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庆之没拿筷子,也没吃肉,只是端起了案上的酒杯:“既然殿下不认自己是殿下,那贫僧便称呼驸马吧。贫僧敬驸马一杯。”
萧赞没有举杯,只是看着他。
陈庆之道;“驸马看不起贫僧,不愿接贫僧这杯酒。”
萧赞道:“朝廷现在通令各州郡缉拿你,你现在是要犯。我不能同你饮酒。”
陈庆之道:“驸马招我入书房,已经是在藏匿要犯。”
萧赞道:“这是我对你仅有的情分,你就不要得寸进尺了。”
陈庆之有些惆怅,长吟一声,叹道:“泽国江山入战图,生民何计乐樵苏。凭君莫话封侯事,一将功成万骨枯。”
萧赞微微一哂,道:“将军有资格说这话么?我在齐州,都听说了你的大军在洛阳欺行霸市,暴凌百姓的事。在你眼里,你粱国的士兵是人,魏国的士兵不是人。梁国的百姓是百姓,魏国的百姓不是百姓。不过都是为了私利,何必冠冕堂堂。”
陈庆之目光定定地看着他:“驸马变了。”
“自然变了。”
萧赞微微一笑,道:“我去国离乡多年,而今早已是有家无国之人。无论魏国还是粱国,对我而言,都不重要。我只在意自己的妻儿,其他一切都如浮云过眼。”
陈庆之若有所思,叹道:“难怪我刚北上时,给你写信,你没有回复我。云灏登基,你也没有上贺表,公然举旗反对,还声称要勤王,声援魏主。但你没有出兵,只是嘴上喊的声高,我一直在猜测你的意图,心想你是不是在坐山观虎斗。想让我们两败俱伤,你好坐收渔利。”
萧赞道:“你看我现在两手空空,我有那个本事吗?我只不过是为了自保罢了。我手上没有兵马,只能虚张声势。嘴上说齐州有二十万兵马,实际都是地方豪强,非我能左右。”
陈庆之道:“当初,你怎么不去长安,找萧宝寅?他毕竟是你亲叔叔。”
萧赞道:“我并不看好他。”
陈庆之道:“我本以为,此仗可以建功立业的。没想到,到底高估了自己。魏国皇帝,还是得人心的。否则他逃出洛阳不久,就会被人杀了,把人头送到北海王面前来邀功,就跟云灏逃去临颍的下场一样。他孤身离京,在安阳两个多月,大发诏令,人人皆知道他的所在,但没人像杀云灏那样杀了他。可见人心所向。我早该明白的,要是早点清醒,当时就带兵回梁朝,也不至于像现在这样全军覆没。”
而今呢,留在北方,死路一条,回到梁国,也必定会被皇上治罪。
萧赞道:“你而今作何打算?”
陈庆之道:“我要回梁国去,向皇帝陛下请罪。”
萧赞为他准备了干粮、水、还有干净的衣服。陈庆之临走,从怀中掏出来一封信,已经被揉的皱皱巴巴了。
“这是陛下给你的信。”
陈庆之道:“陛下希望你回梁国去。只要诚心悔过,陛下会原谅你,恢复你的官爵。毕竟父子一场。你在魏国,到底是异类,怎比得自己家乡。当年的事都过去了。陛下这些年,很是思念你。我出征前,陛下曾亲自召见我,让我有机会见到你,务必将你带回梁国。只是我而今自身难保,帮不了你。你若有意还粱,陛下会派兵接应。”
萧赞此时此刻才明白陈庆之的意图。说一千道一万,还是在劝他背叛魏国。这人可真是不到黄河心不死,落魄至此,已经一败涂地了,还不忘着搅浑水,临走前,还特意到自己面前来挑拨离间一番。萧赞手触着那信,犹豫着接过了。
第95章 不移
那是一封萧衍的亲笔信。
熟悉的字迹, 正是那个曾经被他叫做父亲的人。
萧赞将信藏匿在袖中,轻轻折回卧房。
莒犁坐在床上,正手里拿着一双小虎头鞋子, 怔怔地抚摸着发呆。她头发也没梳,穿着单薄的亵衣, 脸色有些苍白。丫鬟拿了药在一旁劝, 她只不肯喝。丫鬟看到萧赞进门, 愁眉苦脸,露出无奈的表情:“驸马,公主不喝药, 也不肯吃东西。”
萧赞接过药碗, 柔声吩咐道:“你出去,我来吧。”
丫鬟出去了。
萧赞坐到她身边去,先将药碗放在床边的几案上, 再伸手拉着她冰凉的手,另一只手从背后绕过去, 搂着她的腰, 轻轻地抚摸安慰着:“怎么了?又想起不高兴的事了?”
“好不容易才好起来。”
萧赞抱抱她,安慰她, 也像是安慰自己,道:“而今云灏和陈庆之也败了, 陛下也回京了。你就放宽心吧。等养好了身体,就能见他了。”
莒犁道:“我知道。我只是心里难受。”
她闭着眼, 依恋地投靠在他的肩膀上。
这两个月来, 莒犁一直沉浸在悲痛中。
两人刚到齐州不久,就发生了云灏入洛的事。莒犁那时候,刚怀了两个月身孕。萧赞也没料到这事对她的刺激这么大, 当时外面传言,云灏登基,云郁死了。莒犁急得不得了,每天食不下咽,睡不安枕,又无计可施。可能就是惊惧太过,动了胎气,有一天晚上突然出血,萧赞慌忙请了医生来看,就说小产了。
那孩子在肚子里还没成型,就是个血块。
心如刀割。
医生只说是思虑太过了,导致心气郁结,让平日里多出去走走,散散心,另外给开了几服药养着。萧赞暗地里寻思着“思虑太过,心气郁结”这八个字,就觉得惆怅无奈。
怎能不郁结。
她是魏国的公主,命运生死,全系在她那个皇帝弟弟身上。弟弟丢了皇位,送了命,自己这条命也只是早晚的事。生与死,荣与辱像一把利剑悬在头上,随时可能降下。男子汉尚且朝惶夕恐,胆颤心惊,何况她一个弱女子。一直活在死亡的阴影里。先是父亲被杀了,接着长兄病死,接着母亲又病死。贺兰逢春入洛,她两个兄弟惨死在河阴,尸骨无存,面目全非,而今在世上只剩这一个亲人了。
寻常女子,出了嫁,尚且有夫家能庇佑。她嫁的这个丈夫,却跟她一样,生世如转蓬,也是个飘零无根的人。
嘴上不说,心中却无一刻不彷徨忧虑的。
萧赞同她一样,都是皇室出身,怎会不明白个中的苦楚。
萧赞这两个月,可以说是心力交瘁。
每日除了要处理衙门的日常公务,打听云郁那边的消息,还要应对拉拢那些地方豪强,防止云灏从洛阳派兵偷袭。云郁贺兰逢春的事,他帮不上忙。他刚到齐州,手上无兵。州郡的官兵、豪强对二主相争的事都持观望的态度,没人愿意出兵。他只能尽量稳住自己治下的这几个州郡,防止他们顺风起浪,跟着云灏一起造反。另外,选派了五百名官兵,前往安阳护驾。这已经是尽了最大的努力。他手下总共连一千个能听命的士兵都凑不到。
要应对这些千头万绪的事,已经是耗尽心神。莒犁又生病。每天回到房中,看到她躺在那,虚弱憔悴的样子,仿佛奄奄一息,那一颗心就悬在半空中。他很害怕她会死了,害怕刚刚得到的幸福生活,会像梦一样破灭。其实他们成婚不过半年,感情能有多深呢?表面上亲热。但很有心思想法,他不会对她说。他知道她也一样,在防着,避忌着自己。可那种幸福的感觉是真的,他已经忘了自己多久没有那样紧紧地抱过一个人。多少个夜晚,他一个人,孤枕冷衾,寂寞寒凉,好像一个人乘着小舟,行在漆黑的海面上。春天数着落花,夏天听着蚊蝇响,秋天数着落叶,冬天望着雪花,世界静止的,只有他一个。而今回到房中,有人嘘寒问暖,热了有人替他擦汗,冷了有人给他添衣。问渴不渴,饿不饿,端茶递饭。夜里进了被窝,有个人可以搂着、抱着,尚有人间的美好和极乐可以体会。
他有时候会偷窥她。进门前,先躲在暗处,偷偷看一眼她。他偷窥她的时候,总是会被她的美丽惊到。她的一举一动,一颦一笑,都似画里的一般。他不敢相信世界上会有这么美丽的人,更不敢相信她会是自己的爱妻。
他看到她学着做女红,摆弄着婴儿的小鞋子,小衣服,他的心又渐渐温柔暖热起来了。不管彼此有什么隔阂,他们夫妻是真的,她肚子里孕育着他的骨肉。
他沉浸在即将要做父亲的喜悦当中,没想到却是个打击。
他抱着妻子,抚慰了一阵:“别想那么多了。咱们还年轻,以后日子还长呢,想生几个,有的是机会。总算陛下有惊无险,该庆幸才是。你赶紧恢复了身子,下个月,跟我一道回京述职。陛下恐怕也久等了。”
莒犁点点头,又摇头:“我不想吃药,那药太苦了。吃了也没什么用。”
萧赞道:“那药就是个安心凝神的。你只要安安心心休息,别东想西想的。那药不想吃,便不吃了。明天我就让人倒了去。厨房里熬的新鲜的鲍鱼羹,我让人盛来给你吃。”
莒犁知道弟弟回了洛阳,这些日子心情总算好转了些。萧赞让人盛了新鲜的热粥的,一勺一勺,亲手喂了她吃。
莒犁吃了粥,脸色稍稍转红润了些,精神也没那么萎靡了。萧赞想着她这半月来生病,都没怎么梳洗。昨日医生诊脉,已说没有大碍,萧赞寻思着,便让丫鬟送了水来:“要不洗个澡吧?病这么久了,好不容易痊愈了,洗个澡,去一去晦气。”
他举止比前几日亲昵了些。
因这两个月重病,夫妻分了房睡,这几日好些了,才又同床。只是她身子虚弱不敢打扰她,每天离着她一两寸。都是夫妻,莒犁怎么会看不出他的心思,由他搀着下了床,往镜子前梳头。
萧赞望着她镜中的面容,心中一缕游丝般的缱绻。他叹了口气,从袖中取出那封信,举到烛台上,将它烧了。
莒犁有些不解,问道:“你烧的是什么?”
萧赞道:“没什么,是无用的东西。”
热水送进来,萧赞却把丫鬟撵出去了,要自己动手,帮她沐浴。莒犁颇有些不适,萧赞在她面前虽有些做小伏低,但一个大男人,也不是做这奴婢丫头做的事的,忙制止他:“你可别了,让丫鬟来吧。你弄得我不自在。”
“让我来吧。”
兴许是因为放走了陈庆之,他心里有些愧疚,上去替她解衣,温柔笑道:“你是我的妻,只是沐浴更衣而已,这有什么做不得的。你不是也替我穿衣么。”
莒犁头一次看他这个样子。笑的很轻松,很温暖,很真实。他平常对人也笑,但总有一种疏离的,带着隔阂的强颜欢笑。很少有这样卸下防备的样子。她情不自禁也一笑,有些讪讪的。
萧赞扶着她往浴桶中坐着,然后便在一旁,替她搓洗头发,擦身,像个殷勤的丫鬟似的。莒犁好笑道:“你今天是怎么了?受谁刺激了?”
萧赞看着她乌黑的头发,天鹅般修长细腻的脖颈,还有雪白圆润的肩膀,心中动情,打趣地笑说:“能伺候公主沐浴,是下官的福气。”
莒犁道:“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油腔滑调了。”
萧赞笑:“我不油腔滑调,怎么哄夫人高兴,让你去陛下面前替我说好话。”
莒犁更笑了。
她知道做驸马,靠妇人生存,寄人篱下这类词,一直是他心中最忌讳的。等于是隐痛,从来不拿来说。而今他肯自嘲,实在出乎意料。其实这半年来的相处,有些东西,在慢慢地改变了。
她假装生气,伸手在他脸颊上掐了一下。
掐了他一脸水。
她骂:“脸皮学厚了。”
洗完澡,萧赞抱着她上榻。他一幅心急的样子,好像饿了有多久似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她,喉结都在滚动。她有些难为情,笑他:“你这是什么眼神,晚饭没吃饱吗?”
萧赞望着她脸笑,轻声道:“是没吃饱,看了你就饿。”
他横抱着她,大步跨到床前,像盛菜装盘儿一样,将她放到枕上。身体低下去,一面含着她嘴唇亲吻,一面单手解衣,轻声诱惑道:“你难道不想?”
莒犁脸一热,抱着他的腰,抚摸着他炙热的面庞,启唇回吻他:“别太用力了。我病才好,你疼惜着我些。”
床前的蜡烛静静燃烧,昏黄的光芒,照的二人面色红润目若流波,脸上神光四溢。她靠在他怀中,抚摸着他的脸,满腹的话,说不出口。他搂着她的温软的身躯,低道:“你知道吗?”
她仰头望着他:“知道什么?”
萧赞犹豫了一下,好像有些难以启齿。
他有些为难的样子,她的心提到了胸口,差点以为他会说类似于,自己心中有个深爱的人,或是在别的地方有妻室、儿女之类的。
毕竟他在来魏国之前,就已经历了很多事。
她几乎有点不敢听了,生怕知道他的过去,没想到他声音低柔说:“刚离开梁国时,我的心里,一直怀着仇恨。想着一定要报仇。我父亲本该是齐国皇帝,却被萧衍所杀。他杀了我父亲,强占了我母亲,夺走了本该属于我的皇位,害我沦为无家可归之人。我恨他,我总想着自己一定要卧薪尝胆,一定要坚持,总有一天一定要夺回属于我的东西。哪怕希望再渺茫。可是现在有了你,我觉得那一切都不重要了。我不再需要报仇了。只要能像现在这样,跟你度一世,我就知足。平生再无他愿。”
第96章 不该
莒犁摸着他的脸:“你能想得开便好。”
她抱着他的头, 说:“魏国也是你的家。”
萧赞摇摇头:“魏国不是我的家。”
他脸埋在她怀里,低道:“你在的地方,才是我的家。”
她有些不敢相信, 手反复摩挲着他的鬓发,看着他眼睛说:“你说的是真的吗?”
他点点头:“真的。”
他抱着她, 道:“现在只有咱们两个。等再过两年, 咱们再生几个小孩子, 有男孩有女孩,就什么都不缺了。”
莒犁笑:“我都不知道我还能不能生得出来。”
他笑:“就算没有,咱们在一起也够了。”
他经历了这么多事, 反而将什么血脉、香火看的淡了。能过好这一辈子尚且不易, 何必再担心那些死后的事。
莒犁头一次听他说起萧衍的事情。
萧赞道:“其实现在想,我并没有那么恨他。”