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郁吃惊地望着高道穆。
高道穆道:“的确是臣让子儒留在洛阳,观察敌情的。”
云郁是聪明人。
脑子里只稍微转了转,他很快想明白了是怎么回事。
周子儒是高道穆的堂弟,这二人关系一向很好。高道穆追随自己北狩,劝子儒留在洛阳,观察敌情,按理这事,大可不必瞒着自己。
高道穆之所以不说,想必是藏着私心。朝中局势,瞬息万变。当初他那般仓皇出逃,谁又知道他一定能回来?高道穆和子儒兄弟,想来是做了两手准备。如果接下来自己占了上风,周子儒就能跑过来,说自己是留在洛阳观察敌情。如果是云灏占了上风,周子儒的投降就是真降了,间谍这事就当没有。万一自己死了,有子儒在,高道穆也能保全性命。
说简单点,叫脚踩两只船。高道穆也是世家大族出身,他虽是自己的死党,但绝非没有私心。
不过这也是人之常情。
云郁心想,若换了自己,为了家族,为了保命,他也会这么做。这是世家大族惯有的做事方式。
尤其是乱世,为了分散风险,不至于将所有的资源投到一个君主身上,一旦失败,整个家族覆灭。同一个世家大族的成员,常常会选择加入不同,甚至敌对的阵营。这样不管哪一方最终得胜,家族都能获利。
云郁想到此,心中一叹,越觉得杨氏一门可贵。能倾其家族追随自己一人,除了杨氏,而今天下再无第二人。
杨逸倒没想这么多,只是看到子儒,万分高兴。
不过周子儒眼下能来投奔,证明他在云灏和自己中间,最终选择了支持自己,云郁已经大喜过望了,并不戳破、苛责他的心机,连忙感动地上前,亲手搀扶他:“卿用心良苦,朕总算是体会到了。卿快请起。”
子儒衣衫单薄,浑身狼狈,一路行来,两脚踩的都是泥,脸被风吹的面无血色。云郁忙亲赐了自己的狐裘大氅,替他披上。子儒瑟瑟发抖地谢了恩,云郁又让人赐他热酥酪饮。子儒一饮而尽,看来是真渴了。
云郁关切道:“卿是如何出得城来?洛阳城现在防守如何?”
子儒文弱,抬袖子擦了擦唇边的酪浆,道:“高道穆给臣写信,问城中情形。生死攸关,臣怕信中说不清楚,所以亲自出城,向陛下面奏。臣是用绳子从城墙上面坠下,潜逃出城的。洛阳城而今守卫森严。臣赶了两日夜的路,后有追兵追过来,多亏遇上了韩将军。是他接应的臣。”
云郁看向高道穆,心中顿时有些感动。
“爱卿……”
高道穆有些惭愧,道:“臣没做什么,这事多亏了韩烈。”
云郁看向韩烈:“爱卿,你怎知道子儒会出城?”
韩烈道:“是高道穆拜托臣去接应的,臣只是做了分内之事。”
云郁上前,握住他的手:“韩将军有功了。子儒欠你一命,如同朕欠你。”
君臣感动一番,便说起洛阳城中的事。
子儒道:“洛阳虽守卫森严,但值守的,都是禁卫军的人。陈庆之的人已经全部调去河桥,而且这几日死伤惨重,恐怕坚持不了多久。”
云郁道:“那南梁呢?萧衍是什么态度?”
“太原王率军南下时,陈庆之就已经上疏,向萧衍请求增援。但不知为何,萧衍没有增兵。听说是因云灏也上了一道疏,告诉萧衍,不需要增兵,萧衍才没有增兵的。”
“果然不出朕的所料。”
云郁道:“这意思,陈庆之跟云灏的关系,必然不合了。”
“不仅如此,萧衍恐怕也不信任他二人。”
这个云灏也蛮天真。屁股在皇位上还没坐热,就开始跟陈庆之作对了。
这过河拆桥未免也太早了点。陈庆之大概也没想到。他以为云灏是个蠢货,好掌控,自以为这样就能挟天子令诸侯。却不想想,他跟云灏在这件事上,本就是唇齿相依。他那点力量根本没到挟天子令诸侯的程度。在自己实力尚弱小的情况下,找个聪明的伙伴合作,互相助力,才是明智之举。
而今挟天子不成,云灏反倒扯起他后腿。
这人会打仗,是个将才,但政治水平实在不怎么样。只能谋一域,不能谋全局。他靠云灏入的洛,而今也正因为云灏,进退两难。
所谓君以此兴,必以此亡。就算没有自己,要不了几个月,他也必败无疑。
既然云灏和陈庆之不合,这场仗就好打了。
“云灏自登了基,不理朝政。整日在宫中酗酒,纵情声色。又聚集数百宦官侍卫还有宫女,在宫中大肆淫.乱。且不听劝谏,任性妄为,一心培植亲信,一味重用宦官小人,连六部的奏疏也交给宦官批复。朝中大臣,人人敢怒不敢言。况他不听陈庆之劝阻,执意杀了费穆,禁卫军上下也都跟他离了心。臣有一议。”
子儒道:“让太原王这头,佯攻河桥,陛下令派一路人马绕过陈庆之,从小洲渡河,直攻洛阳。”
“而今洛阳,不论是朝臣,还是禁卫军,无人支持云灏,攻洛阳如同探囊取物。只要洛阳城一破,云灏一死,陈庆之腹背受敌,必败。”
费穆就是云郁递给云灏的一颗毒药。
杀费穆,快士族之心,却会得罪禁卫军。云郁下不得手,暗将这刀子递给云灏,没想到云灏痛快的很,一点没犹豫就把人给杀了。
结果在云郁预料之中。
费穆素来在禁卫军很有威望,他死了,禁卫军绝不会再支持云灏。而照周子儒的说法,朝臣对云灏登基后的所作所为,也失去耐心了。他跟陈庆之又心生嫌怨,互不信任。
此计可行。
云郁示意杨逸,让他私下去向贺兰逢春献计。贺兰逢春听了,却大皱眉头,道:“这个周子儒,谁知道他什么来历。当初投降了云灏,而今这个时候又来投奔陛下,可见是个反复无常,朝三暮四之徒。你怎知他不是受了云灏的指使,假意投奔,故意给咱们设陷阱,好让我们自投罗网。陛下不可被这种人蛊惑了去。”
贺兰逢春道:“这种人说的话一个字也信不得,陛下太天真,太容易轻信人。依我说,应该把这个周子儒抓起来,严刑拷问。问清楚他什么意图。”
杨逸提议不成,转身将贺兰逢春的话转述给云郁。
那周子儒时在营中,听到贺兰逢春这般话,吓的腿都要软了,去找高道穆求救。高道穆也只能将他藏在帐中。
云郁气的胸闷。
贺兰逢春这人,打心眼儿里自负。他认为云郁就是个黄毛小子,没有能耐。云郁手下的高道穆,周子儒等人,他更是一个也看不上。周子儒的话在他眼里,如同放屁。
云郁听到贺兰逢春这般傲慢的态度,也是恼怒,问道:“太原王何以如此自负?太原王既自以为能征善战,如何到而今攻不下河桥?”
云郁克制怒气,再次让杨逸去回复他,说:“周子儒的话,未必不能信。”
云郁一句话,不轻不重。然而贺兰逢春也不蠢,听出了他语意中的坚持。
他再傲慢,但云郁已经再三表示了态度,贺兰逢春也不敢不听。贺兰逢春叫来了韩烈,问他:“你觉得周子儒的提议是否可行?”
韩烈考虑了一番,道:“依末将之见,此计可行。出其不意。”
贺兰逢春道:“可攻打洛阳岂是那么容易的事?洛阳跟河桥离得不远。”
韩烈道:“当初陈庆之攻洛阳也没花什么工夫。只要派出精锐,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迅速进攻,陈庆之来不及救援。人不必多,只要两千就够。”
贺兰逢春挠了挠头皮,又挠了挠腮。
他对韩烈,还是信任的。
韩烈是他手下最能干的一员大将,虽然有时候爱说些胡话,但打仗不含糊。
韩烈道:“太原王若信得过,请赐末将两千精兵。末将愿替陛下和太原王拿下洛阳。”
第89章 合欢
这一仗, 会胜还是败?
云郁站在帐外,望着漆黑无垠的夜空。
死寂。
这样的夜晚,这两个多月以来他每天都在看。
过了今夜, 他是会重新回到洛阳,还是连这样寂寞孤独的夜晚也失去了呢?高道穆站在身侧, 看到他的脸, 双眸晶莹, 如月光下映照下的清泉一般。
高道穆想起三年前,也是他们二人,也是在这样一个夜晚。只是那时候还是在乐平王府。当时因他兄长性情太过刚直, 得罪了太后的亲信, 而被诬陷下狱。兄长遭人折磨,死在了狱中,他也受了牵连, 被朝廷下令通缉。是云郁救了他,将他藏在自己的府中。那时候, 云郁才十八岁。
他救了他的命, 但云郁从来不提这事,也从不以他的恩人自诩。他们认识很久了, 早在云郁还是个小小孩童的时候,高道穆便跟他熟悉。他八岁入宫做天子侍读, 高道穆那时也在宫中。他是个有才学的人,负责给天子讲书。他亲自给他讲授过论语、诗经, 手把手教过他习字。所有宗室子弟中, 高道穆对他印象最深。这几乎是必然的。宗室的小孩子里,属他长得最好看,眉眼如画。真就花朵儿一般的脸, 小梧桐儿一般的身量。而且性子非常圆滑。永远走路,背打的直直的,身上干干净净的,笑起来温柔
甜美,语态端庄。朝中大臣,还有宗室年长,没有不喜欢他的,都说他有其父之风。但这只是表象,高道穆知道他内心是个敏感的少年,外热内冷。
看起来跟谁都好,其实跟谁都隔着一层。
高道穆比他大了二十岁,简直可以做他父亲。他确实也像他父亲,为他答疑解惑,为他遮风挡雨。这十年来,其实早非寻常的君臣之谊。
寂静的夜晚,传来阵阵蛙鸣,还有蝉虫的鸣叫。云郁的心绪,也被这虫声缭乱。
“你说,韩烈会胜吗?”
云郁有一瞬间,心跳的很快。几乎有点不详的预感。
高道穆安慰他:“陛下不必太过担心,是胜是负,很快就会有结果的。”
高道穆见他心情不好,想着找个什么法子,来转移下他注意力。正听到“呱”“呱”的声音,心中一喜,顿时道:“陛下听到田鸡叫吗?”
云郁有些愕然,道:“什么是田鸡?”
高道穆笑说:“就是蛙,俗称叫田鸡。肉质很鲜美,类似鸡肉。臣小的时候家贫,常跟兄长一起去田间捉鳖、捉田鸡来吃。这附近有水塘,夜夜听到蛙叫,想来不少。臣带几个人去捉来,给陛下做田鸡羹。”
云郁没什么食欲,只点头:“你去吧。”
高道穆四十来岁的人了,平日里一本正经,居然还会捉田鸡。
云郁有点莫名其妙,加哑然失笑。
不过高道穆看着倒是很高兴的样子,挽了衣袖,把袍子扎起来,带了几个官员,一块捉田鸡去了。
他感觉有些闷得慌,独自一个人出了帐,在营地附近闲步。
夏夜闷热,胸口涨涨的,像堵着一块巨石。出了营帐外,却有风。
细细的凉风从山野间吹来,混合着草叶和泥土的气息,还有不知名的花香。他追逐着凉意,不自觉地走远了。蛙声和蝉声渐渐消失,他仿佛听到有人在黑夜中吹笛。
像笛,好像又不是笛,调子更细一些。曲声悠扬婉转,他总感觉十分熟悉,仿佛在哪里听过。他情不自禁朝着笛声寻去。前几天下过雨,地面还有些潮湿,鞋子踩进了小水洼,沾了少许泥浆。他走出了军营,走到了一片低矮的小山坡。这山坡特别的奇怪,整片都是平的,生着野草,唯独中间有一块巨石,孤零零的,石头旁边生长着一株巨大的合欢树。
是合欢树。
那月色特别的明亮。或许是因为平地开阔,他看到了月亮。合欢树的影子,婆娑映在石上,像一片片的羽毛。花冠像细细的绒毛,远看像雾,像烟霞。月色下,几乎能看到娇艳的粉红。不知道是自己眼睛的错觉,还是真的月光就有那么亮。他一直很喜欢合欢花。小的时候王府里,就种着一株合欢树。长得非常高非常大,一到夏天就开花。他记忆里,母亲时常在开花的季节,站在那棵花树下凝望。幼年的他心中很不解,问母亲,为什么喜欢这花,母亲告诉他说,那是他父亲生前种的。
从那以后,他也爱上了那株合欢树,爱上了粉色的合欢花。
他朝着那合欢树下走去,那乐声越来越近,他终于到达了。他伸手去抚那树干,手刚一触碰到,花瓣便纷纷摇落,随了一身。他正仰着头去观花,却发现那乐声忽然停了。
巨石背后,有个瘦弱单薄的人影。
云郁瞧见了她的影子。
真是奇怪。
他并没有看到对方的脸,也没看到对方的身形。只是一个影子,只是一眼,他就认出她来了。
心中好像有海潮澎湃,倏地一下冲上来,然而又缓缓地褪去。他并未作声,只是扶着那合欢树的树干,静静地望那落花,装作无知无觉。好像并不曾听到那乐声,也不曾看到那影子。
阿福隐身坐在巨石后,手执着那片薄薄的树叶,放在唇边,停止了吹奏。
他不曾想在这里遇见她,而她也不曾想。
他认出了她,她也瞬间认出了他。
他走路的步调,呼吸的节奏,他衣上携带的熟悉的香味。她刹时间一动不敢动,连呼吸都屏住了。
她不敢出声,像猫一样,悄悄的蹲着,她等着他离开。
他却并未离开。
风轻柔地吹过来,四野安静的她差点以为自己是在梦里了。恍惚中却
听到他低柔的声音:“为什么不吹了?”
他的声音还是那样好听,像清风拂过柳树梢,让人浑身软绵绵,懒洋洋,好像被摘去了骨头。她曾经只要听到他声音,就会心跳加速。
而今她仍然心跳加速,却不敢再看他一眼,也不敢再应一声。
她假装不存在。
第90章 为什么
云郁见她不答, 犹豫片刻,慢慢挪动脚步,朝那个影子走去。
明明说好的不见面, 为何又要见面呢?或许是因此刻离的太近,近到彼此的呼吸都闻的见, 近到他已经无法再躲避。
终究还是要相对。
她像一只小兽, 安静地蜷缩在那, 蛰伏在他的脚前。
云郁站在那,只能看见她垂着的头颅,和漆黑的后脑勺。她头埋的很低, 他看不到她的脸, 也看不到她的表情,只模糊看到她手中拿着一枚树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