇蝎、蜈蚣,又是蟑螂。也不晓得那些南方人是怎么活下来的。还喜欢吃鱼虾、螃蟹。他闻到鱼虾的那腥味都要吐了,这些南蛮子,竟然还吃生的鱼。
他头一次发现,一个亡国之人要在异国生存,是有多艰难。这些南梁人,一个个,表面上待他友好,实际上看不起他,背地里嘲笑。动不动开一些自以为好笑的玩笑,比如说北方人食酪,放屁臭。他心里觉得生气可恶。我闻着你们才臭呢,浑身臭鱼烂虾味儿!面上却只能赔笑。南人讲的吴地方言,他一句也听不懂,鸡同鸭讲。他觉得南人说话拗口,这些人却反而取笑他的洛阳口音,动不动拿他取乐。而萧衍表面上待他亲热,却也乐得见众臣嘲笑他,每每有宴会等场合,必定要把他叫去,供众大臣说笑取乐一番。大谈南人对洛阳人的种种偏见,在他身上印证,好像他是个猴子。
他极度厌恶这样的场合,可是寄人篱下,却又不得不从。
他在南朝举目无亲,呆了足足一年,也没有任何真心的朋友。连梁国的女人,他也听不懂她们说话。萧衍赐了他几个美人,美倒是美,床上也听话,就是睡了半年,也说不上两句话,他天天跟个哑巴似的。
他是着实忍受不了这样的日子了。
他天天盼着能回洛阳。只要能回到洛阳,回到故国,让他付出一切都行。
萧衍?
这个老狗,虚伪狡诈,简直是坏透了。
云灏知道他是野心勃勃,唯恐天下不乱,也知道他不过是把自己当成一粒棋子,一个工具,意图只不过是把魏国彻底搅乱。还有陈庆之这条恶狗,唯萧衍之命是从。他装的再像一个忠臣,云灏也知道他是条恶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