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无法恨萧衍,只是觉得心中的那团火苗在渐渐熄灭。
他对着帐中的一盏孤灯,一杯残留,若有所感。他手拿筷子,敲击着酒杯,跟着节奏,缓缓唱起了一首古老的军歌。
“岂曰无衣,与子同袍。”
“王于兴师,修我戈矛。与子同仇。”
略带沙哑的歌声,徐徐传到了帐在。守帐的士兵们听见了,不知是谁起的头,也跟着唱起来。一传十十传百,士兵们都受了这歌声感染,也都纷纷跟着唱起来,一时,粗犷的歌声响彻军营。
“岂曰无衣?与子同泽。王于兴师,修我矛戟。与子偕作!”
月光映着将士们的白袍,如雪如霜。
满营悲声,仿佛是唱给自己的挽歌。
贺兰逢春一日之内,发动了五次猛攻,死伤惨重,折损过千,硬是攻不下河桥。韩烈也负了伤,胳膊中了流矢。
“太原王,这么打下去不是办法。”
韩烈按着负伤的胳膊,脸上也分不清是血还是汗:“咱们的人不熟悉水战,河上风浪太大,战船又容易摇晃。何况咱们的人比陈庆之多不了多少。他们现在是死守,这些南面来的虾兵蟹将,一个个拼了命似的。再打下去,咱们的人都要打没了。”
韩烈也是从戎多年,老于行伍的了。打了半辈子仗,就没见过这么强劲的对手。一般人打仗,即便是再不怕死的人,那也还是惜命的。没有说谁打仗就是为了送死,不要命,扛着人头就往上冲。也是要衡量敌强我弱,再决定是战是走。只有敌人害怕了开始退缩,就是歼灭对方的最好时机。
可陈庆之这帮人,估计也是知道这仗若败,必死无疑,所以一个个都卯了命似的拼杀。疯了一样,没有一个后退的。
韩烈都怕了。
贺兰逢春也是急一脸汗,见屡攻不下,气的大骂:“一群河里来的臭鱼烂虾,还摆不平了。继续攻,狗养的,我看他还能坚持几天。”
连战三日,贺兰逢春手下伤亡过半,没死的,也士气大损。
贺兰逢春平生就没打过这窝囊仗。
是夜,贺兰逢春率众来到云郁帐中,报告这几日的战况,君臣商议对策。
贺兰逢春脸色明显的有些阴郁了。
其实贺兰逢春虽然有心想撤回并州,但考虑的,也只是到万不得已才那样做。毕竟丢了洛阳,让陈庆之跟云灏占据黄河一带,养虎遗患。现在退了,来日想再夺回来,恐怕要更难。可是眼下不光他,包括他手下的一众将领,都生了退却之心,一致劝谏他,先撤回并州。贺兰逢春也怕再打下去,命都要送在这里。
贺兰逢春不好意思提撤军,感觉没面子,遂让贺兰麟帮他开口:“陛下,眼下我军将士已折损过半,士气低落,已经无力再进攻。这仗再打下去怕是要全军覆没。而今敌人是宁为玉碎不为瓦全,即便打胜了,也是两败俱伤。臣建议先撤回并州,重新集结整顿兵马,再择日进攻洛阳。”
众臣一致赞同,其实也都想退了。
高道穆、杨逸、韩烈等人,均默默不出声。
云郁听到这个话,表情也瞬间微妙起来。
贺兰麟提起这个话头,他便预感到不秒了。他没有当众表态。他示意侍从及其他将领都退下,只留贺兰逢春在帐中。他语气温和地询问:“要撤军,也是太原王的意思吗?”
贺兰逢春还是有些怂,怕表这个态,故意推卸道:“这也是众将士的意思。”
云郁耐心道:“陈庆之已经受了重创。只要再坚持两天,就能一鼓作气夺下河桥。太原王是否是三思一下。”
贺兰逢春也是个急脾气。打这几天仗,打的是一肚子的气,忍不住冲他撒道:“你只管坐在帐中,翘着二郎腿,叫人往上冲。索性不是你去送死。这些死去的都是我的兵。我军伤亡过半,军心已经涣散,这仗怎么打?”
他气哼哼的,一双绿眼睛里带着怒意,已经破罐子破摔:“你要打你自己去上吧,我是不行了。”
云郁这人,长得秀美,性子又平易近人,言语温柔。贺兰逢春有时情绪一上头,就容易忘了身份,误把他当成个漂亮疼人的小兄弟。喜欢是真喜欢,轻视也是真轻视。
云郁如何不了解他这人?一时冷了脸。
他看着贺兰逢春这幅泼皮无赖的嘴脸,心中的厌恶简直达到了顶点。
他克制着面上的表情:“太原王这话什么意思?难道朕是皇帝,朕不能指望手下的士卒,朕还要亲自去打仗吗?”
贺兰逢春偷瞄了他一眼,见他雪白的脸上透着阴郁,那如花似玉的脸蛋,像结了一层冰似的,从头发丝都滋滋儿地在往外冒冷气,不由地心虚了一下,支吾辩解道:“臣不是那个意思。”
“那你是哪个意思?”
云郁感觉大是受辱。这么多天的疲于奔命,东逃西蹿,受尽羞辱,犹如丧家之犬一般。而今还要被亲近大臣讥讽,说自己耍嘴皮子。
他气冲冲摘了壁上的剑:“朕现在就亲自去带兵,亲自上阵杀敌,如何!”
贺兰逢春吓的两眼一黑,意识到自己嘴蠢说错了话。赶紧冲上去,一把抱住他腰,大叫:“陛下不可!臣只是一时情急,口不择言。陛下是万金之体,怎能冒此大险。”
“身先士卒而已。”
云郁气的脸色惨白:“朕有何可惧?”
贺兰逢春死死抱着他腰,拦个不停。使出了老牛耕地的劲儿,愣是抱也抱不住,劝也劝不住,急得肠子都要卷起来了。脸色煞白,噗通一声就往地上跪下,抱着皇帝的腿,连声请罪道:“臣鲁莽,臣愚笨!陛下切莫为臣的荒唐糊涂之语动怒,气坏了身子。”
云郁踉跄了一下,一屁股跌坐在案上。笔墨掀翻,纸张飞起,洒落了一地,墨渍染了他一身,将他素白的袍子弄的一团乌黑。他面色冰冷,失神地跌坐着,两眼雾气迷蒙,双手紧紧抠着身下的案角,手背上的青筋都凸了出来。
“啊呀!”
贺兰逢春惊叫了起来,只看到他手上突然鲜血淋漓,是刚才不慎割到了。贺兰逢春吓的连滚带爬上前,去检查他的手。他抓着案角,手还紧紧握着那剑不放。贺兰逢春惶恐的心都颤起来了,大叫:“陛下快松手,这剑锋利,陛下莫伤了龙体。”
一道鲜血,顺着他的虎口蜿蜒流下来,滴滴落在地上。
贺兰逢春急的火烧眉毛,用力去掰他手,想把剑夺过来,半天又掰不开,惊慌之下,赶紧叩首。
“臣有罪。”
“臣请罪。”
“请陛下恕罪!”
贺兰逢春咚咚地连磕了十几个头,磕的额头都青了。云郁失神地坐在那,他感觉不到手上的疼,只觉得有些荒唐滑稽。堂堂皇帝,被亲近大臣当着面的讥讽,而他却只能像个猴子似的暴跳,跟臣子吵架拌嘴。简直可笑。
他扭过头,看向贺兰逢春。
这人是个勇士,脾气耿直,一点心思都藏不住。也是遇到了。换个别的人,兴许还会虚与委蛇,装一装样子。就算心里再不敬,面上总还要君令臣恭。偏偏贺兰逢春这种人,连样子都不会装,当面就敢出言不逊。
也不知道像谁,跟皇后一个德行,不愧是父女。
又或者,他已经不屑在自己面前伪饰了吗?
云郁嘴角微动,自嘲地一笑,向贺兰逢春道:“朕在你心里,还是皇上吗?恐怕早就不是了吧?”
贺兰逢春停止了磕头,讷讷不敢言。
“朕明白你的心思。”
云郁道:“如果这一仗真败给了陈庆之,你也无需再说回并州的话了。真到那一刻,朕就用现在手中的这把剑自刎。朕不挡你的路。”
贺兰逢春道:“陛下此言,让臣万分惶恐。”
他有些失望道:“当初你我崤山初见时,执手说的那些话,朕都还记得。朕本以为,你我君臣齐心,必能安定社稷,扭转乾坤。不料事到后来竟是这样的结局。朕只当是自己瞎了眼睛,看错了人。以后你也不用在朕面前自称臣了。撤吧,你们要撤都撤吧。”
他语调悲惋,贺兰逢春潸然泪下,道:“陛下说这样的话,臣经受不起。”
“你经受得起。”
云郁黯然道:“太原王是盖世的英雄,怎么会经不起朕区区几句牢骚之语。”
贺兰逢春上前捧他的手。他人漂亮,手也像是玉雕的一般,碰一下都怕玷污了。贺兰逢春泪道:“一切都是臣的罪过,陛下还是先包扎一下伤口,龙体要紧。”
“朕有那么脆弱吗?”
云郁知道他的悲痛不过是装出来的罢了,就跟自己的愤怒伤心不过是演出来的一样。他有点腻味这样的把戏了,叹口气,道:“你走吧,朕累了,让朕一个人呆会。”
第88章 秤砣
贺兰逢春哪敢走?
忙去叫了军医来, 军医包止了血,扎了伤口。云郁心情低落,表情有些恹恹的。
贺兰逢春也知道自己讨嫌, 遂才悄悄地退下了。
他面色尴尬地去见了皇后。他感觉这事不妙,云郁那话说的太重, 让他有点隐约的不安。他想让皇后去安慰一下云郁, 缓和一下关系, 然而落英这段日子被冷落久了,有了自知之明,撅着嘴说:“他心情好的时候都不愿见我, 何况现在心情不好。我去了能有什么用, 我不去。”
贺兰逢春突然发现这个女儿挺没用,忍不住教训道:“你是怎么做的这个皇后?结了婚足一年了,别说没生下龙种, 感情也没培养出来。那你成天在宫里干些什么?自己同床共枕的男人都不待见你,我指望你做些什么?”
落英对着镜子, 梳妆打扮, 嘴上顶他道:“爹爹,你怎么能怪到女儿头上?明明是爹爹你惹了他生气, 他迁怒与女儿,女儿还觉得委屈呢。你老人家倒还来怪女儿不是。”
贺兰逢春看这丫头片子是长本事了。
这丫头, 从小性子随他。有时疯疯癫癫,有时口没遮拦。高兴的时候手舞足蹈, 眉开眼笑, 不高兴的时候暴跳如雷。是个急性子。
贺兰逢春道:“皇帝后宫就你一个母的,男人都是公猴子。整日朝夕相处,你但凡有点能耐, 也把他笼络住了。怎么他讨厌你比讨厌我还厉害?”
落英白眼道:“爹爹,你说的轻巧。笼络男人那么容易,我可一点没觉着。他哪里公猴子了?我看他跟个和尚也差不多。人家压根就不惦记男女那些事。就算他看不上我吧,那宫里那么多女人,也没看他往谁身上多瞟一眼,或是跟谁亲近。”
“爹爹。”
她扭头,故意笑道:“我看他整天惦记你呢。人家一颗心里随时随地牵挂的可都是你老人家。”竟幸灾乐祸,嘲笑起自己的老爹来了。
贺兰逢春对这个不肖女儿很失望!
他觉得自己好歹也是个远近闻名的美男子,异性缘颇佳,只要是他看上的女人,没有勾不到手的。怎么生的这个女儿,就跟个秤砣一样,毫无魅力!一点都不温柔可爱,小鸟依人。根本都不像会撒娇的样子,倒是瞧着很会撒泼,说话还尖酸刻薄。
贺兰逢春跟她说几句话,都有点嫌弃她,心说:你老子我要是变个女人,都能把那小皇帝伺候的浑身舒畅服服帖帖了。你白生个女儿身,这都不会。
秤砣。
烂泥扶不上墙。
贺兰逢春不想跟秤砣多说话,索性走了。
云郁闭目躺在榻上,杨逸坐在一旁,从铜盆里捞出雪白的巾子,轻轻拧干水,给他搭在额头上。
“太原王的脾气,陛下又不是不知道。”
杨逸道:“何必同他置气。”
云郁道:“除了撤军,你有更好的打算吗?”
杨逸摇头:“臣暂时没有。”
云郁感觉浑身难受,呻.吟道:“朕头痛的很,你替朕揉一揉。”
杨逸坐近了,捧着他的头,放在膝盖上,双手替他揉着太阳穴,嘴里安慰道:“陈庆之已经断了后援。南梁那边,至今没有增兵。看来萧衍也并不信任他。陛下大可不必急于一时。这是咱们中原的地盘,陈庆之远道而来,他是客,咱们是主。有句话叫强龙不压地头蛇。只要萧衍一直不增兵,他覆灭是迟早的事。”
云郁道:“朕怕是等不到那个时候了。”
云郁心灰意冷道:“这仗要是败了,你就带着杨氏回弘农去吧。不要随太原王去。即便朕死了,太原王也做不了中原之主。杨氏名门士族,家声素正,又有良田宅地,即便不出仕不做官,也能安稳一方。读读书写写字,全名守节,悉心培育后人。等河清海晏之时,再寻机出仕,择明主辅佐,此乃名门之家乱世生存之道。切莫再参与小人之间的争斗。”
杨逸道:“当初河阴之变,陛下都挺过来了,何况而今呢?臣有家室,上有父母,下有妻儿,不能追随陛下而死。若是陛下真有一日,遭遇不测,臣也无所留恋了。臣便辞官挂印,归隐田园,此生再不入仕。”
云郁默然不语,仿佛在交代后事。
杨逸轻叹道:“其实这些年在朝中,看了这么多流血之事,臣早已心灰意冷。不过你方唱罢我登场。都是自作孽,不可活,又有几个是死的冤枉。若不是为陛下,臣也早不做这个官了。”
“陛下是臣为臣子的最后一点念想。”
云郁思索着他的话,心中有些酸楚。
正惆怅着,守卫进帐禀报:“陛下,高道穆,跟韩烈来了。”
云郁终究不是甘心就死,坐以待毙的人。消沉了一会儿,还是打起精神。高道穆和韩烈来,必定是有要紧的事。他摘了额头上的帕子,振作心情,下床整理了衣带,唤高道穆和韩烈进来。
高道穆带来一个人。
周子儒。
云郁看到这人,表情微微有些异样。
周子儒见了他,伏地叩首:“臣参见皇上,吾皇万岁万万岁。”
云郁见他态度恭敬,心情稍稍好了些:“你不是投降了云灏,如何又来见朕?”
“臣是从洛阳来的。”
周子儒道:“当初云灏入洛,陛下北狩。臣本想追随陛下,高道穆建议臣,说陛下早晚会反攻洛阳,让臣留在朝中,观察敌情,以伺良机。臣听了高道穆的话,所以留在洛阳。而今听闻太原王大军已至,陛下正要攻取洛阳,遂连夜出城前来投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